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渭南」澇池

「話說渭南」澇池

範勇建
  老天爺撒了一把豆子,便在渭北旱塬上生長成一個個村莊。而滋潤了這一粒粒豆子的,便是村子中間或村頭那一座座澇池。
  在這片土地上,每一滴雨都是無價的,值得收納的。村子裡的巷道一般會有微微的坡度,這樣落下來的雨水更容易流淌,即便衝開了道路,最終也會歸攏到澇池裡。
  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澇池基本上是土的。到了八九十年代交界的時候,條件好一點了,有些村子就用水泥把澇池底加固起來。這樣,水就不那麼渾濁了,同時,澇池底也就不會漏水了。還有的村子,在澇池的周圍砌起磚牆,似有士兵護衛一樣,將原本不起眼的澇池整飾得威武莊嚴。
  在這塊雨水比油還金貴的土地上,澇池的用途是全方位的,關係著每一家的幸福安樂。
  澇池是全村的洗衣池。太陽快落山、天麻麻黑的時候,從地裡回來的婦女,還要抓緊時間。一隻手把盆子卡在腰上,盆子裡放著兩件衣服,衣服上放著肥皂,另一隻手或許拿著半個黑麵冷饃或者玉米饃。從家裡走到澇池邊,饃也吃完了,活也該幹了。慢騰騰地,用小步子量一樣,順著溼滑的泥坡,下到水邊。一挽起袖子,粗布在石頭上的揉搓聲、衣裳和水的打擊聲、婦女們閒諞的說笑聲,便交織在一起。在那些累得彎不過腰的日子裡,澇池給她們帶來一絲清涼,也帶來一陣歡笑。在這片土地上,女娃娃真正幫媽媽幹家務活就是從到澇池洗衣服開始的,幹得最多的家務活也是在澇池洗衣服。澇池裡洗衣服最大的好處就是寬展,再大的床單到這裡都是一丸或者一片,隨你舞弄。洗淨衣服後,要腳後跟離地、腳尖踮起來、身子稍微往前傾,有點像起跑的姿勢,然後右手一揚,將床單遠遠地甩向水中。這叫做“投”衣服,飄灑得就像漁民撒出漁網。


  澇池是全村的蓄水池。我們村方圓,缺水是出了名的,“秦城和家莊,馬尿泡饃饃”。在這兒,澇池無疑就是大海——海納百川——澇池低頭收下任何一滴流向她的水。大海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除了人的生活用水靠窖水以外,澇池可以滿足村民的其他一切用水需求。包產到戶後,各家有了自己的牲畜,早上起來頭一件事情就是飲牛。男勞力或者孩子會把牛牽到澇池邊,讓乾渴了一夜的牛喝個肚兒圓。也有的人家是去擔水,將扁擔一頭的掛鉤銜住水桶,雙手緊緊抓住扁擔的另一頭,整條扁擔在空中劃出一條流暢的曲線。水桶快要親住水面時,雙手猛然往下一抖擻,桶裡便掖滿了水。把挑回來的水存在甕裡,這樣下雨或農忙的時候,牛也照飲不誤。
  澇池是全村的灌溉井。我接到高考通知書時,學校的各項繳費合計880塊錢。這對於1988年的農村家庭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幸虧那時候農村開始搞副業了,方圓的村民種起了烤煙、蘋果。唉!在這片乾旱的黃土上,即便人們心眼活泛了,種植了經濟作物,那又能有多少產量呢?!澇池再一次沒有離棄她的村民,沒有辜負村民的希望。每年暑假的時候,是天氣最熱的時候,也是蘋果最需要水的時候。把廢棄了的汽油桶改裝成水桶,固定在架子車上,便是拉水車了。這種拉水車,大約一次能裝十來擔水,夠澆三四棵蘋果樹。父母、哥哥、姐姐和我,就是用這樣的拉水車,每趟往返七八里地,讓澇池裡的水“流”到家裡的每一棵蘋果樹下。我的大學畢業證,不僅凝聚著全家人的汗水,也流淌著家鄉澇池的無聲滋潤。

  澇池是孩子們的遊樂場。夏天,黃昏時分,一個個小男生只穿著褲衩在水裡撲騰。最流行的“狗刨式”泳姿,就是在這樣的“游泳池”裡練成的。澇池的一個角落,長著一棵榆樹,樹根在澇池壁裡,樹身挺拔,樹枝則懸在澇池的上方,水中還倒映著樹的身影。那些大膽一點的高年級男生,先是偷偷地“猴”到榆樹上,趁大人一轉身的工夫,就從高處躍下。濺起的水花,驚得小夥伴大呼小叫。那時候,冬天的氣溫經常在零下十幾度,澇池裡的冰能結一拃厚。這裡,就變成了孩子們的溜冰場。我們的溜冰決然不同於東北,而是助跑幾步後,身體稍微向左後方傾斜,雙腳在冰面上滑行。誰“飛”出去的遠,誰就能贏得同伴的叫好。冰溜得差不多了,大夥兒有的從地上,有的從樹上、也有的從某個吊鉤上,摳下一塊冰塊或冰凌,一邊粘到大隊部的磚牆上,一邊口裡喊著“釘碟子釘碗,三年不管”。
  澇池還是全村的“信息集散地”。女人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說著東家常、西家短的事情。就是男人們,也喜歡圪蹴在澇池邊的空地上,有的抽著水煙,有的咂著旱菸,盼著老天下雨,然後就可以種麥了,或是談論著該追肥保墒了。大隊部就在澇池的旁邊,因而,村裡最高級別的會議就在澇池旁邊開,村幹部在臺上講,女人低頭納鞋底,男人抬頭看星星。

  澇池也是某些人家的傷心地。有夏天游泳溺水沒有得到及時搶救的,有冬天溜冰掉進冰窟窿裡的,還有極個別的村民受不了長年累月的熬苦,或者兩口子之間拌嘴一時想不開,就跳向澇池,怕被人發現救起,跳池時身上還揹著碾盤之類的重石。
  在江南澤國,很多地方都有母親河。我們沒有母親河,澇池就是我們的“母親水”。一座小小的澇池,曾經承載著人們多麼殷實的期望,又見證了多少家庭的喜怒哀樂。
  進入二十一世紀,農村的人少了,自來水也接到家家戶戶。過度勞累、積勞成疾的澇池,終於可以卸下戴在她身上的枷鎖了。然而,沒過多久,澇池就乾涸了,被廢棄了,甚至是被填埋了。她的兒女無情地將她拋棄了……
  去年冬天,同學的父親去世,我們一幫同學從省城回去弔唁。在這不幸的日子裡,我意外地看到了久違的澇池。村子裡,各家各戶門前的牆面被藍、白兩色顏料塗刷得整潔有序,有的牆上還描繪著農民畫,村頭的廣場還有籃球場和乒乓球檯。聽村民說現在建設新農村,政府號召村村修“景觀澇池”。真希望修成的“景觀澇池”,能有當年“生活澇池”的凝聚力和人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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