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托嘴》

“走喽——”


爷爷牵起我的手,出了家门出院门。在要拐上大道时,我拧回头,向站在大门外的父母弟妹挥挥手,一声吼。


那时,正是羊出坡时分,生产队的几群羊,在羊倌的吆喝声中,向村庄外的山野,卷尘而去。

美文欣赏《托嘴》

碰到阴坡的任二爷,有些吃惊地瞪眼说:咦,这爷爷孙子,客哪儿呀?爷爷只是放慢些步子,就走就答:下东川,眊闺女。

已经走过去,听见任二爷在身后嘎嘎地笑,说:这不时不节的,眊得个甚闺女,明明就是去托嘴么!

爷爷听见也当没听见,左肩上担着一根死柳棍,后边挑着个小包袱,直着脖子往前走。

经过路边的光棍家院,光棍从黄泥墙后探出头,嘴扯成个烂鞋卜子:看这爷爷孙子,一定是去东川托嘴去哇!

爷爷没停半步,就走就硬梆梆丢下一句话:就算是托嘴,我老汉也有托处,大闺女二闺女,还不止一处!

再走,路东西两边的庄稼地里,有人双手拄锄头朝我们瞭,爷爷紧扯我一把,昂首走远,看见当个没看见。

我已上学,知道爷爷不爱听“托嘴”这个话,可我们这回走东川去二姑家,就是为了去托嘴。

甚是托嘴?家里嘴多,粮少,青黄不接,就凭着亲缘关系,分老弱几口的嘴,去亲戚家去寄食,既不会影响生产,又省了口粮与家中其他人,以期渡过难关。连弟弟妹妹一大早都恼爷爷:真偏心,连托嘴都只领他的大孙子!

美文欣赏《托嘴》

本来,是不用去托嘴的。去年是个好年头,一春一夏,风调雨顺,生产队地里的糜子长得齐人高,谷穗长得如狗尾巴……可谁知,中秋节后,开镰前一天,晌午饭罢,从西山梁背后涌出几团云,毒蘑菇般见风长。人们还未下地,天空已成了个黑锅底。扯了几道闪,滚了几声雷,旋了几股风,雨就下来了。不是下,是扳倒水瓮般倒。转眼,平地起水,屋檐流爆。人们躲在屋檐下,家门口,紧紧地盯着这天,这雨。真应了一句话:怕甚来甚!雨里落下了冷子(冰雹),先是雨夹冷子,后就成了冷子夹雨。一瞬时噼里啪啦,响声四起,冷子满世界蹦,小的如花生,大的似核桃。人们啊啊呀呀,其实,倒不是这冷子打到了谁的头,是冷子打到了他们的命,命就是地里的那些预备收割的庄稼啊。母亲大叫了一声“老天爷爷——”就拔了灶台上的锅,冲出去倒扣在当院里。左邻右舍也一样儿,家家户户都将家中的大锅小锅,盆盆碗碗拿出个,往院子里,墙头上放。冷子就开始敲打这些锅底,盆底,碗底。母亲扑通一声跪到当院,一遍遍地向老天磕头,一遍遍向天呼号:老天爷啊,快睁睁眼看啊,不能下啦,再下,就把我们的锅碗砸了啊!老天爷老天爷爷啊——

直到这时,父亲才头上顶着个大葵花盘,浑身泥水从哪里回来,他冲进院子,嘴里呜啦哇啦也不知道喊了些什么,生产队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是队长的声音:各位社员同志,听到广播赶快点火——点火——把只要能点的,都点了,千万不要舍不得那几把破柴碎圪渣——社员同志们,赶快点火……父亲又顶着葵花盘跑走了。母亲从当院爬起来,冲回家里用舀水的铜瓢盛了几块大炭火,用一块铁犁片盖了,就往外边跑。我和三个弟妹则挤在家门口兴奋地嗷嗷乱叫。大门外边墙根下那一小堆柴草却始终没能燃起来,母亲手操着铜瓢跑回来,一脸沮丧,说:叫雨下透了,点不着啊!母亲点不着我家的小柴堆,生产队打谷场上的两个高高的大草垛,却叫队长他们给点着了。火焰浓烟冲天而起。雨水、冷子与烈火相遇,发出闷闷的爆响,风更劲,闪更亮,雷更响,雨更大,冷子更密……我已看见有两颗,有鸡蛋那么大……,人们束手无策,躲在屋檐下……待终于云收雨歇后,村庄好像一下子死过去了,人们已经连话也不愿再说……第二天,太阳出了,地皮干了,晌午时,人们才一个个走出家门,走过庄稼地,在田头地畔不是一屁股坐下,就是双手抱头圪蹴下了,脸色上看,就像家里刚刚死下了人……

到口的粮食,叫“恶龙”夺走了。糜谷是主粮,十成收不到三成。虽说上面给了点救济,家家户户扳着指头一算,十二个月的口粮,至少有三个月没着落。人一顿不吃饭行,三顿不吃饭,就操蛋。于是,咋办?稠的变成稀的,三顿变成两顿,像我们家这样的拉破窝户,景况更是不堪。昨夜,爷爷在油灯下磕掉最后一锅旱烟后,说:明天下东川托嘴,大孙子跟上我!

美文欣赏《托嘴》

下东川,就是去二姑家。东川叫皇甫川,因在我们西营子梁东边的川道里,我们平常不叫皇甫川,叫东川。

那是一条由北向南入黄河的百里大川,川道里有河有水,河道两边是宽阔的河塔台地,是整个准格尔山地最好的地方。两岸村庄相连,人烟稠密,准格尔旗政府所在的沙镇就在这条川里。在我们川西边这些高高的山梁上的人眼里,东川虽不能说是人间天堂,也是富庶之地。梁上人有一句话:“养女嫁东川,不愁吃和穿。”我的大姑、二姑,都嫁到了东川,只不过,大姑家在川上游的一条叉沟里,二姑却嫁在东川最好的“中段”,他们村离沙圪堵镇才二十多里。

从我们村到东川二姑家,四五十里。一道道梁来一道道沟。我和爷爷顶着五月的骄阳,绕梁转峁,跳涧过沟,一路走着。走得几走几坐,走得敞怀开襟……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爷爷告诉我:咋走,咱也得在晌午后到你二姑家。

开始我还行,一出村就甩开爷爷的手,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或去摘两朵野花,或去逮一只蚂蚱,看到野兔或雉鸡,还要撒开腿去追一段……可到了接近晌午,我就往后落了,在哪棵树荫坐下歇息时,一屁股坐下,就赖着不想再起来。爷爷就双手把我硬扯起来,拉拽着走,没走多远,我又不肯走了,在爷爷腿上打吊吊。爷爷冲我攒眉瞪眼,骂:这么大后生了么,路程还没过半呢。我就指爷爷的腿再拍自己的腿。爷爷说,走长路,谁也腿疼呢!我说:爷爷你的腿那么长,我的腿这么短,你走一步,我得走两步了,这也太不公平哇!爷爷笑了,骂:龟孙子,那你赶快往大长了哇!我争辩:天天尽喝玉米糊糊……能长大吗?

爷爷终于叹气了,伸手在我的脑瓜顶上摸了摸,然后一蹴身蹲下,把他的脊背给我。

美文欣赏《托嘴》

我趴在爷爷的脊背上,爷爷又给我讲起故事:那年走西口,爷爷差点儿做了狼拌汤,喂了狼……我一听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下去。当年爷爷还没我大,才五岁,随大人从山西河曲走西口逃荒,从水西门渡口过黄河,出边墙,沿皇甫川向西北走,一家七八口,饿得皮包骨,全身就肚子大头大,实在走不动了,他娘老子就给他的小红兜肚里装沙子……

我听不明白,问:装沙子干嘛?沙子又不能吃。爷爷说:当时我还实在太小,不知道大人为甚这么做,我身上沙子重了,更走不动,就越走越慢,眼看见前边的大人们,走远变小,后来,连看也看不见了……那时,天黑了,一条空川里,荒无人烟就我一个人,我怕了……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爹叫娘,嚎……突然,我听见什么东西也在嚎,是一只狼,那狼就蹲在东边的川畔上……我想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那只狼过来了……我听得脑后凉唰唰了,忙从爷爷的背上挣脱下来,问爷爷:那是你的娘老子,不要你了吗?爷爷说:可不是,他们本来下狠心要丢掉我的。我气了: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吗?爷爷说:再迟一会会儿,爷爷就一定要叫那狼吃啦,就在这时,我大,也就是你老爷爷,踅[xué]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野柳棒,把狼吓跑,抱住我干嚎了半天,才给我把兜肚里的沙子倒干净,背上我……

爷爷本是个钢骨硬铮的人,可这会儿,我却看到了他的两只眼里,泪光闪闪……

我扯起爷爷的手,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再说话。

爷爷又站住了,弯下腰来看看我,说:看爷爷今天这是咋啦?咋定猛又想起给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再不说啦……不说啦……

我和爷爷在路边两棵兄弟样儿的榆树荫下,歇了好久。爷爷手探进包袱里,掏出一小把杏干儿,送到我面前,说:含两个杏干儿,就不渴了,跳过这架沟,那边沟坡就有一户人家,到时,咱去讨口水喝!

美文欣赏《托嘴》

到沟那边人家,进门,那户人家正在炕上盘着腿吃饭,爷爷说明来意,自己到水瓮边舀水,先让我喝,他后喝,抹抹嘴,把铜瓢往水瓮沿上一挂,谢过主人,就扯着我赶紧离开,走出好远,爷爷才说:咱是走路的,不是要饭的,就算肚子饿了,也绝不能张那个口。我一下子又羞又恼,甩开爷爷的手说:我说过要人家饭么?!

再走,爷爷也出汗喘气。大概,爷爷也走不动了,我们索性,悠悠地走。

直到黄昏时分,我和爷爷才终于走到了东川畔,立在高高的山梁崖畔,东川的绿色川谷,一下子敞开在我们眼前。我赶忙在下边那个不小的村庄里,辨别寻找二姑家的院子。爷爷坐在土坎上,脱下奶奶给他手做的实纳底黑布鞋,一个一个在地上磕,爷爷有点兴奋地说:误了晌午饭,正赶上晚饭,你二姑一准会做一顿好饭给咱吃!

“那快走呀——”



我牵起爷爷的大手,从崖畔一条又陡又立的小路上向川道里直冲而下。



“那不是二姑家——二姑家到了!”



再看,二姑家屋顶的烟洞,真的正在冒出一股淡蓝灰白的炊烟。

美文欣赏《托嘴》

—THE EN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