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臺回覆「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化妝師是名利場中隱形的高收入者,日薪可達數萬。他們的身價與明星深度綁定,隨對方咖位變化,也和明星保持著極近的工作距離,近得連呼吸都要控制。

而另一方面,這種高度的人身依賴,也讓化妝師的工作和心態隨時處於動盪之中。他們對鏡工作,自身也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時尚話語權的更迭以及泡沫般快速發展的娛樂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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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咬牙切齒的”

魏揚向右前方探身,湊近明星的臉。這是一張值得上保險的臉,肌膚白皙,大眼睛薄嘴唇,有亞洲人少有的立體輪廓。魏揚與之物理距離只有幾十釐米。他的一次性口罩被拉到鼻子以下,露出鼻孔。他有鼻炎,口罩會阻礙呼吸,他控制自己緩慢地呼氣,防止面前的明星察覺氣流。除了偶爾回身拿化妝工具,他將保持這個姿勢1~2個小時。

鏡子中的另一張臉——魏揚,從業11年的資深化妝師,他有令同行羨慕的精緻五官,曾有攝影師說他完全可以去做明星。但化妝過程中他無法顧及形象,曾有位明星感覺到異常,說,你在用力,他才發現自己腮幫子緊繃,“咬牙切齒的”。

除了控制呼吸用力,“咬牙切齒”也因為他時刻精神緊繃。化妝師與明星籤的合作依靠一次又一次的口頭邀約,沒有書面合同,最壞的情況是——“我現在合作的明星,他們可能統一明天不找我,我可能第三天就失業了。”

魏揚化過的明星超過一百位,大部分合作都是悄無聲息地結束。剛入行時,他為一位女明星化妝,那時後者正遭受網絡暴力,甚至被罵“滾出娛樂圈”。他們合作了一年,他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明星團隊不再聯繫他,大約幾個月沒接到邀請,他就知道這合作結束了。

這情況他後來又遇到過一次,那時他是某一線男明星的化妝師,已經合作了兩三年。突然他發現男明星連續拍了五六條廣告,沒一次讓他去化妝。對化妝師來說,化廣告妝容的收入幾乎是雜誌和活動妝的兩倍。他質問經紀人,“為什麼廣告不讓我化?”這種質問顯然僭越了某種界限,經紀人很冷淡,“你覺得這活兒沒錢,那以後其他活兒我們也就不找你了。”

他曾與男明星合作度過了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有時一天三場活動,一個月裡幾乎天天見面。在歐洲,男明星和團隊在工作結束後為魏揚慶祝生日,他捧著蛋糕吹蠟燭,大家為他唱生日歌。一次男明星在酒店門口被衝上來合影的粉絲絆住,男明星想脫身,有人突然抓住他的領子。魏揚看見,快步衝上去把粉絲推開,大聲呵斥,為男明星解了圍。

這種工作中產生的情誼並不會自動延續工作。合作突然結束,這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生活中了。沒人告訴他為什麼。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魏揚今年29歲,現在為幾位一線明星化妝,一天的酬勞是5位數。現在,他又到了和另一位明星“分手”的時候了。他只能猜測,女明星團隊想在新的一年為她匹配更大牌的化妝師。明星選擇化妝師時往往向上看齊,以此證明自己的地位。幾年前魏揚還是那位男明星的化妝師。男明星當時更知名,女明星團隊選擇了魏揚,意味著女明星也和男明星一樣紅了。

在化妝師中間,“爆紅的明星一定會換化妝師”甚至成了一種共識,誰也不會覺得被換掉的化妝師遭遇了不公。但有一個特例,朱一龍有一位自始至終使用的化妝師,即便他2018年在《鎮魂》播出後突然躋身頂級流量,也沒換人。朱一龍的化妝師並未詳談這背後發生的事情,只說朱一龍“是特別容易合作的一個人,就是性格特別好”。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押對寶”的故事在化妝師中間廣為流傳。

這次替代魏揚的就是與幾位老牌明星合作多年的化妝師。魏揚能理解女明星團隊,當時他們放棄別人選擇自己,現在自然也能放棄自己選擇更好的人。

❷“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出來的”

第一次採訪,魏揚約我在一家人均消費472元的咖啡廳見面。要找到這家店頗費一番周折,先在商場5層的角落裡找到前臺,由服務人員引領進入專屬電梯上到頂層,穿過花草環繞的廊道,再下一層樓梯,才到達咖啡廳內部。

從沙發座後面的落地窗可以遠眺中國尊,座位旁掛著白色鳥籠,裡面真有一隻明黃色羽毛紅色喙的鸚鵡在嘎嘎叫。採訪過程中,旁邊的空座位漸漸坐滿人,精緻的下午茶點裝在三層塔裡端上來。他們被允許在室內抽菸。

採訪後半,魏揚談起他那天上午剛賣了一輛奔馳,又新買了一輛奔馳。都是性能車,前者價值六十多萬,後者一百多萬。這是他近兩年的新愛好,原來他喜歡買奢侈品、衣服和包,現在他不太在乎這些了,都在淘寶買。

這是他不曾想象的生活——2008年,18歲的魏揚沒讀大學,從東北老家來北京上化妝進修班,持續一個月,學費6000元。魏揚與三位同學合租在一間Loft公寓,為每個月400多塊錢的房租發愁。據魏揚自己回憶,有一次他實在饞麥當勞,兜裡只有不到20塊錢,就在家門口的小店把手機賣掉,換了一臺最便宜的老年機,用差價吃了麥當勞。

每位老師上課前都先把全班學生臭罵一頓——你們這幫學生,上課還不聽講,你們知道嗎,你們畢業相當於失業,這圈很飽和,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出來的。

魏揚沒想過如何“出來”,他只想能賺錢餬口。他零散地接年會、車展、文化節的化妝工作,每次賺一二百塊錢。

為了賺錢他也去夜總會化妝。交幾百塊錢入場費,在夜總會的化妝間裡獲得一個攤位,二十多個化妝師坐在自己的攤位前,等夜總會里的女孩來化妝。每天一人最多化上兩三個,30塊錢一個妝,貼一副睫毛加收5塊到10塊。女孩說,你給我免費貼吧,魏揚說,不行,要收錢。一位組織化妝師的老大負責統計每人化妝的數目,一個星期結一次錢。

2007年,魏揚來北京之前,曾在瀋陽哈佛美容美髮學校學化妝。課程宣稱“一千塊錢包會”,教新娘妝、影樓妝,還有盤發。老師口中的榜樣是一位班長,他畢業後到蒙娜麗莎影樓工作,一個月賺2000多塊錢。

魏揚回家告訴爺爺——他幼時父母離異,爺爺撫養他長大——“化妝師以後畢業了,能去影樓化妝,一個月掙兩千”。爺爺本不同意魏揚學化妝師,這個月收入數字說服了他。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他對於化妝師工作的憧憬,來自一場珠寶品牌走秀的後臺。那是他第一次做化妝助理,工資一百塊錢一天。現在他已經記不清當時的場景了,彷彿模特都穿著睡衣,有的在盤頭,有的在燙頭,有的在化妝,大家手裡都舉著紅酒,那種“高級”的感覺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裡的場景。

那場活動的主化妝師都從北京來,他當時想,我一定也要去北京。工作過程中,有一位化妝師打開了魏揚的化妝箱——他在學校裡按要求買了明豔牌的整套化妝品,一瓶粉底20塊錢,還有一些歐萊雅、美寶蓮。他特意拿上朋友送的一瓶迪奧的試用裝粉底,那是他擁有的唯一一件大牌化妝品。那位化妝師很驚訝地說,哇,你這些化妝品我真的很久沒有看到過了。然後他發現了那瓶迪奧粉底,特意拿出來說,但是你還有一瓶這個。魏揚說不出話。

在北京,他所在的班裡很多同學用全套的MAC、Bobbi Brown、植村秀化妝品,總價都要上萬塊錢,而他只買得起學校推薦的1800元一套的化妝品。他默默記下了那些品牌的名字,上網搜索它們屬於哪些集團旗下,集團還有哪些彩妝護膚品牌,然後都背了下來。 魏揚在瀋陽有二十多位同學,北京的進修班有八十多人,大家同樣在紙上練基本功,一條眉毛起碼畫50遍,直到畫得和示例一模一樣,魏揚從不是最好的那一個。然而魏揚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所謂“出來的”,現在與他同時活躍在娛樂圈的仍是當年那些潑冷水的老師們,他的同學們都逐漸失去了消息。

最近三四年,除非關係很好的編輯邀請,魏揚幾乎不化雜誌妝容了,因為“錢少”。時尚雜誌10年前給出的酬勞是500元,現在漲到1000到2000元。這和北京的居民年平均工資收入漲幅在同一個數量級。而魏揚的收入跟合作明星綁定,對方身價漲,他也漲。最開始是2000元,等他逐漸化到更紅的明星,開價也漲到5000、10000元。 一位時裝編輯幾年前剛入行時認識一位化妝師助理。她們差不多大,都在幫老師打雜。第二年她們再見,編輯發現化妝師已經全身名牌,辦了2萬塊錢的美容卡。再過一年,很多她認識的化妝師都在北京買了房子。

❸黃金時代

2011年魏揚的日薪達到1000元,第一次攢到兩萬塊錢。他去金融街購物中心的連卡佛逛街,走進巴黎世家買了一個經典款機車包,一萬塊錢。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買,好像也沒有很喜歡,沒背幾次就送了人。但當時這種衝動常常出現,有時他與人約在三里屯,等人的空隙也能花掉一兩萬買衣服。

他把工作當成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你在每一場工作中都有可能遇到你的伯樂”,同時每一場工作又都可能成為最後一次,所以“你要不停地繃著那根弦”。購物就像戰鬥後收集戰利品,犒勞自己緊繃的神經。 伯樂總是可遇不可求的,魏揚的朋友李思也是化妝師,他很理解這種緊張和不安,“你再往上走的話,其實這也就看命了”,“你接下來缺的就是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是你自己不可控的,而且機會也不會因為你做出了任何的改變,它來或者不來。”

魏揚很幸運,入行一年就遇到了一位伯樂,被推薦去時尚雜誌化妝,他至今很感激有那次機會。他的同期化妝師們有的轉行了,一位與他合租過的同學回到老家開了一家店,做韓式半永久。他替同學感到可惜,“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做半永久的東西很土啊……但凡有辦法,誰不想做時尚化妝師”。

魏揚第一次化的名人是張藝謀和孫紅雷,拍雜誌封面。拍攝前他和編輯開會,主動表決心要把妝化好,具體講了妝發的想法。編輯說,其實沒有什麼想法,化乾淨就好了,髮型就是乾淨利索,帥一點兒。 這比化美妝片容易多了,他接連化了七八個男明星或名人,“我覺得我已經化上一線大刊了,或者說我已經化上哪個明星了,我覺得很牛逼了。”

魏揚在雜誌最“黃金”的時候進入行業,在短時間積累了大量工作經驗。他的活兒多得接不完,明星拍攝、美妝大片,他全都化。雜誌給他日結工資,一個妝300元,後來漲到500元。最忙的時候他一個月工作30天,有時候還得“卡活兒”——每天有兩三個工作,化得差不多就留下助理收尾和盯妝(在拍攝中隨時補妝),自己跑去下一場。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短短几年間,魏揚從雜誌化到明星,合作的攝影師、造型師、編輯都處在時尚圈的核心。一位攝影師的影棚化妝間裝修得就像五星酒店,連洗手液都是愛馬仕的。人們談論最新的化妝品、奢侈品和潮牌。他開始覺得自己化一個妝賺500塊錢太少,比身邊的人差太遠。他早就把在老家影樓工作月入兩千多的那位班長拋諸腦後了。

那時魏揚一個月收入幾萬,除去吃飯和房租,全都買了衣服和化妝品。他非大牌化妝品不用,那些他背下來的品牌,每次到櫃檯他都要買全套,一次花一兩萬。他覺得這樣才配得上自己所處的圈子。現在他回過頭去看那時的自己,“之前是靠那些堆出來的”。

魏揚在化妝技巧上也開始“放飛”自我,有一次為了拍與“甜”有關的主題,魏揚把巧克力烤化了,黏在模特頭上。把顏料塗滿模特全身更是常事,模特一個星期都洗不掉。魏揚已經算手下留情的,有的化妝師甚至往模特頭上撒麵粉、抹凡士林,模特光洗乾淨頭髮就花了半個月。更多東西可能出現在模特臉上——珠片、顏料、毛線、衣料、紗、蕾絲、電極板、鋼絲、塑料袋。

時尚行業熱火朝天,雜誌有拍不完的大片。一次最普通的拍攝是這樣的:幾十人的團隊乘坐租用的房車,清晨到達郊外的莊園(有時也是長城、頤和園、太廟),化妝師、造型師首先為十幾個模特做妝發造型,攝影師調光、擺道具,此時接近中午,工作人員輪流吃飯,等模特准備好了,再由攝影師指揮,為這一群人擺位置、重新調光、設置道具。從早忙到晚,最終呈現在雜誌上的只是一張照片,佔據2頁。

拍攝前期的準備時間更長。先把妝發師請來開會討論策劃,借來的服裝堆滿兩三個會議室,再把模特請來試妝,試妝照的拍攝也不能馬虎,一定要用拍立得。 這樣的拍攝費時費力費錢,但雜誌不在乎。一組大片拍兩天花七八萬很正常,到國外拍攝,二三十萬也沒問題。有客戶找來想贊助,編輯根本不考慮。

但這種話語權並未堅挺太久,幾年後紙媒衰落,雜誌的內容製作費用從每組片子七八萬,降到兩三萬。然後“客戶”出現了。大約2015年開始,雜誌內頁開始有品牌的植入,到2018年,客戶的產品——主要是服裝和手錶——開始出現在雜誌封面上。 雜誌編輯的話語權也隨之下降。一位時裝編輯發現自己的工作中增加了“討價還價”這項內容。此前內頁拍攝的化妝酬勞一向是1000元,去年漲到2000元,到了今年,明星指定的化妝師開口就要7000、8000元。

❹服務行業的服務精神

2012年,魏揚得到與明星長期合作的機會。韓火火打來電話請他做化妝師,問費用多少錢。魏揚脫口而出,不用談錢,不要錢。那時他還不知道,化妝師的開價等同於地位,“貴的就是好的”。韓火火說那一次給你兩千塊錢吧。魏揚立即答應了。

在紙媒的黃金時代,魏揚與媒體的關係是勞工僱用,媒體按工作量付錢。而與明星綁定後,明星的咖位決定了他的身價。紙媒的黃金時代過去,他拿到了另一個時代的“船票”。 明星選擇與某位化妝師長期合作,看化妝技術,更看眼緣。第一印象尤為重要,他對一位女助理說,你的外在形象並不是很好,要剪短髮、打底、穿好看些去工作。“你合不合適化妝,你是不是個好化妝師,大家都會看的”,“可能氣場達不到那麼自信,你跟明星溝通的時候,明星就會產生一些不太信任的感覺,就會覺得你化得不好。”

魏揚很清楚外貌是自己的優勢。入行不久,他簽約博主經紀公司,出鏡錄製美妝節目,後來和模特金大川一起拍攝雜誌照片。“我的特色嗎?長得帥,沒有沒有——肯定有一點兒,長得好看,技術過硬,有想法,人品好。”

化過明星之後他名氣漸漲,其他明星找他時,他也有底氣開價了。化妝品品牌但凡有新品,總會第一時間寄給他,有的品牌在口紅外殼上刻他的名字,金光閃閃的魏揚兩個字。他幾乎不需要自己買化妝品了,還有許多用不完的,他時常送給家裡親戚。

但他在工作時化妝臺上擺的產品卻越來越少。化模特彩妝可能要擺“兩米”,他把兩手展開形容那陣仗,而化明星妝容只需要“一小塊”。三種粉底、兩盒眼影、同色系的三四支口紅、眼線筆眉筆睫毛膏,再加上一些高光陰影和散粉,魏揚就能搞定大部分明星的妝容。

魏揚自己的化妝標準是“適合”,他講起一個化妝師間流傳的笑話作為反例——新婚夫妻把結婚照掛在床頭一個星期,影樓來道歉說照片拿錯了,他們才發現裡面的人不是自己。影樓的妝容特點是“都化滿”和“流水線”——所有化妝步驟一個不少,對所有人的化法都一樣。

而明星的化法則因人而異。魏揚化過一位氣質型的女明星,他用暗影和高光來突出她的五官,但眼線是虛的,唇色要與整體融合。另一位女明星擁有歐洲人般的立體五官,因此必須要有實在的眼線和相對濃的色彩,否則她的妝容就會“被五官吃掉”,顯得人沒有精神。有時明星皮膚敏感,魏揚打底會用海綿;化妝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則用刷子;如果要讓明星顯得皮膚細膩,他會用手來打粉底。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他不認同最近全網流行的“換頭級”化妝術。在一段視頻裡,著名化妝師毛戈平通過簡單的改妝讓模特整個頭部看起來縮小一圈,氣質大變。魏揚認為這是一種過時的化法,可以借鑑,而不是全方面模仿,“因為這個他就是為了要給你改變啊……他的眼睛化完之後直接就變了一個眼睛了。”

1995年,毛戈平為《武則天》裡的劉曉慶化妝,劉曉慶從武則天的16歲演到80歲,毛戈平把她化得一會兒像少女般靈動,一會兒有垂暮的老態。魏揚很推崇毛戈平在電視時代的化妝術,但這些技術已經不再適合現在的時尚圈。他發現視頻中有時出現美顏濾鏡消失的瞬間,模特的臉立即變黑了。“你暗影打那麼黑,你的臉肯定是會變形的呀,就會變瘦呀”,“平時生活中化這麼濃的妝你出不去的”。

魏揚在我的追問下講解了這些技術細節,他說化妝師之間從不討論技術,都是“暗中較勁”。另一位化妝師同意這種說法,“你覺得妝容有標準嗎?它沒有標準,它怎麼去討論?”

只有最好的朋友,或者師徒間才會談論某種化妝手法。魏揚帶過一個女徒弟兩年。他畫眉毛只用眉筆,不用眉粉。女徒弟獨立後堅持這種方式,卻經常發揮失誤。她發現其他化妝師先用眉粉畫輪廓,再用眉筆勾勒,一試之下成功率果然高多了。她只與魏揚聊自己技術的不足,在別人面前不能露怯。她連去看其他化妝師化妝都要偷偷摸摸的。

化妝師們更主動談到的是一種“服務精神”,畢竟這是一個“服務行業”——至少8位化妝師用這個詞描述自己的工作,他們必須首先保證明星感到安全、舒適。即便是年紀和資歷都足夠老的化妝師,在為年輕明星服務時,也會一路小跑著去取一支口紅,在天炎熱的時候幫他們扇扇子、擦汗。 李思發現自己服務的那位女明星很瞭解自己的妝容,眉頭怎麼畫,高光打在哪兒,她都知道,甚至喜歡自己上手畫。他的工作慢慢變成了幫明星選顏色、搭衣服,頂多最後再修飾幾筆。他不介意以這種讓明星感到舒適的模式工作,“你說一個化妝師他的重要性,真的是說他化得有多好嗎?有些時候不完全是這樣,是他能夠給明星帶來的那種穩定的安全感的東西。”

魏揚的服務方式是做個“小神通”。他拿去化妝現場的行李箱有五六十斤重,裡面除了化妝品和化妝工具,還有消除黑眼圈的按摩棒、冰敷儀器、排腫的儀器。這是他每次工作必帶的工具。再往裡翻找,箱子裡還裝著降溫貼、驅蚊水、指甲油。無論明星、攝影師還是編輯有任何需要,他都能立即幫忙解決問題。 化妝間裡的氣味和聲音也需要注意。為防出錯,音樂最好播放明星手機裡的歌單。有位化妝師特別注意化妝間裡的氣味,他會自帶無火香薰,選擇木質香氣,比如松木或鼠尾草,介於聞得見和聞不見之間最好。絕對不要選玫瑰和櫻花,攻擊性太強,太突出了。

他形容自己與明星相處的角色則用“暖寶寶”這個詞。明星心情不好時,說話要輕、化妝手法更要輕柔,最好為明星準備一杯熱飲。還有的化妝師會在妝前為明星做面部刮痧,除了立竿見影地提升面部輪廓,還很能解壓。

化妝師總是給人一種“你很重要”的感受。一位雜誌編輯記得那時在影棚,魏揚主動提出為她畫眉毛,畫完了順手就把眉筆送給她。一次我在化妝間外等魏揚,他化完妝走出來,因沒有照顧好我而道歉。之前他已經遣助理出來兩回,第一回問我吃飯了沒有,讓我自己點些外賣,第二回直接舉著手機說“你拿我的手機點”,並且再三確認我的包裡有水,不會渴著。

這種貼心呵護顯然是值得的,有位化妝師說,在拍攝期間,化妝師補妝的手從明星臉上拿走的那一剎那——有時化妝師的手還在鏡頭裡,明星的表情在這一刻最放鬆自然。

這或許是一種條件反射,對明星來說,化妝意味著一種私密的放鬆。拍攝現場,化妝間的門在他們身後關閉,擋住所有他們需要迎合的人——粉絲、媒體、客戶。 明星往往戴著帽子低著頭,素顏掛著黑眼圈,有時頭髮也沒洗(而且會直接跟化妝師說“我沒洗頭”)。化妝間的桌上早就擺好了他們喜歡的食品和飲料,化妝臺明亮整齊,包裝精緻的化妝品閃閃發光,提前等候在這裡的人們都對他們微笑。

他們坐進那把專屬椅子,如果扭動幾下表示不舒服,有人會立刻起身去尋找另一把換來——把化妝間的門打開一條縫、擠出去、再關上。 我曾短暫地在化妝間裡觀看一位女明星化妝。化妝師嚮明星說明我的來意,然後開始打底,我站在一旁從鏡子裡看他的手法。女明星本來一直看手機裡的綜藝節目,突然餘光瞟到了我,笑了笑。這時經紀人走進來,女明星看了經紀人一眼,然後用下巴指了指右邊的一把椅子——我剛剛坐在那裡。經紀人未發一言,轉身把我請出了化妝間。

當時我以為那是特殊情況,後來我才意識到,得以在明星到達後還留在化妝間裡,哪怕幾分鐘,已經算是“最高待遇”了。其他化妝師要麼直接拒絕我旁觀的請求,要麼在明星來之前早早把我請出化妝間。

就連化妝師也要在化妝間裡扮演“小透明”。有時模特當著所有人的面毫不猶豫地脫衣服、換衣服的時候,你要裝看不見。有一次,某女明星旁若無人地在化妝間與人打電話吵架,一邊吵一邊大聲痛哭。化妝師孫倩就在離明星幾十釐米的近旁,不能完全裝聽不見——一個永遠不說話的人反而會被防範。她這時會說幾句暖心的場面話,“別哭了,咱們要堅強點兒”,或者,“她/他怎麼能這樣呢”。

明星的情緒變化很微妙。化妝師孫倩曾與一位明星成為閨密,什麼話都能聊。一次活動前,她提起明星做得不好的一件事,作為好友直言後者的不足。明星聽完立即崩潰,轉身去衛生間痛哭。距離活動開始還有3分鐘,孫倩只能一邊安慰,一邊緊急幫明星補妝。

李思也有類似的經歷。錄製某綜藝時他為一位個性極強的女明星化妝,那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他在化妝間門口等了20多分鐘,女明星一直沒有準備好,進去後她依然很焦慮,不停走來走去,嘴裡一直唸叨:我特別怕換化妝師,每一次都要重新溝通。李思站在一旁聽著,等她的情緒發洩完,問,那×姐咱們今天還化嗎?女明星愣了一下,說,算了,不說了,我們要不趕緊化吧。

對明星來說,改變往往伴隨著風險,他們的造型並不全由自己說了算。有段時間魏揚服務的女明星剪了齊劉海,他為她做了兩個髮型,女明星都很喜歡。照片發出來,粉絲在他的微博下留言“不要劉海”,“放棄劉海吧,告訴××她不適合”,“你不要聽××的,快把劉海弄上去”。還有人專門發微博@魏揚,“如果劉海是××的慾望還請您壓制住,不要讓她做自己,私下可以留,但在明星薈萃的聚光燈下不行”。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化妝師有時不得不承受明星形象改變的後果。有一次錄製綜藝節目,女明星因為妝太濃被另一位明星取笑,她撒嬌說,都怪我的化妝師。還有一次在時裝週,女明星心血來潮自己化了部分妝容,在化妝間裡大家都覺得不錯,誰知在秀場裡妝面嚴重出油。照片發佈後,粉絲在魏揚的微博下留言四百多條,大部分是挖苦,“你是廢物嗎?能化成這樣,你趕緊出道吧,別做化妝師了,求你了”。

他當然不能說實情,但看那些評論實在氣得受不了,只能回罵一句然後立即刪掉、拉黑。他不再像幾年前化模特時可以隨意流露情緒。那次他根據編輯的要求把模特的眉毛染成白色,漂白劑接觸皮膚很疼,外國模特開始煩躁、踢牆、不配合化妝,魏揚氣得把刷子往旁邊一扔,模特罵了一句,fuck you。

魏揚立即回罵一句fuck you,轉身就要走。其他工作人員來調停,最終模特向魏揚道了歉。但現在他不會再得到工作對象的道歉,女明星知道了他被粉絲罵,開了個玩笑,說他是背鍋的人。背鍋於是也成了他的工作職責。

魏揚也曾經堅持過自己。他為某組合的年輕男明星化妝,團隊要求畫眼線和煙燻眼影。魏揚拒絕了,“青春靚麗的小男孩,你保持自己原本的樣子挺好的”,他最終只畫了淡淡的眼線。後來這個團隊再沒有找過魏揚化妝。

化妝師知曉許多秘密,但也不能離明星的生活太近。田洪禹是鄧超的化妝師和髮型師。他去上海,鄧超總會邀請他到家裡吃飯,他總是拒絕。密切參與進明星的圈子,或者說“social”,在我採訪的十幾位化妝師中很不被認可。大家都同意“有那樣的”,但自己絕不是。同樣需要劃清界限的還有假裝自己是名利場中人,一位化妝師說,“發朋友圈那個,天天發酒店、吃喝什麼的,誰還不知道你幹嗎去了,你幹活去了,顯擺什麼呀。”

❺“我可能化不到比她還要再好的”

如果重來一次,魏揚說他絕對不會選化妝師這個職業。“我們這行業就是被選擇的行業,我不太喜歡被選擇”,“我就是這樣,你好就誇我,不好(的話)說就好了呀。(但)我想的可能不太現實。”他說他想做跳水運動員,只管一猛子扎進水裡,什麼都不用想。

最近一年他開始收藏小眾香水,臥室床尾的邊櫃上,幾十瓶香水整齊排列,統一右轉45度面向窗外。魏揚每天出門前都要站在這裡選上一會兒,有時根據心情,有時根據場合,有時就覺得某瓶香水的名字很好聽,比如“冥府之路”。出門之前,他還得繞開滿地的球鞋——大概有二十幾雙,鞋櫃上面還堆滿掛滿了各種帽子。

魏揚喜歡被東西包圍的感覺,家裡的衣帽間塞得滿滿的,兩個衣櫃也放滿了,兩室一廳的另外一間臥室床上也堆滿衣服。保潔阿姨打掃一遍他租住的130平米的房子需要8個小時。 “我喜歡把所有的一切踩在我的腳底下”,就像龍把所有喜歡的東西放進自己的洞裡,然後躺在上面,“我覺得龍是這樣的,我覺得我也是這樣的”。

聽說朱一龍竟然從來沒有換過化妝師?

這個圈子裡,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獲得安全感。一位髮型師從來不吃牛肉,有人問為什麼,他說因為錢來得有點兒邪門,吃牛肉會破運。更多的人選擇信佛,有一段時間,一位編輯經常聽見身邊人討論“某某跟我是同一個上師”。然而根本不可能存在“佛系”的化妝師,“因為大家都擔心被替掉……就算最牛的化妝師,他也會擔心被替掉的,我們都是被選擇的”。

7年前,魏揚的爺爺得了癌症。爺爺拉著魏揚的手說,你別去北京了,在家待一年。魏揚那時正開始頻繁拍雜誌,一天接兩三個工作。他不敢推掉任何一個工作邀約。“你的職業是被選擇的,你長期總推工作,推來推去,可能就沒人找你了”。入行12年,他從未休假超過3天,總是隨時待命。經常出差回家行李箱都不必打開,因為第二天還要接著飛。

今年,魏揚熟識的一位女化妝師懷孕生子,休息了幾個月。一直合作的明星團隊得知懷孕消息後再也沒發過工作邀請,有的禮貌一些,不再聯絡之前會多說一句“很期待你復出”。

魏揚很擔心女化妝師復工後的境遇,他想起那時爺爺病重,他在老家遼寧阜新陪床,這座城市沒有機場,到北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8個小時的大巴,直到去年底才開通高鐵。但他只要接到工作邀約就隨時坐8個小時大巴回北京。一個月後,爺爺去世。 他想起過年回家,爺爺問他為哪些雜誌化妝,他在紙上寫雜誌的名字,《智族GQ》、《悅己》、《嘉人》。阜新幾乎沒有賣雜誌的報亭,爺爺就拿著紙條跑去商場裡對著買,回家拿給鄰居看,說,這是我孫子化的。

魏揚6歲時父母離婚,第二年父母分別成家,第三年母親又生了孩子。父親曾經希望他能做個司機或者去當兵,能養活自己就不錯。現在魏揚工作優渥,滿世界飛,父親和他通電話,問,你最近要去哪兒?魏揚說要去巴黎。父親說你再說一遍?魏揚重複。然後父親轉頭對身邊的朋友說,我兒子明天去巴黎了。

他的童年都是和爺爺一起度過的。爺爺騎自行車接送他上學,帶著他去公園遛彎,去澡堂洗澡。週末他們在阜新僅有的一家新華書店看書。每天晚上8點老人就要睡覺,魏揚也只能跟著一起睡。現在他熬夜時總會想起爺爺,如果他還在的話,肯定早就發脾氣了。

爺爺耳背,魏揚對他說話必須大聲喊——他剛來北京時,總有人說他嗓門大。爺孫倆就用文字交流。老人給要離開家去北京的魏揚寫了一封信,讓他愛國、愛黨,不能偷、不能搶,地上有一根針都不能拿。

他後來常常後悔沒能多陪爺爺,但如果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去年11月開始,曾遭受網絡暴力的那位女明星團隊重又開始頻繁找他化妝。今年,另一位與他中斷合作的女明星也回過頭來邀請他。

重又獲得認可,魏揚很開心。他不會問這背後發生了什麼,就像他從不會問明星是什麼膚質用什麼粉底,更不會問編輯“光是脆的”到底什麼意思。他現在明白了,作為化妝師,“問”就意味著不夠專業。 4月,女明星發來短信之後不久,工作人員果然來找他合作。但合作並不順利,他為女明星做丸子頭,需要先燙卷。女明星不滿意,說,你做什麼髮型都要先燙卷嗎?這種情況在之前從未有過。

魏揚事後和好友李思聊起,後者勸他趁著還沒有完全撕破臉,趕緊結束合作。他替魏揚感到不值,“你就兜兜轉轉這一個圈子,你只不過接觸的人不一樣,你乾的事永遠是一樣,永遠在尋找,永遠在被拋棄,永遠在尋找,永遠在被拋棄。”

但魏揚下不了決心,“因為太重要了對我,這個人名伴隨著我太重要了。我要走了,太丟臉了,除非我不幹這行了。我可能化不到比她還要再好的。”

最近他愛上了抽盲盒,每次逛到都會買幾個。這有點兒像買彩票,花幾十塊錢買一個盒子,裡面有隨機的玩偶,打開之前你不知道會得到什麼。魏揚第一次就抽到了“隱藏款”,店員告訴他回去轉手賣掉,能賺6倍的錢。後來他又抽到過幾次隱藏款,更多的時候會抽到自己不想要的。但無論運氣好或不好他都能面對,因為起碼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總還有下次機會。█

應採訪對象要求,魏揚、李思、孫倩為化名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11月刊

看完明星化妝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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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Yuuuyang

視覺:張楠

海報設計:張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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