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薊

散文︱小薊

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自從我離開很早就想離開,離開後又時時想念,想起就心中隱隱作痛的家鄉,你我再沒謀面。

我的家鄉在魯西平原的西部邊沿。一眼望去,一馬平川,除去村莊、樹木和隆起的墳包外,幾乎再無其他障眼的東西。“魯西平原的西部邊沿”,是我兒時的地理概念,其實魯西平原本是華北平原很小的一部分。華北平原,地域廣大,甚至比我童年的想象還大。後來,我去了距家十幾公里的冀魯豫三省交界處,見到了三省交界的界碑,才知道,魯西平原的那邊,河北、河南兩省內,仍是廣闊的平原,面積很大,仍然是一望無際!

平原鬱鬱蔥蔥,莊稼連著莊稼。雖然一千多年前唐代詩人李紳就寫過“四海無閒田”,但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家鄉的土地上仍殘存著零星的村頭荒、小片荒。在荒地上,或是地頭路邊、畦埂壠上,甚至莊稼的行距、株距之間,都長著旺盛的雜草。平原的春、夏、秋三季,除麥、秋作物成熟的短暫階段呈現金黃色外,幾乎全是綠的。

印象中的野草青翠碧綠,爪籬秧(馬唐)努力伸展它網狀的枝蔓,擴充自已的地盤;水白子(稗草)臨水沐風,瀟灑如“在水一方”的佳人;白茅草是地地道道的莾漢,不管鹽鹼低窪還是飛沙薄地,都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圈佔領地;野蒿們得意忘形,搖頭晃腦,招搖它鶴立雞群的驕傲。還有節節草、蘆草茬(方言:zha)子、兔子酸等,每逢春日,都爭先恐後,輪翻登臺表演,好像少了它們,春天就少了色彩,不能稱其為春天了。我知道這些都屬於野草類,會割來餵羊,或曬乾燒鍋,有時也會送去生產隊的牛棚,換幾個工分。野地裡還長著小薊、苦苦菜、灰灰菜、蒲公英、馬齒莧等,這些屬於野菜類,我們可捨不得喂牲畜家禽,春荒時,它們可是裹腹充飢的代食品,扮演艱難度日的重要角色。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城鎮化建設步伐的推進,崛起的樓房像巨獸吞食了雜草、莊稼,道路像怪物伸出的舌頭,捲走了野花、昆蟲。我的村莊被一片片蠶食,青翠節節敗退,灰黃得寸進尺,蜂鳴蝶舞的開花的土地漸漸遠去。

人老了,總喜歡回憶、思念往事。每當那片綠茵如毯,繁花似錦的故土進入夢鄉,我都興奮異常。醒來總像丟失了心愛的東西,感到痛惜,淚溼月光,再難成眠。那些野花、雜草和昆蟲們一個個飛到眼前。忘不了我的那些野性朋友們,最難忘、最放不下的永遠是小薊,她是我心上的痛,心底的愛,推不開、辭不掉的夢中情人……

散文︱小薊


1958年,我剛剛步入開蒙年齡,印象中那是一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濛濛朧朧記得,我和玩伴們一起在田間玩耍,小路旁快要成熟的麥子排開齊刷刷的隊列,麥穗挺著孕婦般的肚子,麥芒奓開,麥粒像深秋炸裂暴露的石榴籽,搖身點頭,像是“咯咯”在笑。風從遠方吹來,將麥香送入鼻孔,我隱約嗅到饅頭的香甜。入秋,各類莊稼飽滿殷實,豐收在望。進入收穫季節,不知刮來一陣什麼風,人們不知受到什麼東西感染,一下都瘋了。村子空了,人們搬到田間,搭起窩棚,吃住在大田。老頭組成了“黃忠隊”,老太太組成了“佘太君”隊,中青年婦女組成“穆桂英隊”,未婚女青年組成“花木蘭隊”,男青年組成“武松隊”,大家比干勁,比貢獻,遍地紅旗招展,處處口號震天。縣、鄉幹部地頭督戰,我一頭露水,不知發生了什麼。後來聽大人說,上級要求秋季收儲必須在數天內限期完成,完不成任務就“拔白旗”、“插黑旗”。在當時以鐮刀、钁頭為主要工具的生產力條件下,要在數日內完成收儲任務無疑是夢話。被逼無奈的村、隊幹部想起了速戰速決的“良策”,連夜將成熟的莊稼推入道邊路旁的深溝裡,地瓜、土豆等塊根作物則出動步犁,趁夜色翻埋在地下。一個大好年景就這樣被糟蹋了。

秋種,又突發奇想地搞起了“燻肥”和深翻土地等運動。平地裡挖出很多土窯,塞進秸杆等乾柴燻燒,遍地點火,處處冒煙。狼煙四起,整個村莊被包圍在迷霧中,辯不清方向,不知要飄向何方。秋種延續了秋收“大兵團作戰”的模式,大部分土地深翻一米上下,生熟土移位,肥田變薄地,播出的麥苗面黃飢瘦,像孱弱的嬰兒於寒風中哭泣。

暴殮天物,違背自然規律,必然會遭受大自然的嘲笑與懲罰。1959年嚴重春荒幡然而至,接下來的三年,夏、秋兩季暴雨如注,河北、河南兩省邊界的客水噴湧而入,我的村莊被泡在一米多深的水中,早秋作物基本絕產。春荒連連,一年勝過一年。戶戶斷炊,家家斷糧,人們不得不將去年翻入地下的地瓜等重新翻出,泡去腐臭之氣,烙成小餅充飢。連年的災荒,黴乾的地瓜秧、蘿蔔纓、棉籽皮等吃完了,樹葉吃光了,人們仍飢腸轆轆。我七十多歲的爺爺抗不住飢寒,得了浮腫病,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嚴酷的現實震驚了高層。共和國總理成了“救火隊長”,天天電話講、電報催,想方設法從全國各地調糧,賑濟災民。黨中央主席心急如焚,含淚放棄伙食中的葷腥。他正長身體的最小女兒,在學校定量就餐,經常吃不飽。週末回家,見飯菜如餓虎撲食,狼吞虎嚥,一人吃下三人的飯食,仍意猶未盡。主席滴水未進,拿起報紙,遮擋心痛,領袖和人民共度時艱。

上級發出了“生產自救”和“瓜菜代”等號召,既晚秋種植瓜菜代糧度荒。縣裡組織災民到受災較輕的地區“異地就食”,走上有組織的逃荒之路。

記不清是1960年還是1961年的初春時節,父親去了百公里外的地方挖河修堤。仲春,窖裡的地瓜沒了,缸裡的糧食沒了,我們一家四口僅剩下半筐糠心半乾的白蘿蔔。娘沒辦法,只好帶著我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去野地裡挖萋萋菜,伴著蘿蔔裹腹,七天,一家人未見一點面氣。聽老人說:人若七天不吃不喝,就會死亡。我想,這回我可能要完了,可能要踏上那條叫“黃泉”的路,去找爺爺了。好在父親及時趕回家,忍痛拆掉僅有四間住房中的兩間,賣掉磚檁,從黑市糴了些地瓜幹,和著萋萋菜勉強度日,一家人才從死亡的泥淖中爬到岸邊。


吃什麼?成了人們每時每刻必須苦思冥想的問題。

三年,大水幾乎吞沒了一切。每當大水退去,不見鴿子銜著橄欖枝飛來,卻見野地裡長出棵棵葉片對生、葉片邊沿長滿白色小刺的野菜。不幾天,就長成掌心大小。大人說,這是萋萋菜。

方言中叫作萋萋菜的東西,學名叫作小薊。有的地方叫刺兒菜、千針草、青青菜、野紅花等,為菊科薊屬植物,在我國有廣泛分部。醫學方面有涼血止血、祛痰清腫、抗菌抗腫瘤和抗微生物等作用。歷史上的饑荒年,人們常用它充飢。

記憶中,我每天都被大人趕到地裡,去挖萋萋菜。在我們老家,挖野菜不說挖,而是用了一個非常美麗且性感的字,叫“xin”。“xin”這個字在我們方言中與娶字同義,比如“娶老婆”,我們這裡叫“xin媳婦”。我查過字典,但找不到與“娶”同義或近義的“xin”的相應方塊字,只好用漢語拼音字母代替了。每天,我都把一筐或更多的小薊“xin”回家,沉甸甸的揹簍重重地壓在年幼的背上,只感覺到沉重,沒找到一絲豬八戒背媳婦的愜意。但每天我必須將這缺乏愛意的“媳婦”揹回家,看似情投意合,不棄不離,實則是萬般無奈。

“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命無功”,精確地反映了人們的某種陰暗心理。與小薊形影不離那麼多年,天天牽手,頓頓親吻,我混身透綠,幾乎成了菜青蟲。兩條黑瘦的腿像兩根乾枯的竹筷,勉強撐起碩大的腦袋和透著綠色、膨脹如氣球的肚皮,小薊苦澀草腥的味道讓我感到厭惡、恐懼,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她。

我可能是個忘恩負義之徒,自從離開家鄉,早把她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現在想起來,我由衷的感謝小薊,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她是幫助我和家人度過春荒的救命恩人,每天代替或輔助主食、延續、維持我們全家人的生命。如果沒有她,今年、明年或者後年(2019—2021年)的春季某日,也許就是我的忌日!

那幾年小薊特別旺盛。奶奶說,這是老天爺有眼,不願餓死無辜的百姓。的確,那幾年地裡的小薊越挖越多,越挖越嫩。她老人家不知,小薊是多年草本根生植物,挖去地表的嫩苗,很快就會長出更多的嫩芽。

小薊救過我和家人的命。每當想起那艱難的歲月,我都會有無盡的後怕,但最多的是感恩。小薊,我的恩人,我的情人,我天天“xin”您,您天天嫁我,你我患難與共,生死依戀!


一些注重養生的西方人氏,竟然稱讚中國人半個多世紀之前就知道清淡飲食養生了。我不知他們是無知還是懷有惡意。聽到後心裡五味雜陳,無語,哭笑不得。

隨著物質生活的逐漸好轉,小薊漸漸退出了我食譜的主導地位。離鄉後,我們基本絕緣。

2019年,暑熱漸退,一聲蛐蛐的鳴叫,喚起一片和聲,喚醒了魯西平原的秋天。秋分前後,在順河公園散步,在草坪的稀疏處,無意中看到幾株葉片對生、葉片邊沿長滿白色小刺的綠色植物。心中一驚,怎麼這樣熟悉?是小薊嗎?走近躬身細看,果然是小薊!我闊別多年的情人,穿過歲月的煙雲,從家鄉到小城看我來了。在秋日的陽光下與情人、恩人不期而遇,不怕你笑我“小資”,我真有點欣喜若狂。

此後,我幾乎天天去公園看望小薊。令人驚喜的是,隨著天氣逐漸轉涼,野花凋零,野草衰黃,小薊卻成簇成片的擠出草叢,颯颯肅立。這顛覆了我對小薊的認知常識,我只知道她農曆三月初長出嫩芽,五、六月間長到五、六十釐米左右後,長出康乃馨樣的花萼,吐出西紅花似的花瓣、花蕊,再後來逐步變老幹枯。少時,我常常將其割回家,補充缺薪的灶堂。農曆八、九月間,她又顯露麗影靚姿,是生長規律使然還是出於受擠壓的無奈?可憐的小薊,無意在繁茂的季節與同儕們一爭高下,金風起時,您擠出荒蕪,綻放秋日的輝煌。不管怎樣,你我總算邂逅了。我的恩人,我的情人,我真想將您移請回家,時時相伴。但我深知,您的根脈繁密發達,需要高天厚土的滋養,您早適應了野外的生存環境。我那鴿籠似的斗室,盆景式的拘謹,只能給您造成致命的傷害。

小薊,我會天天來看您。

春天,挖野菜嚐鮮的人們,手下留情,千萬別傷著我的小薊,拜託了!

2019後11月11日草

散文︱小薊


散文︱小薊

作者簡介:張書軍,筆名舒鈞、有莘君,山東省莘縣人。曾任鄉鎮黨委書記、市直中等專業學校校長,中文高級講師。詩歌、散文散見《青年文學》、《中國作家》、《中國詩歌》、《飛天》、《山東文學》、《綠風》詩刊、《大眾日報》等幾十家報刊,多次在省內外獲獎。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省楹聯藝術家協會會員。有詩集《夢的五色花》等出版。



《鄉韻文學》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