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關注城市秘密:為你拆開一座城,用解密的方式讀懂城市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城市秘密》作者:大傾城 設計:徐世明 / 攝影:子夷 、王叔 插畫師:青徵魚QZY / 編輯:尤可感謝康烈華、陳春洪先生接受採訪


通往良渚的路,有許多條,水陸交雜,但最後化繁為簡,一條是物理上的,一條是精神上的。通往良渚,不像通往其他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地方,車門開了,它就到了。通往良渚,車門開了,信仰就比雙腳更快地蹦落地面。你踩上去的地方,近一半的面積藏著5000年的秘密。所以通往良渚,一條是形而下的,一條是形而上的,它形成了朝聖的路徑。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良渚古城遺址公園航拍 / 城秘特邀攝影師@肖奕叄 拍攝

2005年的時候,單位來了一個西北的大才子,有一次開會遲到,我們問他原因,他說他家住天陽棕櫚灣,上下班用的電瓶車突然在半路壞掉了,所以沒有辦法,只好一會兒人騎車,一會兒車騎人,兩不相欠地挪了快2個小時才到單位。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上班的人可以住那麼遠,比城西的感覺更遠,剎那間身邊煙塵四起,一個才子在通勤的路上接受磨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種兼容幷蓄同時集各種生活於一身的能力,讓我不免對他抱有了相當的敬意。他住的地方屬於當時良渚鎮的一個社區。


再往前到2002年左右,家住湖墅的設計師大明接到了一個叫“良渚文化村”的設計案子。當他的車子開上指向南京的高速時,他覺得那個地方已經和杭州沒有關係了,高速真的很破壞氣氛啊。他是最早看到良渚文化村胚胎時樣子的人之一。“到處塵土飛揚,沿山的一邊正在挖掘,最先造郡北的房子,農田村莊高壓線,那個時候根本看不出整體會是什麼樣子。”這麼一個“和杭州沒有關係”的地方,竟然讓大明動了心,在用各式圖案打磨它的歲月裡,他看明白了這個村子的未來,最後把家從市中心搬到了村裡。“因為一次次去,我就感覺它並不是那麼遠了。它滿足了女兒和我對田園生活的嚮往。”這個“良渚文化村”一度和大華風情一樣,在我的辦公桌前後被熱議,很多人在4、5000的價位時買了那裡的房子。他們說起那個地方的時候都是不遺餘力,極盡誇張之能事,都是文化人,你們想想看那個唾沫是不是特別橫飛?轉眼文化村20年了,它依然在良渚街道的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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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良渚老街舊景 / 章勝賢老師提供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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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村的白鷺郡北


再往後2012年左右,比新時代裝修市場還遠的一個大型社區出現了,叫親親家園,這個家園吸引了我們年輕的同事,幸虧他年輕沒有要上學的孩子,否則這個親親家園還真暗藏玄機,它有一期樓盤是在拱墅區,其他幾期則還是屬於良渚,彼時應該稱為良渚街道了,孩子的學籍在餘杭。


這一前一後,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年,這十年,是良渚因為人居越來越被主城區人口認知的黃金時代。從數據上看,2002年-2015年,良渚城鎮建設用地規模由662.8公頃增長到2014.3公頃,年均增長率達到8.9%,尤其是2002-2007年的五年間,由於工業開發和商品房建設的加快,年均建設用地擴張速度達到12.4%,而到2011-2015年,這一速度開始下降。整個良渚,她在蛻變,她從一般的集鎮轉向大城市的重要組成區塊,隨著工業用地的遷出以及居住和公共設施類用地的大量增加,其功能服務對象由“小城鎮型”向“城市型”轉變,它是研究城市的“城市秘密”最好的研究對象。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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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城鎮空間結構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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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演變中,從物理空間上通向良渚,或者說當年良渚鎮上的人是怎麼來杭州的?這個問題一拋出,立刻激發了良渚最大“地保”康烈華老師的畫圖熱情。他刷地畫出了一條從武林門開始向北延伸到德清上柏的線路,他說這條路叫做京杭古道,也叫杭寧古道。這個京並不是指北京,而是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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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烈華老師接受城秘採訪。今年78歲的康老師研究良渚文化、鄉土文化、非遺物質文化,經他研究與挖掘考證後,撰寫了大量的具有資料性、學術性的文字,成為地方參考文獻。


民國時去南京做官、到上海發財、來杭州花錢,是長三角地區人們心中的信條,城秘以前也講過為啥民國時環城西路住過不少將軍,是因為這條路直連省道莫干山路(前身即杭寧古道),去南京最快,方便隨時出動。當年莫干山路上的兩排水杉樹是所有省道的標配,出武林門進省道,送往迎來,滾滾紅塵裡有一個一個隱約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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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烈華老師手繪道路總圖(別急著下滑,圖片還在變幻哦)


說起古道,你但凡走過杭徽古道、南黃古道,兩邊翠竹夾道寬1米左右的碎石土路,就能明白捷徑和要道的真義。杭寧古道,南起武林門,沿西塘河西岸向北到勾莊,走潘塘河東岸塘路到良渚,經荀山南緣、走楊村塘,過獅子塘,到安溪鎮街上,繼續往北,經過跨越東苕溪的安溪古大橋,也叫廣濟橋,然後再翻越九度嶺,到上柏,進入德清,過長興進入江蘇境內,全長約270公里。這條路自古是南京到杭州的重要幹道,也是後來京杭國道、104國道成形的起點。不瞭解這條路,你就不能瞭解後來從杭州通往良渚的所有道路其實都和它的走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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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古道手繪示意圖


京杭古道良渚境內有兩個地方是咽喉,一是安溪古大橋,也叫廣濟橋,據說如果1986年沒有被拆除,它的優秀將超過塘棲的那座同名石拱橋。這座橋是苕溪上最大的五孔石橋,你光看照片都會驚歎它的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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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廣濟橋老照片


明朝重建的石拱橋,歷經風雨500年,最終毀於沒有文保意識的大拆大建中。廣濟大橋全長近60米,橋上有獅頭望柱。據康老師介紹,這座橋上北面有戲臺,臺上演戲;南面有柵欄門,可防土匪和強盜。當年從南京發兵杭州的,這座橋是必經之路。


如果你想看看消逝的廣橋,良渚鎮上的折桂橋是它的具體而微者,三孔石拱橋,同樣改建於明朝,清雍正年間重建,也是身當要衝,橋全長24.5米,橋上也有石獅子,橋兩邊也曾設柵門防強人,有專人守衛,日出開門,日落關門,從南京過來的,過了廣濟大橋後就是這座折桂橋最要當心了。我們看到折桂橋時,橋上路石光滑,橋欄石雕生苔,很有一番古意,橋頭下即有白髮阿婆洗衣,那是凝滯的江南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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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21世紀初折桂橋邊的生活場景 / 章勝賢老師提供圖片 。下圖:折桂橋現照。折桂橋又名馬家橋,古稱大木橋。橋位於杭州市餘杭區良渚鎮老街南端,橋南北向跨於良渚港上。此橋歷史上是杭州城至南京陸路交通的必經之道,杭州北郊之咽喉,為古時兵家必爭之地。


古道第二個咽喉是九度嶺關隘,雖然杭寧古道目前已經不全,但這個關隘至今還在,喜歡戶外的驢友可趁秋色前往探秘。1860年1月,太平軍將領李秀成“佯攻杭州,實救天京(南京)”率精兵翻過九度嶺關隘奇襲杭州,同樣左宗棠也是在九度嶺戰勝了太平軍。1949年5月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三軍在解放武康後從九度嶺過安溪古大橋南下杭州。九度嶺是兵家必爭之地,你守住了,別人就很難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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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度嶺關隘


京杭古道,當年良渚人除了坐船,它是陸地上人們通往杭州、南京的唯一憑藉。它緊靠著500年前的運河——西塘河蜿蜒,從東南向西北,沿途繁華。


我們再來說說京杭國道,在京杭古道的基礎上,民國政府修建了杭州到南京的汽車路,途徑良渚、彭公、上柏、武康、吳興、長興至浙江與江蘇交界的父子嶺,因而又稱杭寧公路。這條路在餘杭境內段全長26公里,北起德清與餘杭交界的馬頭關,終至杭州市區小河(杭州衡器廠),分段築成,造得比較辛苦。我們熟悉的良渚到杭州的臍帶莫干山路,它就是京杭國道的一段,1964年,它才改名叫莫干山路,我們開玩笑的時候,會說它像朝鮮半島的38線,因為曾經它的沿途界面,一半是大工廠,一半是商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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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國道手繪示意圖


造汽車路,最難的就是統一思想,籌措資金。1922年環西湖汽車路建成後,有民間人士開始提議修築杭縣縣道湖墅至瓶窯的公路。這個提議拖了5年後,1928年終於有了眉目。南京政府發電令了,命令江蘇、浙江兩省政府修築京杭國道,並限於1929年3月前竣工,工期壓得很緊,四個半月。修出來了嗎,當然,因為本身就是有基礎的,就是晚了幾個月。


1928年11月29日,接到電令後的浙江省政府委員會召開了第182次會議,通過了杭長線工料預算案,幾天後,沿途居民便收到了浙省公路局的佈告:“限十日內將路線所經之處的墓和房屋等障礙物一律謙讓。”徵地速度似乎早有預告。


同時公路局在全國範圍內進行沿途混凝土橋樑、涵洞工程公開招標,手法很現代。1929年1月,浙江省建設廳以杭長公路為京杭國道,關係浙江省的面子,提出路面工程應改鋪石子路面,並在原預算經費八萬九千餘元的基礎上追加了三萬一千多元的預算,共計12萬銀元。


京杭國道,浙江省修建的杭州至長興段公路,時稱“杭長線”,乃重中之重,該線起點從杭州小河,到湖州長興進入蘇浙交界,在全長326公里的京杭國道中領取了116.13公里的路面。1929年9月,杭(州)長(興)公路全線貫通,路基為7.3—7.5米,路面寬4.5—5.5米,通車時系土路面,說好的石子路呢?


“1929年9月29日上午9時,浙江省公路局車務處長吳琢之帶隊,一行二十部小汽車、五部客車,從杭州出發,朝湖州方向魚貫而駛。車隊到達德清三橋埠時,停下休息。沒多久,正把首屆西湖博覽會搞得有聲有色的省政府主席張靜江、楊子毅等十餘人分乘的三輛車也到了。11點15分左右,28輛車抵達湖州。11點30分左右,‘杭長公路通車典禮’舉行。”這是浙江與鄰省貫通的第一條公路,也是中國首條近代意義上的省際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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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國道開通時在報紙上的報道


這條快速加工而成的土路最後並沒有給江浙兩省帶來很大的面子。江南多雨,土系路面一到雨季便形成巨大的坑窪,老司機們都理解要麼塵土飛揚、要麼上下顛簸的苦頭。驗收的日子馬上來了:


“1929年10月27日,晨六點半,杭州南山路,三輛小汽車載著浙江省建設廳廳長程文勳,浙江省公路局車務處處長、總工程師、技匠等人朝城北駛去,大約9點鐘,抵達長興。有四個人早就在此恭候,分別是江蘇省建設廳的兩位科長、一名技師和宜興縣縣長。引擎再次發動,目的地南京。江蘇四人同乘一輛車在前引導,杭州三輛車緊隨其後。程文勳等人此行之目的,乃在於親自驗證京杭國道全線的路況。”


當他們抵達南京時,已是下午六點半,整整花了12個小時從杭州抵達南京。四輛小車也只剩兩輛,另外兩輛竟然翻車了,驗收之果,就是這麼悲慘。


相對於杭長公路,江蘇境內的路況,更不堪面對,非但車速上不去,還發生了兩次事故。一次在距離宜興城不遠的一個涵洞,因為泥塊浮起,導致引導車江蘇建設廳科長和宜興縣長所乘之車翻車,所幸只有一科長面部受傷,但江蘇方面的車卻摔壞無法繼續前行,程文勳仍率原來之車繼續前進,第二次是在句容界,浙江方面損了一輛車。自己造的路,自己吃土也得走完。


由於江蘇段路況有問題需要改善重修,因此,京杭國道1929年建成,卻到1931年10月20日才完全投入於民用客貨聯運。


自此這條路上,軍政要員、商賈大儒來往不絕。1935年7月21日,郁達夫六點鐘就到了旗下,和朱惠清(杭州市商會秘書)夫婦,一共三對六人,擠入一輛培克轎車,出武林門,過小河寨,走上了兩旁有白楊樹長著的京杭國道,前往南京方向遊玩。此行郁達夫心情愉快,就算汽車在瓶窯拋了錨,依然沒有影響逛吃逛吃的心情,回來後還寫了一篇遊記叫《國道飛車記》。他們到了江蘇界的太湖玩了一圈後就回杭了,晚上七點開到湖濱菜館吃夜飯。看起來司機開車還蠻快的,國道路況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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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長途汽車聯運協商會議文件


值得一提的是,杭長公路良渚路段,公路勘測時原定是走直線的,即從良渚向北,穿過安溪北山的九洞嶺(今稱九度嶺)直線至上柏(今德清),完全和京杭古道一致。後來,為節省時間和資金,將方案改為從良渚折西至瓶窯,與餘武省道汽車股份有限公司修築的公路相連。結果拐了一個大彎,多跑了整整15公里路,其損失和耗費更是無法計算。不過轉念想到良渚遺址的情況,也許這個大彎是個天意。


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上海的鐵路、水路均被日軍截斷,後方接濟物資需由杭州經杭長公路轉運至上海,經過良渚的杭長線越發重要。1932年8月,蘇、浙、皖三省道路專門委員會督造三省聯絡公路六線工程時,將杭長線正式定名為“京杭路”,又稱“京杭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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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104國道手繪示意圖


解放後,1957年到1986年30年間,京杭國道經多次改建、擴建,逐步建成高級公路,這就是現在人們十分熟悉的104國道。這條國道,北起北京,南到福建平潭,終點是臺北市的101大樓。它在餘杭境內長25.52公里,與京杭國道重合。路面自然是從泥土變成了瀝青,且變得更加寬闊。1999年,新104國道境內潘塘至瓶窯彭公段建成通車。新段建成後,老104國道改稱為彭祥線,亦稱莫干山路。汽車開過良渚博物院正門後,往北右拐,就是莫干山路,不動腦筋直行,就能抵達杭城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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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年代104國道浙江界牌原貌


新104比老104往南,南遷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了遇到了古城遺址。但是2019年6月,我們又看到了新104國道依舊要南移的招標公告,原因也是為了古城水壩遺址保護。歷史悠久的104國道不僅要引良材良將進入良渚,它還要變成一條呵護世遺的朝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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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杭區104國道南移線位方案招標公告


通往良渚的道路,最重要這條路說完了,另一條通往良渚的大道叫東西大道,它呈東北-西南走向,與新老104國道交叉而行,貫穿全境。杭寧高速公路以南兜莊為起點,連接通益路,呈南北走向,與繞城公路北線十字相交。2008年,古墩路、紫荊大道延伸工程與東西大道相交後直通良渚文化村,現在良渚還有了杭州地鐵2號線,路網逐漸趨密。


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篇幅來講陸路呢?因為良渚的水路實在是太發達了,有一條陸路實在是不簡單。公元前3000的良渚先民在這兒划船,良渚遺址裡出土過很多木槳,又寬又長,看起來船速不慢。他們用各種方式捕魚,所有的生活與水相關,共水憂患。公元后1955年,良渚荀山北側朱村兜村民倒賣古玉的事傳到了環城西路20號省文管會這裡。剛從北大考古訓練班學成歸來的汪濟英,被派往現場查勘。那時候汪濟英就是從莫干山路旁的西塘河坐船,一路進到良渚荀山村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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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水路進出是良渚的常態。良渚鎮內最大的水路是兩條,一條是東苕溪,天然的;一條是西塘河,挖出來的,西塘河從勾莊到大關段是我們熟悉的小河,這兩條河流呈丁字形勾連後,苕溪就和京杭大運河相通了,當然這是早些年,1958年,杭州自來水廠祥符分廠為阻止杭州汙水流入廠區,在祥符北新橋南筑一臨時土壩,至此,勾莊到北新橋的航道就不通了。20世紀80年代,除東苕溪和西塘河兩大航道外,還有良渚到勾莊、到三墩、到安溪等航線。1986年東苕溪上纖埠船閘建成,苕溪船隻就可以東達京杭大運河,100噸級駁船通行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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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的東苕溪 / 章勝賢老師提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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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拍現在的良渚老鎮


其他良渚鎮周邊的村子,也是水網密佈。陳春洪,良渚鎮土著,對鎮上一草一木瞭然於胸。他說鎮上的糧站,沿河而建,當年四里八鄉的糧船都從各條水路划來,每村都有河嘛,良渚港折桂橋下那叫一個熱鬧。農民到鎮上賣了米,再買了生活日用品,一路人聲鼎沸。收了米糧的船隻,再沿著西塘河把米賣到到小河、湖墅,如果西塘河淤塞,那好,這一年杭州的米價都要上漲。當然也有不賣米拉糞的船,載客的定班航船,通往杭州賣魚橋、臨平、塘棲、三墩、瓶窯等地,小划船隨叫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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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的良渚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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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老街上已經閒置的糧站


從毫不起眼的窄巷蹩進去,幾乎像從大風吹起的衣角底下看到少年的你,良渚老街便橫在了你的面前。如果你要在杭州周邊找一個準確的八十年代,沿河的良港路便是時光的貯藏器。窄窄的街巷,蓋魚鱗瓦的老屋,兩旁店鋪林立,沿河的鋪子都有後門通向埠頭。據《良渚鎮志》記載:“1937年,良渚老街共有店鋪57家。1946年時為64家,有日用百貨、生產資料、糖果糕點、茶館飯莊、當鋪藥店、酒醬作坊等。集鎮慣於早市,五更時分就已人影憧憧,店鋪、茶館早已燈火通明,河港南北兩邊河埠頭泊滿大小船隻,街道兩邊擺滿鄉下人擺的小攤,叫賣聲此起彼伏,甚是鬧忙,近午即散市。”眼面前的老街,彈絲綿的店、賣錫箔的店、保留原供銷社模樣的雜貨店、麵店、剃頭店,你看了都覺得暖,心裡挨著了自己的童年和故鄉,挨著了舊江南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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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老街的日常街景,街上還存有供銷社,留有各種現在已經很少見到的老式痰盂、熱水瓶、煤爐等生活用品。


所以這時候我們再來看良渚這個名字:民國《杭縣誌稿》載“宋有良渚裡”。鹹淳《臨安志》稱作“梁渚”。水中可居曰洲,小洲曰渚。《爾雅·釋宮》“堤謂之梁”。也有說“良”意為“拖尾”,即狼尾或半個波浪之形,“渚”是可供一戶人家居住的小洲,“良渚”字面含義是“側面形狀如半個波浪的小洲”,美麗洲,水生,我們已從物理層面無限接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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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水而建的村落 / 城秘特邀攝影師@肖奕叄 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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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鎮,地理座標為東經119°32-120°09 北緯30°01-30°25,距市中心武林門18公里。南北長18.7公里,東西長18公里。東鄰仁和、崇賢鎮,南與拱墅區祥符鎮、西湖區三墩鎮接壤,西鄰瓶窯、倉前鎮,北與德清三合鄉交界,此乃良渚四至,四至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良渚從鄉到鎮到街道,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面積中近一半是良渚文化遺址區。 自打2019年7月6日良渚古城遺址申遺成功,良渚從世界文化角度,獨一無二地昭示了自己的價值:良渚遺址是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最具規模和水平的地區。經過83年的考古發現和研究,良渚文明是目前中華大地上第一個能夠被確證進入國家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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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遺址公園


申遺成功後,解讀良渚的文章汗牛充棟,人們向這塊熱土投以了房價要漲的目光。殊不知當年的考古人員是處於這個區塊快速城市化和遺址要保護的夾縫下,能挖一點是一點的。以前造房子的要和考古的趕時間,現在管地皮的和造房子的都自覺站在了遺址保護這一頭,這股力量可以讓規劃改道、精神先行。 從精神之路接近良渚,從良渚考古第一人施昕更開始,可以做一百篇深度文章,但對於淺薄的我而言,在這裡只想讓你感知幾件事。 一直到2007年良渚古城發現,良渚文明終於得到國內學術界的普遍認可,從那以後,良渚從江南水鄉的普遍性走向了世界文明的獨特性,不過我們這些小粉絲和所有考古和非考古的國外專家一樣,對良渚文明的印象,都是從玉器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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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玉器

回頭再來說康烈華老師,他是民間保護良渚文化的第一人,似乎每一個有靈的地方都會有這樣的大“地保”,不僅會刨地皮,還會記錄這塊土地的方方面面,鉅細無遺,精誠所向。 他是1940年生人,安溪望族,祖宅有七開間兩進,路南看到路北,一眼望不完自己的家。1958年,18歲,中學畢業的他第一次看到省文管會幹事牟永抗在他家附近蘇家村寶貝蕩挖掘,“那一次,他找到玉琮了,頭一回。”因為從小就對鄉間露出的青顏色的石制小箭頭、石斧頭感興趣,他相信自己腳下的土地有寶氣,有文物。1973年,膽子蠻大的他,給良渚文化命名者、中科院考古所的所長、北大教授夏鼐先生寫了一封信,不久夏先生便回了他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這封信成了他人生的圭臬,自此保護良渚更一發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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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鼐先生給康烈華老師的回信(康烈華老師提供)


1973年,他家隔壁鄰居在挖沼氣窖的時候,挖到地下一米左右,鋤頭碰到了硬物,幫工用手一挖,挖出了一個20公分左右的圓形薄餅子,遞到上面一看,大夥兒震驚了,玉餅子!於是再埋頭,幫工乾脆用手向洞壁上掏挖,泥土細松發綠,一掏二掏竟一連挖出近十個玉璧。幫工們也都是淳厚之人,他們把一提籃玉餅交給東家後,東家也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康烈華開始進行了勸說,動員鄰居把文物獻給國家,反覆講了好多道理,主人同意了。


他和侄兒倆人,用兩個旅行袋裝了10個玉璧,30斤左右,從安溪步行到良渚,坐13路公交車,走莫干山路,花了一小時到武林門,再轉到孤山博物館,把玉璧送到了浙江博物館。當時的浙博人員看到這些寶貝也是大吃一驚,十分欣喜。兩個人都沒有向浙博提出任何要求,只請對方出一個收條。浙博負責人打了收條後,同時給了他們兩人五元錢,說是往返的車費錢,就這樣,叔侄倆捐獻完文物後空手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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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浙江文物管理委員會給康烈華老師的回信

到八十年代,良渚玉器價值爆漲,一個玉璧能賣幾十至一百萬。這時捐獻文物的隔壁鄰居便有一點後悔,要是當初留一兩個,就足足可以造個房子了。當然這也是說說而已。讓康老師至今感到遺憾的是,他應該留一部分給縣文管會,這樣當地的博物館就會有一批鎮館之寶。 1987年7月,康烈華補上了這個遺憾。他把自己精心收藏的60多件良渚文化石器、陶器捐獻給了餘杭縣文管會,縣文管會不像浙博那麼冷清,給他辦了一個捐贈儀式,頒發了證書與獎牌,餘杭電視臺還作了專題報導。人啊,有時候還是需要一些精神鼓勵的。 2006年,更傳奇的事情出現了。康老師的大兒子正在自家竹園地(皇姑墳)上造房子,結果就在牆基邊緣西南角挖出了四個圓餅狀的東西,是玉璧。這回幫工們不一樣了,其中一個完整玉璧就被挖掘機司機拿到駕駛艙藏好,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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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康烈華大兒子康宏果在建房挖牆基時,挖出了4個玉璧,第一時間向良渚遺址管理所報告,專家們進行搶救性發掘。(圖自餘杭發佈 / 康烈華提供)


康老師和兒子一商議,毅然決定先把好不容易批出的造房子的事情放一放,先通知良渚遺址管理所的費國平所長和施時英副所長(施昕更的孫子)。比爺爺壯實很多的施時英一來,不到三小時候,挖出來的玉璧全部收繳完成。為了防止意外,康家連夜守護工地。第二天,領導們都來了,清理工作開始。“喏,就在這個地方,挖出了四個墓,外面五個墓。”挖掘現場,圍看人群潮水一般,燈火通明,啟出精美玉器200多件,大型玉琮、玉璧、玉管、玉鐲都有。這是康家有史以來最激動人心的一刻,他們自己成了傳說。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康老師在他家中給我們指示當時發現玉璧的位置


良渚玉的感覺讓康老師帶你們來感知一下,它們會給你微妙的震動:


“剛挖出來的玉要用掃帚刷,把浮土刷光,刷光以後呢,讓它外露,讓它氧化,第二天再用蔑條慢慢較把旁邊的泥剔光。開始的時候,那些玉都很嫩,沒有氧化的時候,很嫩,碰一碰玉屑就會掉下來。至少要氧化24小時,它恢復原狀了,這個時候才可以把它拿出來。所以墓坑裡看到玉,先是不會取出來的,刷去表面的浮土後就讓它們躺著,等它們完全醒了,硬了,再取出來,用餐巾紙包好後,裝在一個一個的匣子裡面,做好記號。”


躺在匣子裡的玉,質素文絢,它告訴我們當年良渚人的生活範式、審美眼光。那些富有神韻閃爍著光芒的玉器,直接喚醒了後世杭州人精緻生活的理想,等待繁華的接踵而至。 再一件事就是良渚文化的發現者施昕更。他的故事陳列在良渚博物院。一個非考古專業人員,最後異峰突起,成就了良渚後來獨步世界的魅力,最關鍵的一點是他的家國情懷。他短暫的一生似乎就為了良渚而來。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良渚:杭縣第二區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施昕更寫於戰火紛飛的1937年,6萬字,圖文並茂。寫完此書,這位面目清秀的書生,投筆從戎。我看到他的卷首語,“謹以此書紀念我的故鄉”,他說“我們生存在這艱苦偉大的時代,更要以最大的努力來維護來保存我國固有的文化,不使損毀毫釐,才可使每一個人都有了一個堅定不拔的信心!”這是多麼強烈的文化自覺,家國之情躍然紙上,君子比玉於德,仁、義、智、勇、潔,施昕更可當,他之後,似乎潛移默化,一代一代的良渚守護者、考古者都對這片土地深藏了感情。 良渚不再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良渚,它是一代一代和玉一樣有品質的人守護下來的良渚,這是良渚真正的四至,人心圍合、人心所向的良渚。 1977年的某一天,考古學家蘇秉琦(他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考古學專業-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和同校歷史系考古專業教授嚴文明、弟子牟永抗,在莫角山遺址坐下了,那時候此地還叫大觀山果園。68歲的老人坐在夕陽裡,看著眼前的稻田阡陌,和遠處緩緩起伏的丘陵。

通往良渚朝聖的兩條路

良渚遺址核心區--莫角山

他問:杭州在哪兒?曠野停響。他又答:古代杭州應該就在這裡,良渚就是古杭州。



參考文獻:

[1]《良渚鎮志》

[2]《南宋臨安兩志》

[3] 康烈華《衣帶漸寬終不悔——我與良渚文化的情緣》

[4] 任軒《京杭國道》

[5] 饒傳坤 趙憲峰《大城市邊緣區城市空間擴張機理及其發展策略研究》

[6] 陳同濱《高速城鎮化進程下的大遺址整體保護規劃策略研究——以良渚古城遺址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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