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和田晓霞在铜城相见

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和田晓霞在铜城相见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使三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像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意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人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像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上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

少平最后一罐上井。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

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晴,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一一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棵而修长的腿从天

蓝色裙摆中伸出,像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像鲜花般绚丽。

现在,晓霞认出了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前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通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色大地,滴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海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酒向她的心间...

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

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航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

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的浴池

他十来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她正在门口等他

相视一笑。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结

“我在招待所住……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上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澈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黑的,像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

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他对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像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子滑进了衣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看。他立刻感到那只

可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个身子都僵直了。

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电,递给他,笑得前俯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

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说着,欣喜的泪水就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着。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

“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了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上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

“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扯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已根本不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

“你是哪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他。平时,一个像他这样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威”。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的记者(矿务局领导已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跟她去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一一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是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像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会像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描。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人手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中纸...

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和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做?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

吃完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

她要去看他的宿舍。

少平只好把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

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床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妙,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

“你...不进来吗?”她在里面轻声间。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响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大牙湾?

晓霞赶紫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频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场。

“诶...那明早上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并?

晚上十二点。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牌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

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会,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她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河水上的树桥,向对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画着他们,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摘选: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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