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東北飯桌有一種特殊的人文關懷——女士菜。

這不是什麼菜系,卻盡顯粗枝大葉的東北男人心底對老婆的溫柔。女士菜,簡單說就是甜的。雪綿豆沙松仁玉米紅酒雪梨拔絲地瓜藍莓山藥鍋包肉,通通都是女士菜,雪綿豆沙則是其中最神秘也最受歡迎的一個。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SOHU

根據我有限的經驗,這菜可不是你啥時候想吃就能吃得到的,吃它,得有面兒。當一個和老闆有私交的長輩帶你去吃飯,點完菜後,環視一週,大氣又隨意地喊出一句:“桌上有丫頭,給丫頭整個雪綿豆沙!”那一刻,幼小活潑的你,平時吃倆菜就跑,這回能一直守到硬菜上齊,只等最後一個雪綿豆沙上桌。渾圓似朵朵錦桃,潔白似片片雲朵,雪綿豆沙在東北孩子心中的地位不是一般的高,不僅因為它不易吃到,還因為這仙氣的名兒,這潔白的身,感覺吃了就能變得賊漂亮賊高貴。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聽長輩說,最開始這菜哪個館子都有,普通飯館、海鮮館子就連燒烤攤都能吃到。後來,這菜就變成“隱形菜單”消失了,專為熟悉它的本地人提供。再後來,“尋找雪綿豆沙”的帖子就總能在東北人活躍的貼吧裡看見,每個人都愁眉苦臉,這菜怎麼就吃不到了呢,求了半天老闆,也不給做。

雪綿豆沙這道風花雪月的菜,就這樣悄默聲兒的隱形於東北飯館裡,幾乎走向了消亡的邊緣。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群眾基礎如此之深,卻瀕臨滅絕,究竟是文化的丟失還是大眾口味的淪喪?

都不是。後廚會舉起腫脹的手臂告訴你:“姐,這菜老累了。”老闆會舉起計算器敲給你看:“哥,費力還不掙錢。”

在打蛋器還未普及的年代,做雪綿豆沙完全靠手。取五六個雞蛋,只留蛋清,四隻竹筷、一支鐵臂、同一個方向、長達15分鐘堅決的腕力,直至蛋清能插入筷子不倒。接著立刻用筷子夾起準備好的豆沙球,往蛋清糊裡一轉,均勻的裹上一圈蛋清,這手法一定得是熟練工種,才能讓豆沙處在正中央的位置,不能多停留一刻,就要將蛋清球放入燒至四五成熟的油鍋裡,然後筷子小心翼翼從中抽離出來,接著兩個三個四個……一鍋白白胖胖的雪綿豆沙漂浮在熱油上。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雖然這菜一看就會,但是一做就勸退。打發蛋清、豆沙裹蛋清、油鍋燒熱、炸蛋清,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紕漏,需要極其豐富的經驗,屬於“必須下館子才能吃到”系列。所以東北人普遍認為會做雪綿豆沙的廚子都是差不了的好廚子。

成本不過是幾個雞蛋和一丟丟豆沙,以前最多賣10塊錢一盤,東北人普遍還認為只有徒手打發的蛋清糊才有靈魂!這靈魂,讓後廚流出了眼淚。

做這道菜至少得20分鐘,如果一天有20個人點它,這廚子基本就不用幹別的活兒,一天就在打蛋清了。在東北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廚師千萬別找服務員當女朋友,倆人一吵架,就推薦客人點雪綿豆沙。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雪綿豆沙還講究現做、現炸、現吃。跟吃拔絲地瓜一樣,務必要在上桌第一時間落箸,一番謙讓徒使朵朵滾圓滿漲的“棉桃”撒了氣就不美了。用筷子夾著它的時候根本不敢使力氣——雪衣太喧軟,吃不得勁兒的。哆哆嗦嗦送入口,首先,是將融未融的白糖顆粒輕磨你的唇舌,繼而濃郁的蛋香裹挾著豬油特有的醇香在口腔裡綻開來,像一場小型爆炸現場,彈撥牙齦,咀嚼間耳畔有類似剷雪的聲音。再略略施力,咬穿柔韌白嫩的外衣,口腔大面積接觸到綿綿軟軟糯糯的澄沙餡——小心燙嘴!蛋香、油香、豆香一通兒橫行,讓人捨不得完成最後吞嚥的動作。借用汪曾祺先生的話:“這東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為太好吃了!”

吃的人享受極了,做的人崩潰壞了。對廚師來說,雪綿豆沙是噩夢的存在,對餐廳老闆來說,這道既費時又費力的菜實在不適合出現在菜單上。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南方的常州和台州。

在東北,雪綿豆沙擁有很多藝名,雪衣豆沙、彩虹豆沙、美麗豆沙……而遠在臺州臨海它變成了蛋清羊尾,在常州它成為了網油卷。

- 台州臨海蛋清羊尾 -

名字不同,在做法上實則大同小異,身世卻各不相讓。唯一在白紙黑字上可考的是台州蛋清羊尾,上世紀60年代,由商業部餐飲服務司牽頭組織了一批專家到各地採風,到了臨海他們選中四個菜品,其中一個就是蛋清羊尾,70年代,收入至《中國菜譜》。當時記錄,這道菜是臨海人在明末清初創造的菜品,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有趣的是,在舒婷2010年寫的《大美臨海》中有這樣一段話:“這道‘蛋清羊尾’內餡是豆沙,以蛋清攪拌麥粉為皮,再裹以網油下鍋,保持羊尾的蓬鬆形狀。其工藝複雜考究,已具有1400多年曆史。”1400年這一說法沿用在如今臨海紫陽古街的大街小巷,誰也不知道這年代從何而來,只能讓遊客信以為真、嘖嘖稱奇。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 蛋清羊尾菜譜。/《中國菜譜》

因為在臨海,這道菜也因相同的原因消失過,它與雪綿豆沙的不同之處在於內餡兒,需用豬網油包裹住用豬油熬好的桂花豆沙,吃起來更油潤香甜。二十多年前,吃蛋清羊尾要去白塔橋飯店,那是種儀式感。近些年,紫陽古街的修繕和開發,讓蛋清羊尾成了網紅,一夜間一條街前後四五個賣蛋清羊尾的小攤,上書

“臨海特色名小吃,2元一個”。迫不及待嚐了,大失所望,油膩與甜膩,早沒了當年的輕盈。為了節省成本,油鍋反覆炸制、豆沙不再裹豬網油、成品冷了入鍋復炸,但是遊客是無知的,他們的蛋清羊尾初體驗交給了這樣的成品,不會再有像當地人一樣第一次吃時的震驚和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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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的街頭小吃版蛋清羊尾。

- 常州網油卷 -

在常州,網油卷這道菜的出處更加魔幻。相傳,是蘇東坡這個吃貨,一日在食用米團時突發奇想,說了一段感言:“若內藏以豆沙,外裹以‘雪衣’,如糕團之炮製,改蒸煮之方,為炸熘之法,豈非佳餚乎?”當然,我們怎麼也查不到這段文字的出處。只能想象,一日,蘇東坡倦了,對身邊人吐槽了這樣一句,被記了下來,歷經數代常州廚師反覆揣摩,演變成了今日常州名點“網油卷”。若按這個版本來算,距今也有1000多年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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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油卷的豆沙外需要包裹一層網油。

常州的網油卷和蛋清羊尾一樣,內餡更加講究,赤豆和紅棗經過蒸制後,加豬油進行熬製,熬到起泡,再用網油卷裹住內心。相比東北的雪綿豆沙,網油卷不用筷子,而是用手直接抓住豆沙球,往打發好的蛋清糊中一撈,講究手法成型,五個手指下去,做到圓和勻,年輕的師傅成功的概率很低。並且,要在油溫達到七八成熟的時候開始炸制,外衣講究色澤金黃,而非雪綿豆沙的潔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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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油卷要直接用手輕輕抓住一團包裹著豆沙的蛋清。

它的沒落不僅由於技藝難、成本低,還因為現代人的生活條件好了,不愛重油,很長一段時間飯店沒有人點這道菜。近些年,網油卷似乎也有了回暖的趨勢,各個紀錄片紛紛採樣,廚師也創新出少油的網油捲來與時代達到平衡。

- 東北雪綿豆沙 -

東北雪綿豆沙的出身傳說就要低調得多。

據世代原住民的統一說法是起源於東北滿族,後成為滿清御宴上的名菜之一,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又有說法是,源於台州臨海,後由滿族入關並南下的廚師攜帶至北方,進入清朝宮廷,再經由民間流轉,留存至今。

這兩個說法當然各有各的立場,都無證可考,口口相傳,歷史本無真相,說的人多了就成了歷史。

東北人的雪綿豆沙,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相同的是,這兩年消失的雪綿豆沙也在某些東北餐館復興,因為打蛋器的出現,廚師終於不用面對自己打到發抖腫脹的手臂,因為做的少,懷舊的情懷一濃,價格也往上漲,普通館子裡也能賣出一盤49的高價。夜市上,也有賣雪綿豆沙的攤販,但那實在是影響初體驗食客的第一印象,找一家做得正宗的雪綿豆沙飯店至關重要,否則,

真的會因為不好吃,而褻瀆了這道菜,很難會有“吃一次想半年”的吃後感。

誠然,正宗不是食物所追求的標準,但菜品得在基本水平上談風味。

至於靈魂嘛,手動打發真的要比打蛋器更細膩美妙麼?別難為廚師了,並不是他發抖的雙手讓這道菜繼續走下去,而是因為你對雪綿豆沙的念念不忘,才給了這個繾綣溫柔的菜一段羅曼蒂克的復興之路。

1.《說說蛋清羊尾的事兒 》臨海市廣播電視臺

2.《中國菜譜》中國菜譜編寫組

3.《一隻蛋清羊尾的臨海美食魅力》金晨

4.《甜蜜滋味網油卷》二更·更常州

5.《一顆蛻變成網紅的“蛋清羊尾”》Camille

6.《大美臨海》舒婷

7.《網油卷:滬寧線上的常州老滋味》武進廣播電視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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