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平湖:試水“息事無訟”

浙江平湖:試水“息事無訟”

浙江平湖市(縣級)新埭鎮社會治理中心設有綜合治理、信訪、人民調解、法律諮詢等7個窗口,另設有鎮“息事無訟”工作室。 (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1月14日《南方週末》)

“‘無訟’並不是沒有訴訟,而是讓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減少普通民訴案件數量。”

在行政考核指標的高壓下,如何避免基層把“無訟”變“壓訟”是道難題。浙江省社科院院長何顯明指出,要避免簡單地以無訟或者法院收案數作為衡量治理成效的最高尺度。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鬱建興:要強化引領性指標,弱化績效性目標,也就是說管理者要多注意每天可以化解多少矛盾糾紛,而不是規定每天必須要化解的糾紛數量。

胡付生是浙江平湖市(縣級)新埭鎮星光村的“老書記”,在當地素有聲望。2019年,68歲的他有了一個身份——無訟調解員。

過去當村幹部時,遇到村民之間發生矛盾糾紛,勸說無果,胡付生一般會扔下“你們去打官司”這句話,但現在,這樣的話不能隨便說了。只要村裡出現了矛盾糾紛,胡付生就會和其他幾位無訟調解員趕赴現場,“苦”勸當事人,化解矛盾,以達到“息事無訟”的效果。

平湖“息事無訟”的工作機制始於2017年底,在平湖市委政法委的推動下,各鎮、村開始建設息事無訟調解室,化解村內的矛盾糾紛,調解室構成人員包括村幹部、當地鄉賢、律師、法官等。

“‘無訟’並不是沒有訴訟,而是讓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減少普通民訴案件數量。”2019年11月3日,平湖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王道平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萬人成訟率”十年首降

新埭鎮位於平湖市北端,距平湖市區15公里,毗鄰上海,常住人口9.18萬,流動人口4.24萬,是清代理學家陸稼書的故里。陸稼書被譽為“天下第一清廉”,任嘉定、靈壽知縣期間,極力推行“止訟息爭”。

由於歷史淵源,新埭鎮成了平湖“息事無訟”機制的重點試點鎮,2017年下半年,陸稼書歸田新埭鎮後著書的爾安書院也開始重修,作為“無訟”文化的傳播陣地。

星光村是新埭鎮較早搭建起“無訟“工作隊伍的村莊,既有由村幹部擔任的兼職調解員,也有像胡付生這樣的專職調解員。2019年,胡付生成功調解了一起因墳地引發的鄰里糾紛。

2019年上半年,星光村老黃的兒子因車禍死亡。火化後,老黃將兒子的骨灰埋在了鄰居胡春(化名)的老宅基地上。此後,胡春的兒子時常出現頭痛發熱,多次就醫也找不出病因。

胡春覺得,就是因為老黃把兒子安葬在自家老宅基地上,破壞了風水。但老黃不這麼認為,兩人甚至為此動了手。新埭派出所處警後,聯繫了村裡的無訟工作站。

無訟調解員胡付生很快趕到了現場。老黃認為,安葬兒子的那塊地並不屬於胡家,而是自家的老宅基地,他家幾個老墳也安葬在此處。

調解雙方矛盾,得從宅基地曾經的歸屬著手。但時過境遷,老宅基地周圍已發生了很大變化,黃、胡兩家的記憶也有些模糊。

想來想去,胡付生想到了鄉賢參事會,邀請當地年長、有威望、居住時間長的6名“鄉賢”仔細回憶及辨認,6人均認為墳墓所在地是胡春家的老宅基地。原來是老黃記錯了,過去修那幾座老墳時,胡春也沒有提出來,這次因兒子生病,胡春才提了出來。

自覺理虧,再加上有鄉賢這樣的道德團體加以勸說、製造輿論壓力,老黃決定遷墳。在星光村的村幹部看來,這就是自治、法治和德治“三治”合一的有效案例。

老黃兒子的墳遷走後,胡付生得到了一筆200元的獎勵。和兼職調解員不同,每成功調解一次糾紛,像胡付生這樣的專職調解員可獲得50-300元不等的獎勵。此外,他每年還有3萬元的固定收入。

“現在很多糾紛可以通過無訟工作室來調解。”星光村村支書許強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息事無訟有一整套工作機制,除了無訟工作室,也有鄉賢參事會這樣的議事平臺。同時,為了避免村“兩委”人員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村裡還設立了百事服務團、法律服務團對涉及的政策、法律的適用情況進行監督,組織道德評議團對無訟工作開展情況進行評議。前者多由律師、法官等專業人士組成,而後者依靠當地有名望的人。

從數據來看,通過“息事無訟”的方式來化解矛盾糾紛是有效的。據新埭鎮黨委副書記馬根良介紹,2018年,全鎮“萬人成訟率”近十年首次呈下降態勢,降幅達15%。

此前平湖市法院對轄區內“萬人成訟率”的調查結果是,2018年以前,新埭鎮連續多年以6%的幅度上升。

員額法官年人均結案316件

平湖“無訟”試驗的起因,與當地法院“案多人少”有關。

2011年,趙陽就任平湖法院院長後,訴訟量成為他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隨著平湖經濟的發展,民訴案件的數量快速增加。據趙陽統計,2011年,平湖法院收案數是七千多起,到了2017年,就翻了一番達到了一萬四千多起。

“長此以往,當地案多人少的矛盾只會越來越突出,甚至可能會影響結案質量。”趙陽說,平湖的司法資源十分有限,員額法官只有43名,2018年人均結案數已經是316件。

從書記員、助理審判員,到審判員,再到庭長,趙陽任院長前在法院系統有13年基層工作經驗。他覺得實踐中存在一些訴訟誤區,有些群眾遇到矛盾糾紛,正常的反映訴求、調解協調的渠道不走,就直接去法院。

每年市人代會召開期間,趙陽作年度工作報告時,都會提到“案多人少”的矛盾。2017年年初,有市人大代表找到他說,“這個問題每年都會提,我們也知道是件麻煩事,能不能想辦法解決?”

“這個問題單靠法院是解決不了的。”趙陽開始琢磨,能否藉助鄉鎮的力量,把家事、鄰里糾紛、小額債務、交通事故等適宜調解的案件的調解程序前置。他先在法院內部班子會上提了這一想法,有人認為,這件事如果由法院來提,可能會讓人產生誤會,認為法院是推卸責任,不想辦事。

這也是趙陽所擔憂的,但他覺得,加強立案前的調解不僅可以緩解法院壓力,減少對抗性訴訟,也有利於基層的和諧穩定。他還是決定,寫個報告給平湖市委政法委。

剛轉任市委政法委書記不久的王道平,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王道平此前任平湖市常務副市長,分管城鄉建設、綜合執法等工作。2019年11月3日,王道平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如今社會矛盾糾紛處於易發、多發期,信訪案件中有70%都涉及城鄉建設、執法等,都是他分管的領域,他在當時感到壓力很大,但政府的資源和力量又很有限,“管不過來”。

用王道平的話來說,既通過基層善治從根本上避免和減少矛盾糾紛的產生,又通過非訴訟的方式使矛盾糾紛少流入訴訟和信訪渠道,是平湖一直在探究的問題。

王道平把法院和自己的初步想法,向平湖市委書記祁海龍作了彙報,祁海龍很重視,表示可以加緊研究。當時,距平湖五十多公里的海寧市已經開始行動,平湖和海寧都是嘉興下屬的縣級市。2017年6月,嘉興首個“無訟村(社區)示範點”落戶海寧市斜橋鎮華豐村,試驗如何把矛盾化解在訴前。

帶著追趕的心態,陸稼書故里平湖也啟動了“無訟村”創建工作。

“有些問題調解不了”

“無訟工作室可以集合人力和組織資源,化解一些原有解決途徑無法化解的問題。”沈曉斌是平湖新埭鎮星光村治保主任。作為當地人,他考上“大學生村官”後就回村協助村支書搞建設,一個很深的感受是,在農村化解矛盾糾紛很不容易,一些途徑在風俗習慣、宗教儀式面前,發揮不了作用。

體會更深的是馬根良,擔任新埭鎮黨委副書記之前,他在派出所工作過幾年。在他印象中,基層有兩個明顯特徵。一是矛盾突出,一些糾紛若無法化解容易升級演變為暴力行為;二是基層自治組織未能充分發揮作用,沒有形成有效的化解糾紛的途徑。結果要麼是糾紛日積月累,最終引發群體性事件,要麼直接訴諸法律,浪費司法資源。

經過一年多探索,新埭鎮逐漸總結出了“發現問題-協商討論-調解處置-監督指導-評議評價”的工作路徑。

發現問題是“息事無訟”的第一步。“你都沒發現問題,怎麼實現‘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呢?”沈曉斌說。

如何發現?平湖的基層幹部通常依靠四種方式:一是村民反映,二是無訟調解員走訪,三是上級部門交辦,四是網格員下沉。

“村裡現在構造了三道防線,我和胡付生是第一道,其他村幹部是第二道。此外,10名由法官、律師等組成的兼職調解員成了第三道。”沈曉斌說,但有時候也會防不勝防,反映到上面了,他們才知道。

“上面”是指村以上還有鎮(街道)和市級“無訟”中心,再往上就是法院訴前調解。一般情況下,法院認為可以在村級調解的糾紛,會直接通報給村一級,讓他們介入。

“我們實在解決不了的,也只有向上彙報。”胡付生說,特別是涉及多部門的或者需要執法力量來解決的。

平湖市委政法委書記王道平也坦承有些村裡的矛盾糾紛,諸如退役軍人的安置、企業遭遇的產業政策等問題,還是需要市一級領導重視和市、鎮級“無訟”中心直接介入。

謹防“無訟”變“壓訟”

“應該認識到,‘無訟’建設是一項複雜的社會系統工程,並不是一蹴而就的。”王道平認為,“息事無訟”是深化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的新實踐。

自治、法治、德治“三治合一”作為社會建設領域的一項改革,被十九大報告予以確認後,已在全國多地推廣開來,例如江蘇豐縣的“鄉賢調解室”,浙江桐鄉的“烏鎮管家”。

長期關注“三治”改革的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鬱建興,在考察多地社會基層治理後覺得平湖的做法是個不錯的嘗試,既節省了訴訟成本,也緩和了社會矛盾和對抗,緩解了法院案多人少的困境。

2007年中國各級人民法院受理的案件總數為550多萬起,到2017年,這個數字上升到了1290多萬起。在鬱建興看來,訴訟是社會矛盾的集中反映,要化解以訴訟方式表現出來的社會矛盾,必須採取社會化的對策措施,而“無訟”文化催生的民間調解制度把國家權力與社會力量結合起來,通過綜合運用理、法、情等手段和村規民約來調和矛盾。

從平湖兩年多取得的成績來看,“無訟”是有效的。2019年前9個月,平湖市法院收案總數為9381件,同比下降8.2%,民商事案件同比下降13.9%。2018年,平湖市信訪事項縣級走訪比為90.8%,列全省縣(市、區)第一位。

收案總數下降的背後是萬人訴訟率的降低。作為村裡的兼職無訟調解員,沈曉斌感覺工作壓力變大了,村裡一旦出現糾紛,他就會和無訟調解員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若遇到想通過打官司解決問題的,他們會邀請當事人在線和法律顧問聯繫,爭取訴前化解。對未成功解決的問題,他們要進行評議討論,形成新的解決方案。儘管如此,他還是擔心村裡的萬人訴訟率會提高,影響考核。

根據平湖市“無訟”村(社區)創建指標體系(試行)要求,村(社區)萬人成訟率凡是高於所屬鎮(街道)平均數的,考核要被扣分,發生以本村(社區)居民為原告,以本鎮街道為被告的行政案件也要被扣分。

在行政考核指標的高壓下,如何避免基層把“無訟”變“壓訟”是道難題。浙江省社科院院長何顯明到平湖調研後就指出,要避免簡單地以無訟或者法院收案數作為衡量治理成效的最高尺度,更要避免把訴訟案件的發生率作為考核指標,因為在執行過程中,很可能產生威逼利誘。

2019年11月3日,當記者追問王道平有什麼具體措施來避免上述問題時,旁邊一位政法委的工作人員連忙解釋,根據規定,凡是侵犯、剝奪當事人依法訴訟權的,一律實行一票否決,“無訟不是為了‘壓住’問題,而是通過‘三治合一’的方式,通過調解解決問題。”

當天,在平湖召開的息事無訟文化高峰論壇上,也有專家提到這個問題。王道平關注到了學者的擔憂,他表示在將來的工作中,會注意這塊工作,強化和完善包括加強司法調解在內的多元化解機制,引導、指導當事人在多元化解平臺上進行矛盾糾紛的調處。

鬱建興給當地政府的建議是,要強化引領性指標,弱化績效性目標。也就是說管理者要多注意每天可以化解多少矛盾糾紛,而不是規定每天必須要化解的糾紛數量。用何顯明的話來說,“不能像有些幹部看GDP數字一樣,為了追求無訟的政績效果,只盯著無訟案件的發生率來看。”

南方週末記者 杜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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