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靖岩

《达摩石壁图》，1938年，张大千

达摩在少林，前后大致九年。这九年间，达摩基本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面壁，二是收慧可为徒。慧可就是前文所述的神光，传说中把达摩牙齿打掉那位。其实达摩的弟子并不止慧可一人。道育、僧副和尼总持追随达摩，都在慧可之前，但禅宗的衣钵终于是慧可得了。达摩收慧可的故事确实非常传奇，也非常武侠。据说慧可在达摩面壁的山洞外苦求，其时天降大雪，达摩告诉慧可，要想拜师，除非白雪化作红莲，于是慧可挥起利刃，斩断自己一臂，鲜血将雪地染红。是为断臂立雪，佛门中极有名的典故。达摩将自己悟得的禅宗真谛传于慧可，慧可就是中土禅宗的二祖。达摩诸弟子中，所谓僧副得其皮，尼总持得其肉，道育得其骨，而慧可得其髓。慧可更得了达摩亲传的四卷《楞伽经》。

达摩终于觅得传人，心愿已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终点。当然按某些传说，这是慧光和菩提流支始终孜孜不倦下毒的结果，他们下毒多达六次，到最后，达摩吐出的毒液甚至能崩裂山石，化成毒蛇。也不知这两位为什么如此一根筋。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人所共知。如果他们真想加害达摩，只需十天半个月不送饭，登时就能饿死达摩，完全不必下毒。如果说达摩神通广大，不必吃饭。那么他们送去的食物达摩压根不会吃，也就不会中毒。而况前后多达六次，达摩还不长记性，以我们俗人的智商，属实难以理解其中的逻辑。只能说编这段故事的作者喜欢就好。

但达摩确实要死了，这大概是事实。他离开嵩山少林，是在公元536年。北魏已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南梁的年号也已变成大同。十月初五，达摩在禹门千圣寺涅圆寂。是为禹门示寂。作为禅宗始祖佛教宗师，达摩的故事就此终结。弟子将他安葬在熊耳山。这座山在金庸的小说里也有，石破天就是在这长大的。

河南登封嵩山少林寺西方圣人殿前的达摩像

同时代最忙的人

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达摩的故事刚刚开始。据说达摩的弟子在安葬达摩时发现一个铁盒，打开之后，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就叫易筋经。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里的记述稍有不同，说这易筋经乃是二祖慧可在达摩的遗体旁发现，而后与一代高僧般剌密谛相切磋，悟得要义。又一说，书是两本，一本易筋经，一本洗髓经。这说法的出处是今本易筋经的序言，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李靖。金庸先生钟爱李靖，说易筋经的武学密要是二祖慧可和李靖共同领悟的。而在李靖的序言里，他只是一个传人。易筋经的传承，自道士徐鸿客传于虬髯客，再由虬髯客传给李靖。考虑到李靖要在达摩圆寂几十年后才出生，这个传承合理得多。而与李靖并列的易筋经作序者还有岳飞甚至牛皋，相当囧囧有神。金庸先生从岳飞的序言里生出灵感，杜撰了一部武穆遗书。强如一代宗师欧阳锋，也垂涎其中的武学。南方评话岳飞传里，岳飞凭借易筋经号称不败之将。一根手指把高宠撂一跟头，着实神勇。而四卷《楞伽经》被金先生花样翻新出一部九阳真经。总而言之，在这些传说的加持下，达摩不由自主地成为武学宗祖、人类武功的极限。他也想低调，然而实力不允许。就连周星驰的济公需要打架的时候都知道请达摩老祖上身。传说继续演变，达摩的武圣地位已经不限于武林界，而成为天地会、义和团乃至土匪的保护神。一个天竺僧人为了传扬佛法来到中国，结果成了中国人心目中最能打的人，这无论如何堪称吊诡。

但这毕竟还是凡人的领域。据《景德传灯录》记载，达摩圆寂三年之后，一位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臣宋云在归途中曾见到达摩，而达摩手上提着一只鞋子。宋云问，大师何处去。达摩回答，回西天。宋云回到中原，将消息报告皇帝。皇帝下令打开达摩灵柩，里边只有一只鞋。这就是达摩的最后一个传说，只履西归。在这个传说里，达摩并不会武功，他也不需要会武功。至此，达摩的形象已经从僧侣化而武侠化而神格化。围绕他的传说被绵绵不绝地创造出来，即使他本人也无法主宰。

《达摩六代祖师像》，明，戴进

这些传说，无论出自门人弟子，乡野村夫，将相武师，才子学者，都不可避免地使达摩身后的佛光更加璀璨夺目，令人不可直视，甚而再也难辨本来面目。倘若把这些传说总集起来，编成一个年表，那达摩将毫无疑问成为同时代最忙的人。要劝帝王，要降妖魔，要传法统，要斗恶僧，要选传人，要创武功，要游山水，要面石壁，林林总总，只怕一百年也不够。但在真实的历史里，一切的缘由不过是一个叫达摩的胡僧来到中国，前后九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