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教你畫山水:構圖、形象、層次、氣氛、色彩、筆墨,一一突破
構圖
既得平正,須得險絕
畫畫前,先醞釀情緒,再設計方法。對風景對象將信將疑,意境還不十分鮮明的時候,坐下來慢慢細看,有時會得到啟發。
我畫《鑑湖》就是如此,本來興趣不很高,定下心來凝視,想到古人所說:“湖光如鑑”,覺得有所啟發,意境醞釀得比較成熟了,經過組織加工,終於畫成了一幅畫。古人說:“萬物靜觀皆自得。”成見往往使人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仔細觀察,心要像明鏡一樣,你就會發現一切景物都生意盎然。所以畫畫之前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很重要,心情煩亂是沒法畫好畫的。
頂好的構圖要“似奇反正”,古人說“既得平正,須得險絕”,構圖要極盡變化,大膽組織變化,但又要求穩定。只奇不正就有不穩定的感覺,要正中見奇,奇中見正,兩條腿走路,矛盾中求統一,八大山人的畫構圖很奇,但又有莊嚴的感覺。
畫面上主要的東西一定要給適當的位置。一般說來主要的東西不要放在正中,要靠邊一些,但又要使人感到整體畫面的平衡,形象地說:“要像秤,不要像天平”。在風景畫裡,一般地說,樹比山分量重,人造物比自然物重,人比一切重,懂得這個,對構圖是很有幫助的。
善繪畫要求“大”和“多”,所謂大是感覺大,多是東西多。因此,構圖要善於穿插,要往深處發展,不要平鋪對壘。
《清明上河圖》絕不是僅往兩邊伸展,同時也很注意深度,往深裡發展。石濤的畫很講究穿插,利用中景,使畫面能透出去,四王的畫就常常是一層層地往上疊,空間的感覺就比較弱。任伯年很會構圖,有的畫幾棵樹佔滿了畫面,下面畫上人物,穿插得很好,很奇。我畫嘉定大佛,把大佛幾乎畫滿了整個畫面,再利用周圍的角落畫上樹、石級、江水、行船等,這就不僅使主題突出,而且畫面也豐富起來了。
藝術一定要講求形式,有人怕講,以為就是形式主義,這是一種誤解。要區別為表達主題講求形式與為藝術而藝術的形式主義。
構圖上的一些規律是要注意的,譬如畫面上前後兩個人的頭正相疊上,三棵樹交叉於一點等,這些都是要避免的。黃賓虹先生說:他從中國書法、繪畫中得出構圖規律的奧秘是不等邊三角形,這實際上就是變化統一的規律。藝術上美的抽象的規律往往是最高的境界。規律中有一條最重要的規律就是自然,矯揉造作永遠是要避免的,不要把“奇”理解為矯揉造作。
形象
畫眼一定要特別抓緊,不能與其他一切平均對待
藝術同樣要求精神,藝術形象不能是普普通通的。電影攝影師對著嘉陵江上自遠而近、自近而遠的行船,可以攝下幾百個不同的鏡頭,但其中最美的只有幾個。
一張畫還要有最精粹之處——所謂“畫眼”,畫眼一定要特別抓緊,不能與其他一切平均對待。主要的東西可以強調、誇張,要避免面面俱到,應有盡有。竭力描寫自己最感興趣的,最主要的東西,才能引人入勝,打動人心。
京劇表演家有三字訣,叫做“穩、準、狠”,狠就是要敢於強調最主要的東西,狠狠地表現,狠取決於藝術家的感情。藝術創作要像寫情書那樣充滿感情。母親的孩子如果被人殺害,她會咒罵一輩子,這是感情使然。藝術就怕搔不到癢處。
藝術家不僅表現所見,還要表現所知和所想(自己的全部經驗和傳統知識,以及根據客觀事物發展規律的推想)。中國古代藝術家描寫的《仙山樓閣圖》,就是把最美的建築放在最美的環境裡,這是藝術家根據現實的想象,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
山水畫不是照片,也不是風景說明圖,風景畫要比自然更美,從來人們說“河山如畫”而不說“畫如山河”,要建築師來參考我們所畫的樓臺亭閣。我有一枚圖章,叫做“不與照相機爭工”,畫家比攝像師有更大的創造的自由,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條件。
畫家對著自然景物作畫也是如此。風景寫生也可以叫做“對景創作”,對象只是創作資料,並非全部,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以十分之七根據對象,十分之三根據畫面本身需要,脫離真實不對,完全依靠真實也不對,藝術應比真實更高,更集中,更概括。
構圖設計好了以後,可以先揀最感興趣的最主要的東西畫,一點點地加,一層層地加,加到適可而止。羅丹雕刻時就是在石頭上逐漸地剝出一個人來,有時連手腳還沒有剝出來,但感覺意境夠了,就不再剝了。
不要把什麼都表現得很清楚,譬如我話“巫山渡頭”,兩邊虛中間清楚,畫中主要的東西就突出了。清楚是為了表現最精彩,最要強調的,含蓄是為了表現豐富;光清楚不含蓄不耐看,光含蓄不清楚又軟弱無力,要把兩者很好地結合起來,含蓄是和一覽無餘相對立的。
畫家要有這樣的手段,一棵樹可唱一出重頭戲,深入觀察,抓住細節,豐富它。相反,整座城市可以處理的很單純,含蓄。單純不等於簡單,簡單往往由於忽略細節,浮現掠影,觀察不深入,深入觀察房子也是有性格的。根據對象的特點,沿著對象的本質誇張,就付於了對象鮮明的個性,特點只能誇張,減弱了就平淡。
山水畫要講求明度,畫前要明確最亮的地方在哪裡,最黑的地方在哪裡。要在整體中求明暗,局部無法決定明暗,明暗不完全取決於對象,更取決於主題。馬思聰說我的畫黑是為了亮,說得很對。
和對比相反的是“對吃”或“對消”,幾種東西分量輕重一樣,黑白明度一樣,就達不到效果,畫面無力的原因常常在於此,整體感是畫家一輩子的事,為了把握整體,畫面時切忌一個局部畫完了,才畫另一個局部,要整體地畫,整體地加。
畫山首先要看大的形式,再看大的轉折,不要零碎,大的轉折不清楚時,要仔細找出它的脈絡來。畫山要介於方圓之間,太圓會顯得軟。
樹的關係是若接若離,畫樹點葉要含蓄,不能太清楚,要在清楚中包含不清楚,一片樹的處理要介於具體與不具體之間,往往突出幾棵主要的,會顯得既生動又無盡的感覺。
遠山遠水遠樹的處理,越遠越要小心經意,要在簡單的筆墨裡表現空間、距離,要有遠的感覺,隨便亂抹幾筆不行的。爬大山的人物不要太正,太正就無神態。
層次
要深度需先畫夠,初學時寧過之勿不及
畫好山水畫,在技法上要過好兩個關:線條和層次,層次關最難,因為山水畫往往要表現幾十裡的空間,層次問題就顯得特別突出,這個問題許多老國畫家也沒有解決,層次問題解決了才能達到深厚,沒有一個大藝術家不追求深厚的。
藝術表現總是要求“夠”,要求充分體現自己的感受,正如寫文章的目的是為了充分地表達思想一樣。剪裁、誇張、含蓄,提煉都只是一種手段,要深度需先畫夠,初學時寧過之勿不及,畫夠了再加層次,不要怕碎,但要避免花,在碎的基礎上整理調子,整理的過程就是加層次,也是整理主從關係,要逐漸加,一遍一遍地加,不是完全重複,要像印刷上套網紋沒套準似的,而且最好是七八分干時再加。
空間感要有意識強調,處理遠近物體的關係要注意他們的交界處,略加強調地表現,不一定近濃遠淡,要看對象和畫面本身的需要,在藝術上,科學規律要服從藝術規律,使科學為藝術服務,不能因科學規律而損失藝術。
氣氛
筆筆相生,筆筆相因
一幅畫要籠罩著一種氣氛,有了氣氛畫才能活起來。齊白石說:“筆筆相生,筆筆相因”也是為了一張畫的氣貫連,氣貫連才有力,才能生動。畫人並非畫跑的人才生動,靜止的就不生動,打盹也可以畫的很生動,生動就是氣要連貫。
中國水墨畫從來講究氣氛。如說:“山中有龍蛇”,就是貫氣,又說“蒼茫之氣”,“含煙帶雨”,“揮毫落紙如雲煙”,“試看筆從煙中過”等等,都含有這個意思。
山水畫中留出適當的空白亦有助於氣氛的表現。
色彩
宜單純
色彩的意匠設計要決斷,最怕猶豫不決。設計顏色一定要考慮到畫面本身的藝術效果,不能完全根據客觀對象。
水墨畫的色彩宜單純,變化不宜太大,經過設計突出一種調子作為基調,如儘量渲染夕陽的紅,雨後的綠,別的色彩可以壓低,需要濃的可以儘量濃,需要淡的可以儘量淡,總以烘托意境增強表現力為根據。
水墨畫中墨是主要的,要畫夠,明暗、筆觸都要在墨上解決,著色只是輔助,上色時必須調的多些,切忌枯乾,老畫家說要“水汪汪的”,才有潤澤的效果。
筆墨
取決對象來創造
如能運用傳統的現成的筆墨方法充分地表現對象當然好,如果沒有現存的辦法,就取決於對象來創造,畫家如有自己對對象的深刻認識和真實的感情就會有所創造。
一幅山水畫的筆調要統一,一幅畫和一曲音樂一樣,要有統一的旋律。一種表現方法是一種旋律,或是粗放,或是秀美。不能單純根據對象,譬如畫人物的用筆要和畫風景的用筆要統一,遠景和近景的用筆要統一,如果人物畫的工細,山石的筆調又很粗放,就不協調。
有時候表現對象僅用一種筆法易於單調,如皴山、點葉,可以集中筆法摻和使用,但又要在多種筆法中求得統一。筆調色調本身就代表一種情調。情調不僅包括具體部分,也包括抽象部分,有人排斥抽象部分是不對的,抽象和具體相結合,情調就更鮮明突出。
中國畫講究骨法用筆,墨中也要見筆,不能“和泥”,畫雨景也要求見筆,見筆才有力,反對“浮煙賬墨”,有人把紙打溼再畫畫是不好的,中國畫不像水彩,不能單靠烘染解決問題,要求畫到百分之八十再烘染。用筆還要求蒼柔相濟,蒼而不潤則乾枯,潤而不蒼則無力,元人畫畫很講究乾溼並用。
線的最基本原則是畫得慢,留得住,每一筆要送到底,切忌飄,要控制得住。
線要一點一點地控制,控制到每一個點,古人說:“積點成線”、“屋漏痕”都是這個意思。只有這樣畫線,才能做到細微、完美的表現對象,在一條線裡解決許多問題。否則只是粗略的表現,正如拉胡琴的要善於控制住弓子,奏出的音樂才有豐富的內容和感情。聲樂家控制自己的聲音也是一樣。中國畫家主要靠線條塑造形象,為了使任何一筆都富有表現力,力求每一筆都要代表更多的東西,就必須善於控制住線。同時,還要注意每一筆和整體發生聯繫。
文| 李可染 選自《李可染畫語錄》
轉自:美術報(ID:meishubao),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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