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愛因斯坦論道,受泰戈爾、吳宓、唐君毅大讚的大師及其不朽之作

穿越歷史塵埃的精神之光——評《人性與人之使命》

與愛因斯坦論道,受泰戈爾、吳宓、唐君毅大讚的大師及其不朽之作

▲許思園

塵封七十餘年,中文版《人性與人之使命》終於出版了,拂去歷史的塵埃,它依然熠熠生輝。許思園在20歲時以英文創作了《On the Nature and Destiny of Man》,1933年面世後獲得紀德、泰戈爾、托馬斯•曼、吳宓、唐君毅等中外四十多位名家的推崇,擁有享譽世界的罕見殊榮。本著“走進大眾”和“探索古今中外的優秀哲學”的理念,李應志教授將該著譯為中文,傳遞大師的思想與聲音,以饗讀者,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首次推出此書的英漢雙語版,重新發掘被湮沒的現代學人,意義非凡。

《人性與人之使命》於1927年寫成,1933年由著者自印,上海開明書店及南京鐘山書局代售。全書最顯著的特色是以英文寫作,吳宓評價言,“我從未見過國人能寫這樣好的英文”。以英文著書不僅展現了許思園極高的英語表述能力,亦顯現了許思園良好的西學修養,這均得益於其家學淵源及教育經歷。

許思園1907年出生於無錫的書香門第,祖父許珏(靜山)是前清舉人,曾隨張蔭恆出使美、日、秘魯等國,任職過駐意大利大使。許思園的祖父許珏,在其思想的形成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許珏在西學東漸的十九世紀末倡導“中體西用”,並以“忠、信、篤、敬”的中國為本位,吸收西學。在任意大利公使期間,從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推動中西文化交流。祖父的海外經歷和西學素養極大地影響了許思園的思維和眼光,使許思園具有了中西兼具的文化視野和超越民族性的世界意識。且許思園家風傳統優良,祖父為官清廉,賢良方正,父許同藺(仲裁)學問淵博,善良敦厚,重義輕利,潛移默化地培養了許思園高尚的品性,成為了他討論道德哲學的基礎。而1923年在大同大學的求學經歷提高了許思園的英文水平,大同大學的校長鬍敦復及教師胡憲生、葉尚之等人極高的英文水平為許思園精湛的英文寫作提供了可能。正是如此,許思園才能將個人的生活體悟付諸文本,以英文為語言路徑對話世界,創作出《人性與人之使命》,博採眾長而又富於創見,以深邃的情感、完滿的邏輯以及中西兼容的視野譽滿寰中。

《人性與人之使命》分為兩個部分,共十四節,略論道德哲學中的根本問題,包含善、靈魂、自由意志、美德在內的種種哲學命題。正如書名所言,“人性”與“人之使命”是全書論述的關鍵,許思園圍繞著“人的存在”以及“我們應如何存在”兩個基本問題展開思緒。首先值得肯定的是作為全書思想之源的“悲劇意識”,它是一種深邃的情感,蘊有感奮人心的力量,亦是產生嚴肅思考和深刻哲思的源流,它代表著內心的豐富與充盈的愛,這種“悲劇意識”不論古今,都難能可貴。許思園正是懷著“悲劇意識”,才能在偶然、變換、混沌與殘缺的動亂年代發此深思,分享生命的經驗與感悟,彌合“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差距

與愛因斯坦論道,受泰戈爾、吳宓、唐君毅大讚的大師及其不朽之作

全書第一部分主要圍繞著“人的存在”展開思辨,當中對“人性”和“善的問題”的討論獨具創見。許思園從人類本性的樞機“理智”和“靈魂”進入人性的探討,將人的性格分為四個部分,即靜態意義上的身體、理智、靈魂、良心,並對應動態意義的官能之樂、利己主義、愛、責任感,最終展示出一個複雜有機的完整人格。人格是複雜的,或天真或良善或盲目或物質,它們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人所具有的雙重本性,當中積極與消極疊加,在“應當”和“願意”的動機與欲求之間徘徊。“應當”揭示整體,指向一個明確的目標,使我們變得積極而自由,而“願意”使我們以自我為中心,變幻不定而無所目的,束縛我們成為消極動物。但於人本身而言,我們都並非純粹消極的生靈,我們是自由而積極的存在。因此,我們的人格是在不斷地演化發展的,從低級走向高級,我們存在於從粗鄙之物向著自由之生命無窮自我演化的過程中

自由演化的進程是向上向善的,許思園以此邏輯進一步深入生命哲學的核心問題即“善的問題”。引入愛、自由意志與靈魂等概念,闡明善的本質,其代表了一種積極的價值,

所有出自力量的東西才足以與善匹配,譬如勇氣、寬容、率真、冒險的精神、追問的執著。人類靈魂深處始終具有對不朽的渴望、對上帝和宗教的信仰,其背後所顯現的是人對永恆秩序與意義的追求,這種永恆和意義就是善,而生命以及任何促進生命之物即為善。我們在“應當”即責任意識的推動下,不斷充盈自我、完善進化、向上向善,而生命和生活的意義也因此存在。總而言之,許思園從理解人格到理解人的行為,進而深入至生命哲學的核心問題,完整的論述了人的存在,細緻地分析了人類品性以及人向善的本質。

本書第二部分通過對中西先哲倫理思想的剖析來闡述“我們應如何存在”。從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即知識”、邊沁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康德的“實踐理性”、叔本華的“同情心”,到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許思園在理解的基礎上闡述剖析經典道德倫理觀念,批判了享樂主義道德觀,辨證吸納了康德與叔本華的倫理觀,重返古希臘關於“美德與知識”的討論,並在博覽眾家後返回中國傳統的中庸思想,客觀審視並反思剖析。值得一提的是,許思園在闡述深奧的哲學思想以及難以理解的多義概念時,以通俗質樸代替艱深晦澀,用平實易懂的方式傳遞經典思想,如在論述康德的倫理體系時,便以“良心”替換“實踐理性”,以“精神存在”代替“理性存在”,使其更加明晰。此部分中極為精彩的是對中西方生命理想的辯證思考,他對西方經典哲學領悟細緻透徹,杜裡舒曾評價道,“作者對於康德及叔本華兩派倫理學說之分析簡直令人驚歎”。許思園對中國傳統中庸思想的反思與剖析更是鞭辟入裡,客觀審視了中庸之道的生機與暮氣。結尾一章論驚奇、敬畏與憐憫,不僅源於作者真切的生存體驗,更是對人如何存在的總結與思索。

人應有深沉真摯的靈魂,懷著歡樂與憂傷,希望與絕望,崇敬與厭惡,懷著高遠的志向與無限的渴求,充滿道德之莊嚴的存在

總的來說,許思園以難能可貴的“悲劇意識”,介入對“人性”與“人的使命”的討論,當中對“人性”和“善的問題”的見解最富新意。他博採眾長,在對西方先哲道德理想的梳理與思辨中,由西返中,以真切的體悟和敏銳的洞察力為每一個個體生命帶來生存啟迪。

此書成於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將其置於當時的時代境遇之中,我們更能看出其創見、特色與貢獻。此書首先值得肯定的是中西兼容的寬闊視野,所論可見許多中西方先哲的影子,從柏拉圖至尼采,從亞里士多德到孔子,既有西方理想亦有中國傳統。許思園說:“我於西方文化中發現可資敬穆之處越多,我就越熱愛我們自身的文化,熱愛吾先哲的古老智慧。”由此可見他與世界接軌的寬闊思路以及發揚中國思想的遠大志向。這與二三十年代的哲學語境中反思“文化保守主義”和“全盤西化”的整體傾向相一致。許思園雖覽百家,但卻未落古人、今人的窠臼,辨證思考,最終形成了自己的邏輯體系。

此書的第二點貢獻,即在倫理學研究的起步階段參與了構建現代道德哲學體系。民國時期哲學著述雖然眾多,但大多數都是整理和介紹,缺乏自成體系的思考,許思園獨創性的思維以及自成一套的著作“對於中國現在的哲學界是獨到的”(唐君毅)。中國傳統哲學中雖有自身獨特的道德理念與思維模式,但其中蘊含著太多感性的內容,因此缺乏對事物的理性分析,並未形成一種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形態,也未形成獨立的道德哲學體系,直到二十世紀初劉師培的倫理學教程,中國道德哲學才逐漸走上現代學科的發展道路,而《人性與人之使命》與同時期的其它著作一樣,是對現代道德哲學體系的進一步建構。當然,初創階段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唐君毅評論此書“缺少形而上學的基礎、心理學的徵引與實踐倫理的討論”,這也是傳統與現代轉換之際的普遍情形。

除此之外,作者在思考中蘊含著超越民族性的開闊意識,以通達人類情感深處共有的善、美與愛等品性。誠如作者所言,“民族性不過是我們偶然的處境,而人性則一,於各處皆同。”不過本書最動人之處在作者以真切的體驗與感悟關懷動亂年代的每一個普通人。現代中國處於新舊交替之際、中西衝突之間,身處其中的人不免經受觀念與事實之間的差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難容,許思園以自己的哲思給予長期受到傳統禮教束縛的衰退社會以旺盛的生命力量,並指導人們依然

向上向善,像暗夜裡的一道微光,使孤獨的人不再孤獨,也給迷惘的人帶來一絲清明

在時代價值與歷史意義之外,著作本身的魅力不容忽視。《人性與人之使命》作為一本哲學著作,文字並不艱深晦澀,而是顯得輕盈靈動,文學性與思想性兼具,這裡包含譯者李應志的精心打磨和細緻推敲,也正是作者的靈氣和譯者的才氣彼此相映,才使此書更加完滿。縱覽全書,敘述邏輯完整嚴密,思考層層遞進,深入淺出,生動的例證讓本應枯燥的學理變得生動有趣。英文原著流暢自然,中文譯作極好地保留了原著詩意的文風,隨意摘錄兩句,都是一個意境悠遠的畫面:

“萬物生成,倏忽閃現,存在短暫的一瞬,然後一切又註定被席捲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詩化的語言中蘊含著優美的人生箴言,文中處處可尋得不同面向的感悟與啟發,如:“人能夠完美地談論一個問題,其唯一條件則是他直接領悟到了該問題的豐富意涵,熱愛它併為其全身心投入”。的確,所有精深知識均非源於道聽途說,而是探索者真誠的熱愛和持久的投入,這些似乎無關主題的細碎思索,使不同的人從中生髮不同的感悟。

“文如其人”,《人性與人之使命》字裡行間都是作者寬廣的胸懷、真摯的靈魂和深切的愛。許思園胸懷寬闊,他對人性的理解是透徹的,亦是全面的,並非僅僅追逐理想化的人格特質,而是肯定了人的合理欲求,理解人性弊端所產生的消極行為,從而提供積極的指導。比如對傲慢的分析,對他人的瞭解有天然侷限和為了維護一個人凌駕於他者之上的慾望是傲慢產生的原由,而理解和解讀這些心理情感可以幫助誤區中的人正視自身。深切的愛讓許思園關懷每一個普通人,真摯讓他相信我們的靈魂本能地向著良善,向著秩序、永恆、光明和美麗。周輔成評價道,“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這也是許思園文化品格和人生理想的概括。“思園兄是真、善、美的使徒,他一生探索、發掘並頌揚人類性靈生活中的光明面”,他的老友如是說。他是寒夜裡的孤星;他是一條清流,流得很遠很深,永遠澄潔。

許思園的著作在今天再版,不僅因為其是“現代中國難有的有價值的著述”(唐君毅),也因其符合當下時代和社會的需要。這被稱作價值虛無的年代,這被稱作道德無力的時代,城市喧囂而精神貧瘠,信息氾濫而道德荒蕪。因此,討論道德,討論“愛”“善”“美”格外有意義。“生命或人生,不僅求生存而已,還要發展、成長、更充實、更圓滿。更要懷抱義務,要有膽量,做應該做的事”,這無疑是迷惘的當代青年的人生指南。許思園雖已作古,但他真摯的情感、深切的思考本身即有一種光芒,穿越歷史的塵埃,熾熱而真誠,美好而溫暖,抵達每一個善良靈魂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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