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霸王別姬》是我最愛的華語電影，沒有之一。
電影以兩位京劇人物的大半生經歷，講述了時代變遷下的動盪不安，波瀾起伏，而電影的靈魂人物程蝶衣，在張國榮出神入化的演繹下，已經成了一種無法超越的經典。
濃烈的悽美，淡然的寂寞，無言的情愛，在一次次的傷害侮辱背叛後，最終大夢初醒，選擇了一錯到底，拔劍自刎，他做到了從一而終，成了另一個虞姬，是悲劇也是圓滿。
很多人看到的是他的風華絕代，他的從一而終，他的不瘋魔不成活。
而我看到的，只有他的孤苦和寂寞。
一、 為了活下去，他成了"虞姬"
剛出場的程蝶衣，還叫小豆子，沒有父親，母親豔紅，是窯子裡的妓女，不是養不起兒子，而是兒子大了留不住，因為小豆子如果是個女孩，還能繼承母業，可是他是個男孩，想淪落風塵都沒這個命，為了給兒子掙個前途，豔紅把小豆子送到戲班學戲，同樣是三教九流，唱戲到底地位高點。
男身女相，容貌清秀的小豆子，一眼被戲班師父看中，是個難得的旦角，可惜祖師爺不賞飯吃，天生六指，豔紅為了兒子，一狠心，剁了他的六指，也斷了母子情緣，簽字畫押，豔紅將大衣留給了小豆子，轉身離開，母子二人再無相見之日。
剛入戲班的第一晚，新來的小豆子被其他師兄們欺負，跟其他師兄不同，大師兄小石頭一直護著他，小豆子練功太苦，小石頭幫他偷工減料，小豆子遭師父毒打，小石頭為了他敢跟師父拼命，小石頭唱錯詞，小石頭狠心用煙桿捅他的嘴，小石頭代替了母親的位置，成了小石頭人生中第二位愛他的人。
學戲的日子太苦了，天天練功，吃不飽，穿不暖，唱錯了詞就要被打。
瘋瘋癲癲的小癩子，因為吃不了苦，總是逃跑，總被抓，總被打，最後一次逃跑，他還拉上的小豆子，兩個半大的孩子，在街上閒逛，偶然看到了兩位名角登臺，唱的就是《霸王別姬》。小豆子看哭了，因為他明白了，這就是他的命，就是死，也要死在戲臺上。
小癩子也哭了，因為他不知道，要挨多少打，才能成角。
回戲班後，小豆子自願領打，在氣頭上的關師父把他往死裡打，躲在門口的小癩子，看怕了，機械麻木的往嘴裡塞冰糖葫蘆球，然後用平時練功的繩子結束了生命。
關師父說："人得自個成全自個兒！"
小癩子知道自己成不了角，也挨不了打，只能自己騙自己："吃了冰糖葫蘆，我就是角了！"
小豆子為了活下去，為了成角，為了唱《霸王別姬》，為了當"虞姬"從一而終，他成了舞臺上風華絕代的程蝶衣。
二、 性別的顛倒，愛情的錯亂
一開始的小豆子，很清楚自己的性別。
為了入戲班，母親豔紅剁掉了他的六指，本來學藝就是祖師爺賞飯吃，六指的小豆子本來不該吃這口飯，但他母親豔紅為他改命，硬是吃上了這口飯。
雖然身體被損，但他的思想性格不變，固執倔強，因為母親豔紅的出身，遭受到其他人的嘲諷侮辱時，他倔強決然地燒掉了母親留給他的大衣。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他總是將這句詞唱錯，因為他認為自己就是男孩子，因為他分不清檯下和現實，唱錯詞，是他的堅持和固執，即使因為抄錯詞而慘遭毒打，也堅決不改。
直到戲院經理那坤到戲班看成色，小豆子再一次唱錯詞，險些毀了戲班，師兄小石頭為了他好，用煙桿捅他的嘴，懲罰他唱錯詞，也扭曲了他的性別，從此小豆子的意識發生了轉變。
小豆子和小石頭的初次登臺，為張公公賀壽慶祝，不僅博得滿堂喝彩，小豆子也入了張公公的眼。當時，兩個孩子還渾然不知，在張公公府中看到了一把寶劍，小石頭一把拿下寶劍說："霸王要是有這把劍早就把劉邦砍了，到時候當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宮娘娘了"
小石頭的一句玩笑話，卻成了小豆子的承諾，他開心地說："師哥，我準送你這把劍。"
之後小豆子被送到張公公屋子裡，被侮辱褻玩，從張公公府中出來後，他什麼都沒有說，關師父心疼也鬆了口氣，知道他將來必定能成角。
在回去的路上，小豆子撿到了一被人遺棄的嬰兒，這樣的情況在當時早已見怪不怪，但小豆子卻將嬰兒抱了回去收養，給了這嬰兒第二次生命，這嬰兒也就是後來的小四兒。
1、 斷六指，暗指身體閹割。
2、 煙桿捅嘴，暗指精神破處。
3、 戲詞唱對，暗指性別轉換。
4、 被張公公侮辱，暗指身體破處。
5、 收養棄嬰，暗指性別意識轉換，精神和身體的認同，母性情感覺醒。
為什麼會愛上師兄小石頭？
1、 母親豔紅離開後，對小豆子最好的人就是師兄小石頭。
2、 小豆子唱錯詞，用煙桿捅他嘴的就是小石頭，間接扭曲了他的性別意識。
3、 在張公公府中，因為一把寶劍，對小豆子許下了承諾。
4、 小豆子要當虞姬，而小石頭就是他臺上的西楚霸王。
因為現實太痛苦了，所以他選擇活在夢中，在夢中，他是從一而終的"虞姬"，跟著他的霸王，唱一輩子的戲 。
三、 迷戀與背板
十年苦練磨難，讓小豆子和小石頭終於出師，成了北平最紅的名角程蝶衣與段小樓。
臺上是顛倒眾生的虞姬，臺下是萬人追捧的當紅名角。
這些對於程蝶衣而言，都不重要，只要能跟師兄一起唱一輩子的戲，就行了。
但他的師兄不是霸王，臺上力拔山兮氣蓋世，臺下吃喝嫖賭，只想過快活自在的日子，在凡人堆裡過世俗的日子，生活和藝術，他分得明白。
段小樓娶了漂亮精明的菊仙，程蝶衣為了那把寶劍，委身袁四爺，寶劍贈知己，可是段小樓早已忘記了當年的承諾。
程蝶衣絕望了，他的霸王拋棄了他。
還好，他還有戲，至少戲不會拋棄他，但他已經當不了虞姬了，只能靠吞雲吐霧，抽食鴉片來逃避現實中的傷害。
時代的變遷，連他最後一點依靠也剝奪，撿回來嬰兒成大後成了小四兒，看準了時代混亂，背叛蝶衣，當上了舞臺上的"虞姬"。批判時，面對所有人的侮辱傷害，程蝶衣不曾低頭，
當段小樓為了保全自己，揭露程蝶衣的"罪行"，將那把寶劍丟到火堆中，當菊仙不顧安危，從火堆中搶會寶劍時，他徹底癲狂絕望了。
他的霸王為了自保，背叛了他，他的"情敵"菊仙，卻為了護他不顧安危。西楚霸王下跪求饒，青樓妓女有情有義，他的人生觀徹底崩塌了，這是他塑造的世界，為了活下去，他捨棄了一切，可到最後，他徹底被辜負了。
程蝶衣的一生似乎沒有經歷多少幸福。
母親豔紅，為了他以後的生計，狠心剁他六指，將他送到戲班，母親愛他，可是愛不起他。
關師父，跟他只是師徒關係，嚴師出高徒，不打不成器，師父惜才，但也眼睜睜看著他被送去給張公公侮辱。
袁四爺懂戲，愛上了舞臺上人戲不分的"虞姬"再世，寶劍贈蝶衣，只願做他的紅塵知己，裙下之臣，看似痴情，其實還是達官貴人捧戲子，玩樂罷了，如果有一點真心，在程蝶衣被抓上法庭時，並沒有主動出手搭救，程蝶衣在法庭上不願說謊，知道搭救無望了，轉身就走，毫無半點情義。
所有愛他的人，拋棄辜負背叛傷害了他。
只有“情敵”菊仙在危難的時候，真心護他。
他們倆都是虞姬，都愛上了同一個假霸王，菊仙懂他的情，同情理解他，在程蝶衣戒菸時，細心照顧他，可是她愛段小樓，所以千方百計攛掇他們倆分開，一個精明又多情的女人，不在意金錢，不怕吃苦受罪，卻最終被情辜負，殊途同歸，蝶衣和菊仙相隔十一年後，走上了同一條道路，只是菊仙是因為對於愛情的絕望，而蝶衣是因為對於現實的清醒。
原著小說的結尾，程蝶衣與段小樓在香港偶遇，重逢後合作了一曲《霸王別姬》，在戲夢中，程蝶衣拔劍自刎，當上虞姬，可是戲罷夢醒，程蝶衣沒有自殺，繼續苟活，曾經的情愛仇恨，輝煌衰敗，都成了過眼雲煙，所有的一切，在生命面前一文不值，小說的結尾太殘忍了！
電影的結尾，程蝶衣雖然死了，但人物卻得到昇華，也完成了一直以來的心願，"從一而終！"
四、程蝶衣與張國榮，宿命般的緣分
血似胭脂染蝶衣，作為《霸王別姬》的原著作者李碧華，將張國榮視作程蝶衣的第一人選，1981年，羅啟瑞拍攝了電視劇版《霸王別姬》，分上下兩集，李碧華還是編劇，當時就邀請了初出茅廬的張國榮，但礙於偶像歌手身份，最終婉拒。
電視劇版《霸王別姬》
電視劇播出後，李碧華重新整理小說，出版了《霸王別姬》第一版，小說後來被"俠女"徐楓女士購買版權，但因為沒有合適的導演，電影一直沒有開拍，直到1988年，徐楓在戛納影展上，看到了陳凱歌導演的參賽作品《孩子王》，被他的才華打動，出錢出力邀請他拍攝《霸王別姬》，不過看過小說後的陳凱歌，對這個故事沒什麼興趣，在他看來小說太俗了，不過是個三流作品，但徐楓女士沒有放棄，經過一年多的溝通遊說，終於讓陳凱歌同意拍攝執導。
而電影中的靈魂人物程蝶衣，徐楓和李碧華首選張國榮，但因為拍攝檔期的問題，雙方一直沒有協調下來，此時，香港導演楊凡將小說推薦給好友尊龍，原本是想建議他出演霸王段小樓，但尊龍卻被程蝶衣打動，覺得這簡直就是他的半身寫照，自降片酬，主動出演，當時的尊龍已經是好萊塢的大明星，在國際影壇上享有知名度，如果他能夠出演，對於電影在國外的宣傳非常有利，得知消息後的張國榮，不想捲入爭奪旋渦，主動退出，劇組也在媒體面前宣佈尊龍出演程蝶衣。之後張國榮和尊龍在臺北亞太影展相遇時，還非常客氣地祝賀尊龍說："
我們都看你的了。"
尊龍張國榮合照
本來程蝶衣已經確定尊龍出演，只是電影製片人徐楓女士，在第二次見過尊龍，認真看過他的面容後，開始疑惑不安，尊龍的長相十分俊美，可是線條硬朗歐化，不是她心中的程蝶衣，發現做了錯誤決定的徐楓日夜惆悵，此時，尊龍的經紀人把簽約合同傳給徐楓，這讓徐楓更加確定決定錯誤，其實以尊龍的身價來說，合同條約不算苛刻，而且以一位好萊塢國際巨星的身份來說，也不算什麼，主要原因還是徐楓女士覺得尊龍不合適，已經後悔了，但不願意失信於人，只能拿合同條約作為理由，對於尊龍的態度也有了明顯的轉變，讓尊龍感覺到不受尊重，最終選擇辭演。
尊龍辭演後，陳凱歌面試過很多演員，但都不滿意，而張國榮雖然也沒能出演程蝶衣，但想跟導演陳凱歌交給朋友，就將自己給雜誌《號外》拍攝的青衣照片寄給陳凱歌，這張照片徹底打動了陳凱歌，為了表示誠意主動到香港跟張國榮面談，初次見面，讓陳凱歌對張國榮改觀，因為劇本還沒有出來，陳凱歌將故事講給張國榮聽，故事講完後，張國榮當即確定這個角色他能演。
一波三折後，角色最終歸於張國榮，既是緣分也是宿命。
對於角色的付出，很多人都知道，他如何練習動作，如何學習普通話，如何將自己的身心投入角色當中。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對角色的敬畏之心，剛到北京的第一天，他就提出去拜祭梅蘭芳先生，到梅蘭芳先生故居參觀。電影拍攝結束後，他還會去梅蘭芳先生墓地拜祭，這是他對於京劇大師的尊重和敬畏，尊師重道四個字說得容易，做得難，梅蘭芳先生不是他的師父，卻是他學習的對象，只有做到了這樣，才能人戲不分，才能顛倒眾生，才能將角色演繹成了經典。
正如原著作者李碧華所說，除了張國榮無人能演程蝶衣。
可是一切的努力和付出，在有些人看來，不過是本色出演，再不然就是入戲太深。
張國榮不正如另一個程蝶衣嗎？
被誤解，被傷害，被汙衊，被輕視，還好，張國榮說過，他不是程蝶衣，他比程蝶衣幸福，但他們對於藝術的追求都是一樣。
還好，他只是另外一個程蝶衣，他的人生沒有那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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