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 夏萌 ，配乐/《Mirame》
01.
因为杂事烦扰，我是在第二个月才发现大姨妈没有来。
第一反应是去买了验孕棒，当看到测出来结果是阴性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虽然今年我已经40岁了，但似乎，永远都没有准备好要一个孩子。
可能就是因为太累了吧。
等到第三个月，大姨妈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开始紧张，去医院检查。
医生开了检查单，我去做了妇科B超。
检查医生在机器上左看右看，问：你做过卵巢手术吗？
“没有啊。”
“你的卵巢太小了，几乎找不到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又验完血，我拿着报告单再次找到医生。
他看完后，说，“你的卵巢已经接近于60岁绝经老太太的大小，这个症状被称为‘卵巢早衰’，也就是说，你现在出现了更年期的症状……”
后面的话我听不太清楚，强忍住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断断续续地问医生，我没有做过任何重大的妇科手术，我还没有生过孩子，为什么会是我？
他没有任何情绪地说，这个病症很难找到确切的原因，有可能是基因，有可能是因为心情抑郁，很难说就是因为什么。但有一点比较肯定，就是一旦卵巢早衰，是不可逆的，它很难再恢复，只有可能靠激素来维持现在的状态。
那一天，我回去的时候，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成灰色。
40岁的一天，我突然失去了我的大姨妈。
02.
我和男友都不是上海人，我们从各自的家乡来到上海，现在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同居了3年，他小我5岁。
他是一个自由工作者，不需要上班。忙的时候同时做几个项目，每天加班到半夜；闲的时候一个月接不到工作，每天都可以睡到中午。这两年经济不好，很多行业都在砍预算，更糟的是一些项目做完了，收不到款，他还要想尽办法去要债。
偶尔我会和他讨论将来，是不是该结婚，是不是要生孩子。
但其实，我对生孩子这件事，并没有动力，我从来没有幻想过抚养孩子的幸福和乐趣，也无法想像租着房子，工作不稳定，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如何抚养孩子。只是有时会因为女性的生理结构，突然流露出一种“如果再不生，我可能就生不了”的伤感。
男朋友不置可否，于是结婚也就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反正我身边的朋友都已经纷纷离了婚，对婚姻，我没有执念。
晚上，吃完饭，我收拾完碗筷，把他郑重地叫到桌子前，还给他倒了杯水，告诉他我的情况。
也预想过他的反应，是拥抱我告诉我“没事有我”呢，还是会因为这件事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说完看着他，他说，我很心疼你，然后他又说，毕竟吃苦的是你自己。
03.
更年期的症状随之而来。
我开始失眠，整晚整晚的失眠。
一旦过了12点，我就很难入睡。无法入睡的夜晚是一天中最难捱的时光，我在黑暗中迷迷糊糊，每当将睡未睡的时候，都会猛地一下仿佛被什么揪住，又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后，所有白天被掩盖了的伤痛都会汹涌而至，所有的不堪，所有未知的将来，所有的担忧，都会一下一下地刺痛我。
我就像黑夜里一艘海面上的孤舟，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上不了岸。
我尝试各种治疗失眠的方法，早睡，学习冥想，如果有一天，我能顺利地入睡，并不会早早醒来，这一天我都会心存感激。
没有什么比一个好觉更让我渴望。
情绪变得多变，容易愤怒，容易绝望。在微信上与老板和客户因为一个设计方案争执的时候，骂人的话无数次脱口而出，最后都由仅存的一丝理智压抑下来，告诉自己，你只是因为激素水平不稳定而导致的情绪波动，不要骂人，千万不要骂人。
突如其来的潮热，让我在深秋的天气里脱了外套，穿着短袖，到处乱窜。
还有最致命的是，我丧失了性欲。
其实是在半年前，我就开始抗拒和男友做爱，能推则推，现在则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后来，男友索性也不提了，估计他自己也觉得强迫一个更年期的女人做爱有些不人道。
没有了身体的接触，精神上的交流呢？好像也越来越少了。
他疲倦于永远要不回来的尾款，我则忙于每日在“卵巢早衰”的微信群里和病友交流心得。
04.
得了病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失去了大姨妈的女人。
群主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2年前，她被医生诊断为“卵巢早衰”的时候才28岁，当时整个人就崩溃了，建了这个群，慢慢吸引了很多病友。
这个群有三百多个人，大部分的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很多人从照片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有亚健康的状态，笑容灿烂，妆容精致，有很多甚至比同龄人还显年轻。如果不说，你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她们是正被“更年期”困扰的女性。除了非常亲密的家人和朋友，大家将“更年期”的秘密守口如瓶。
她们在经受着身理痛苦和精神压力的同时，还要维持一个良好的状态，还要精神熠熠地出现在同事的面前，还要照顾自己的家人，还要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
大家每天服药，以维持激素的正常水平和月经周期。根据医生的说法，如果没有意外，我们需要一直吃到觉得自己不再需要月经为止。但是由于药物会存在引起并发症的可能性，大家对服用激素这件事，始终比较谨慎。
月经初潮的记忆还那么清晰。我是班上来的比较晚的女生，一直到高一才来。整个初三，我都陷入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中，因为班上的女生一个接一个地，都神神秘秘地进入了拥有月经的人生，她们为此羞涩，又彼此心照不宣，而我，像一个被丢在车站的人，不知道搭自己的那班车何时会来。
终于，这班车在高一一个普通的早晨来临。当我看到卫生纸上鲜红的血液时，我如释重负地在马桶上坐了很久，有一丝紧张，也有一丝兴奋。
从此，我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没想到的是，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女来说，拥有大姨妈的世界，并非那么美好。
所有的痛经都发生在青春期的阶段，每次来大姨妈我都欲生欲死，又总是会不小弄脏裤子，来的时候，我一整天的心思都在屁股下面，总是找各种机会偷偷查看自己的裤子。
成年后，痛经的频率越来越少，但随之而来的，是麻烦和不安。每次出差和旅行的时候，如果遇到月经，就会觉得非常麻烦，不能走远路，不能下水，不能扛重物，不能喝凉水，特别遇到的是出差，还不方便和男同事说，只能默默忍受自己的身体不适。
交了男朋友之后，两具年轻的身体恨不得每日都在床上度过，遇到月经，就要想出各种办法来克服；但是哪天月经突然不来了，又会紧张到每日烧香，直到它光临……
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对大姨妈会有美好的回忆。
可是，我又怎么忍心对它说，我不再需要你了，请你走吧！
05.
1个月后的某一天，男友对我说，他要去北京1个月，接了一个新的项目。
我说好的。
1个月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成了一个四十岁的，没有了大姨妈的单身女人。
每天下班后回到家，我都先在床上躺一会，再用很大的力气说服自己才能爬起来去做晚饭。晚饭做得很简单，通常都是用各种汤煮一些面条。我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吃完收拾一下，有时再看点书，一天就过去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在上海没有密友。父母远在西南的小城，我也无法和妈妈说，我们之间，很难去讨论这些私密的话题。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群里的病友。
有时我看着空空的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呆在上海。但是以我目前的职业，在小城市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能够逃离北上广，回到小城，还能过上理想生活的人，大部分有自己的一技之长。
像我这样什么都很普通的人，大城市才是我最好的庇护所。在这样的生活中，我觉得自己迅速老了。
我不再为一部电影或小说流泪，不再享受上海最美的季节，不再同情新闻中的悲剧人物，不再期待将来，我不再相信自己还能创造出什么。
我是一名设计师，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设计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更年期到来的时候，我们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走向下坡路，疾病越来越多，属于你的时光慢慢减少，对生命的热情慢慢熄灭，然后我们走向人类的共同归宿——死亡。
我终于明白，更年期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它时刻提醒我，你的生命，正在流逝。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一场的生命啊。
06.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对着她，一个小时的疗程，我痛哭了四十分钟。
这位50多岁的心理医生只说了几句话，失去月经，对女人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你只是要准备好去一个新的世界。
我想起了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当看着同龄的女生们一个一个离开，那个留在原地，孤单又彷徨的我。
如今，我的这班车又到的早了一点，提前要带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看《伦敦生活》，看到Kristin对女主说：
“女人的痛苦是与生俱来的
周期性的 年复一年的痛
等到你终于能接受它们的时候
绝经期来了
绝经期终于来了
它是这世界上
最他妈幸运的事
虽然的确盆骨会塌下来
虽然即使变得很精致也没人会撩你
但你自由了
不再是个奴隶 一个生育机器
只是个单纯的女白领
别人告诉我变老很可怕
刚开始的确会这么觉得
但终究是甜美的
算是给你点希望”
不可否认，它真的给我了我希望。
后来，我开始跑步，医生说我需要运动。
每天晚上，我开始持久地跑步。开始只能跑1公里就累得不行，累了就走路，走完再跑。
大约是因为跑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有一天月亮很圆很亮，我跑到一直做拉伸的树下。
那是一棵银杏树，我一边拉伸，一边看到那棵银杏树的树叶已经开始由绿转黄，在我还没有察觉的时候，秋天已经快过去了。
我跑了3公里，并没有觉得很累，拉伸的时候，腿也还依然弯的下去。
对着那棵树，我和我的大姨妈说了声再见，我很感谢你，陪伴了我24年的时间，虽然很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去感受你。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许远远超过24年，也许有一天，我能发自内心地喜欢上更自由的身体，享受不被束缚的身体。
但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是走上那辆车，去往新的世界。
本文配图来自摄影大师Robert Mapplethorpe的花系列作品，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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