挪威的森林: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

挪威的森林: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

——村上春树

一本好书标准是什么?在我看来,必是有能力自白纸黑字那单调的沉默里构筑整个平行空间,一卷在手,仿佛对峙一个云山雾罩的洞口,里边传来金戈铁马的喧嚣抑或蛊惑你曲径寻幽的窃窃私语,有悲风自空穴深处呜呜咽咽,诱你一脚踏入云深不知处,跌进另一个世界,陷入另一群人的悲喜,扮演另一个陌生角色,与之一起成长或共同毁灭。

这样的书,你会记住很久,像一碗未饮尽的孟婆汤,一旦此刻的现实生活触发某个记忆点,就仿佛点燃了一张古老的符文,彼时的恍惚又会瞬间缭绕晕染,模糊眼前的世界,穿越回作者为你描摹的那个亦真亦幻的空间。

《挪威的森林》里,村上春树就在读者心里埋下了一个神秘而惊悚的符咒:一口井。

哪怕多年后我已经遗忘了许多书中的情节,却依然牢牢记住了这口井。或者说,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虽然它从未在书中真正出现,那只是直子对渡边描述的传说。然而,这口井却的的确确存在着,不仅存在于人们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里,更存在于直子心里,也存在于书中木月、玲子、初美等每一个戛然而止或陷于崩溃边缘的人们的生命里。

这口井在很多年之后,还会每每让我在某个时刻,突然踩在现实与虚构交界,顿生一脚踏空般的惶恐。

挪威的森林: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

我不是那种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

——渡边

——它就位在草原和杂树林之间。蔓草巧妙地遮住了这个在地表上横开约直径一公尺的黑洞。四周围既没有栅栏,也没有高出的石摒......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深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而其中却只充塞着黑暗——混杂了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种浓稠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但它一定是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直子这样对渡边说。

但是此刻她坚信——“你不必担心啦,就算黑夜到这儿来盲盲走上一遭,你也绝对不会掉进井里的。所以说,我只要紧跟着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绝对?”

“绝对!”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呀!就是知道嘛!”

“那还不简单?你就一直跟着我好了!”

“嗯——你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啰!”

说这话的渡边,是无比真诚而自信的。

然而,直子悲伤地说:那是不可能的。

是的,那口冰冷的井,就横亘在茫茫无际的生命荒原之中,没有人能够预料,自己或者他人,何时何地一脚踏进去,犹如困兽般被囚禁在痛苦与绝望中,直至死亡。

井在哪里?为什么没人找得到?

它不在前方,它在你身后。就像各种奇谈中唤人名字的鬼怪,你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就会沉陷在抑郁混沌的氛围里彻底封闭迷失自己,就像传说中的鬼打墙,再也寻不到出路。比如直子,她困囿于痛苦的过去,却又恐于融入现实。当逃避让她与眼前的世界越发疏离,她的归宿只能是那口噬人灵魂的黝黑冰冷的古井。

还有些人却能够扛得住命运的翻云覆雨,比如渡边和绿子,因为他们始终保持着向前的站姿,也许慵散,但不畏惧。

挪威的森林: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

我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肯定马上就会重新掉到苦海里去。

——绿子

抑郁与绝望,自毁与崩溃,都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情绪,你可以挣脱一次,两次,甚至误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它的控制。但是没关系,只要你还身处这个多舛的人间,终究还会被一次次打倒。慢慢的,如果你足够坚强豁达,也许会渐渐心结坚冰如披铠甲,变得风雨不透刀枪不入,再不会轻易感动或流泪。而有些人,却会在一次次被命运按在地上摩擦与捶打中,彻底失去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与勇气。

直子的世界过于纯净,心灵过于柔软,对于过去的人和事,有过多的留恋与纠葛。所以,注定了,她属于后者。

直子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以她曾抓住了渡边,在陷入绝望的沼泽之前。她说,我只要紧跟着你,就不会掉下去了。然而,她深知这只是没顶前的最后一战,她对自己黯然沉没的命运有多驯顺,就有多不甘。她能感觉到那口井,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在疗养院的生活,犹如在桃花源。但是冷硬的现实生活里,终究不能允许他们一直这样活着。她越是离不开这里,就越是清楚自己的无法治愈。

真正的快乐与痛苦,都是无法分享与复制的。一颗骨子里已失去生存斗志与乐趣的灵魂,也是无法救助的,哪怕渡边愿意,也做不到。

直子最终还是安静地选择了死亡。在森林深处,以惨烈的方式,宣布对这个悲情人间的拒绝。

不是所有离开,都是为了回来。

不是所有离开,都还愿意回来。

不是所有离开,都还能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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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直子

《挪威的森林》里,有一个人物从未出场,但却始终在直子幽黑的的记忆深处徘徊,直至引领她在银色的月华中与心灵深处的荒芜和解,选择去拥抱死亡。她就是直子的姐姐。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的那种类型,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热情开朗,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得的奖状足有一百张。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从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在她身上,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闷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这两三天一过,她就一下子恢复得和平时一个样,神采飞扬地上学去。”父母从担心到习以为常,认为不管她也会自然好起来,说她是个聪明刚毅的孩子。

这个过于聪明过于刚毅的孩子,在十七岁的一天,突然无缘无故自缢在房间中。

木月也是,他在不得不面对成人世界之前,“毫无征兆”地自杀了,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直子宛如童话小公主般的童年因姐姐的死亡腰斩,之后又被木月从宛如伊甸园般的少女情怀里突兀地抛弃,她的心灵终于与现实生活的常轨渐行渐远,游离在了真实与虚幻边缘,生之意志逐渐溃散。

直子对渡边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但是人类的宿命是,没人能一直被他人记住,生命,记忆,都必然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

人,是生来孤独的,人和人之间,终究无法相互理解。无论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愿意还是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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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懦夫干的勾当。

——永泽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心里的发条弃置一旁不必拧紧,更不必浇自己一腔鸡血,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窗外遥远的人声与嘈杂因为隔着距离而使得眼前的寂寂清冷倍显安宁——自我不想出去,外界勿需进入。

我喜欢这样的安静,但是不敢放任这样的情绪。因为生活,不光是活着,但是生活,首先是活着。那些悲伤与灰心的念头一旦出现,就仿佛自虚无中张开黑黝黝的井口。那种黑暗而抑郁,的确,并不是不高兴,更不可能靠任何廉价而短暂的快乐来买断,没经历过的人不可能懂。

每当此时,就会有另一个自己冲出来,充当救生员,自深渊中架起云梯打捞自己,自火海中寻找燃点逐一扑灭。

所以,你看,人活到一定时间,真是不能悲伤,连伤感都多余。大凡涉及到情绪之类抽象的东西,都是无法描述,不能分享,拒绝围观。

那么多的人,都在自己朋友圈分享着那些戳心的图片——为了生计背负重担的老人、放弃尊严的中年、不敢任性的青年,被人侮辱谩骂的外卖员、深夜独饮落泪的伤心汉、地铁上噎冷面包的小职员、站台上崩溃痛哭的失意人......

然而在湿了眼眶时,我们怀有的依旧是置身事外、居高临下的悲悯,自认为自己绝不会沦落至此。

是吧?

所以,不必寻求所谓理解,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设身处地。

对自己伤口的反复舔舐,也是弱者嗜血本能的满足。所以,对于痛苦,我们需要保持冰冷的克制与近乎自虐的自律。

身体患病,需要吃药。精神萎靡,唯有自救。

别同情自己。

别尊重自己。

别惯着自己。

挪威的森林: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人,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了。

——绿子

最近发觉一个真理:没有谁的人生能永远处于理智把控。嗯,都有失控的时候。

其实这道理大家都懂,但是真正深刻理解这一点,依旧是让人快乐的事。至少知道,失控的路,谁都不孤独。愚笨如我如此,聪明如你亦如此。

那口井不仅在我心里,也在很多人心里。没关系,原来每个人,都曾经竭尽全力打捞自己。力有所不逮也没关系,这个冰冷的人间,也总是有些许温暖与亮色,假使足够幸运且自己愿意,我们也可以求助他人一点臂力——如直子相信跟在渡边身后就不会掉进井里,如渡边告诉绿子喜欢她像全世界森林里的老虎都融化成了黄油,如初美劝诫渡边不要白白磨损自己。

无论是否有人路过自己的井口,想要在岁月打磨中愈挫愈勇,需要的终归还是强悍的臂力来自我救赎。

没错,没有神仙皇帝,唯有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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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忍受下去,今后我要活得快活些。

——绿子

看书的好处在于,面对故事里巨大的不幸,我们能够试着理解,却又保持安全距离,因为我们知道那只是故事,那不是真的。并且掩卷望去,眼前大好春光,艳阳高照,两相对比,自己的幸福便格外明媚。

其实面对现实中别人的不幸,我们的心理,也不过如此。无论这人是亲是友抑或非亲非故。彼此之间,都隔着浩瀚的“自我”,无法真正触及。从这一点来讲,世上事,没有所谓真相。

然而,我常常想——每一个别人,其实都可能是自己。

假如,真的存在平行宇宙,另一个空间的自己,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他、她、它,可能是任何一个原子、电子或中子。

我们放眼所见、眼前所知以及心中所忆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自己”。

甚至,我们可能是渡边、直子,是我们读过的任何一个本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毕竟,没人能证明他们不是真的存在过。他们在那个纸质的世界里,和我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并且可以凭借读者的集体记忆比我们活得更久——仅就这点来说,活在笔下比活在别人记忆里更靠谱。

这世界熙熙攘攘,那么多别人,那么多自己。

所以——管着自己,像要求别人。善待别人,像怜惜自己。余生苦短,请与众生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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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吗,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绿子

绿子说得对——那个罐子里的饼干,偏偏我们之前吃的都不那么好味,但是没关系,剩下的也许更好吃呢?

人生难得老来福。少年时享受太多的甜,也许是透支今后的好日子。青年时的拮据与匮乏,也许给自己积攒了更多的幸福余额吧。

没错,吃过那么多苦,残生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天天向上?

不必再找那口井在哪里,它在身后,它在脚底,只要你努力起飞,就不会跌进去。

我经常告诉自己——要把自己活成恒星,而不是黑洞,哪怕在天空燃烧殆尽,也绝不向井底自由落体。

今天起,愿所有道路都开阔,愿所有窗口都闪烁灯火。

今天起,愿所有伤口都痊愈,愿所有回忆都不再蹉跎。

今天起,愿所有苦难都值得,愿所有改变都来自收获。

我和我和我,你和你和你,一个在岸上,一个在井底,还有一个,要好好看守其他的那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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