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寂已久的大山，今日分外熱鬧，山長家討媳婦了！新娘子長得那叫一個水靈，柳葉彎眉細腰肢，任誰見了都移不開眼。可惜，好好一個美人，如今卻要嫁給山長家傻兒子，實是紅顏命苦！
外頭人都等著新娘出來敬酒，屋裡人卻是急得嗓子眼冒火，新娘子不見了！
喜婆說自己就上個茅房的功夫，新娘子就沒影了。山長一怒之下就衝親家公發起火來，而這親家公是個潑皮無賴，兩手一攤說人給你們送到了，沒看住怪不著我，反正老子錢不退。
新娘子名喚阿嵐，是無賴阿四的女兒，被她爹一百兩白銀賣給山長家當兒媳。現在阿嵐跑了，山長著急上火地領著一群山民出去找了，卻是遍尋無果。
2
不怪他們找不著，阿嵐藏的地兒，誰也想不到。穿著大紅的嫁衣的她，正盤腿坐在地上啃著蘋果，還對著面前的神像唸唸有詞。
“山鬼老爺，您可要保佑他們別找來啊！”
“嘿嘿，他們哪能想到這山鬼廟啊，多少年都沒香火了。”
“誒誒誒山鬼老爺我可沒有埋汰您的意思啊，他們不信您，我可信您得緊！”為表誠意，她還跪倒在蒲團上磕了個頭。
話音未落，山鬼廟的門就忽地被推開了，以山長為首的山民們一擁而入。阿嵐大驚失色，暗道糟糕。不曾想，山民們四下搜尋了一番，卻像是全然沒有看見阿嵐的模樣，罵罵咧咧地就走了。
3
看著山民們漸漸沒了身影，阿嵐這才緩過了口氣，撲通一下就跪在了蒲團上，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山鬼老爺顯靈，多謝山鬼老爺顯靈……”
神像巋然不動，眉宇間卻漸漸透著一股欣喜，又帶著一份落寞，就那麼注視著阿嵐，像要看上一輩子。低著頭的阿嵐，絲毫未覺。
這一天又是出嫁又是逃婚的，鬆下一口氣的阿嵐很快就累了，躺在蒲團上沉沉睡去。她做了一個夢，一個關於山鬼的夢。
還是在山鬼廟，卻又不像如今的山鬼廟，不過卻是一樣的破落與凋敝。沉寂在山野間的山鬼廟，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個衣衫襤褸，面色憔悴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山鬼廟，倒在蒲團上就不省人事了。阿嵐想湊近了看看男子樣貌，眼前越是一團模糊。正當她疑惑之際，忽見山鬼神像泛起了金光，很微弱，卻聖潔無比。
金光落在男子的身上，將他包裹其中，阿嵐雖然看不太清，卻隱約覺著那男子的氣色在逐漸變好。
山鬼老爺可真是好心啊，阿嵐心想，這不今日還顯神通救了自己嘛！
4
第二日一早，男子悠悠醒轉，感到渾身又充滿了力氣，驚奇之餘，抬頭看見神像，才回想起自己暈過去前竟是誤打誤撞來了山鬼廟，意識到是山鬼顯靈，他立時連連磕頭道謝。
只是高興了沒多久，男子又愁眉苦臉起來，只聽他自言自語道：“不瞞山鬼老爺，在下無崖，乃是村裡的秀才，自幼喪父喪母，寒窗苦讀十餘載，準備進京求功名，不料還沒走出這大山，就遇上了賊人強盜，將盤纏文書全數搶了去，命矣！忍飢挨餓這幾日，差點就要了在下的命，還好遇上了山鬼老爺顯靈……”
這書生還真是怪可憐的，阿嵐心想，倒與自己同是個苦命人。
無崖說著說著，就要落下淚來，嘆息著時運不濟。不知怎的，苦了這些年，他忽然很想吐吐苦水，哪怕聽者只是個不會說話的神像。
想著神像，無崖仔細打量起了神像，殘缺不說，遍身都是塵埃，真是半分神的樣子都沒有了。正想著無處報答，無崖便索性擼起袖子給神像掃起灰來。
5
無崖掃灰很是仔細，一處也不放過。很快，他的額頭就掉落起豆大的汗珠，但他卻是越幹越起勁。無崖不覺，他的汗珠落在神像眼下，活像神像落淚了似的。
神像雖不太大，但擦起來到底是個大工程，無崖卻耐心的很，幾日下來，倒是越幹越有勁兒。每日晨起，案前總擺滿了瓜果吃食，無崖知道，那是山鬼老爺給的。從小孤零零長大的他，倒在這感受到了人間溫暖。為了這溫暖，他肝腦塗地，也是在所不惜的。
一日夜裡，又是累了一天的無崖沉沉睡去，神像又泛起了金光。這一次，金光裡漸漸顯出了個窈窕女子。阿嵐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山鬼顯顯顯……顯靈化形了！
女子蹲到了無崖身邊，輕輕啜泣了起來:“多少年沒有人來過這山鬼廟了。山鬼山鬼，既是山鬼，也是山神。山民信我敬我，我自能庇佑他們，而他們放棄了我，我的法力也自然消亡，又何談庇佑他們呢……”
“可笑世人不懂，還怨我無能。”山鬼細細地撫摸著無崖的每一寸臉龐，“若非你日日為我神像拭塵，我就快要消亡了呢。我救了你，你又救了我，還真是有緣呢……”
6
丟了盤纏文書，上京趕考是沒指望了，無崖索性在山鬼廟長住了下來，每日掃塵拭灰，日子倒過得分外愜意。
唯一遺憾的是，一個人總歸是有些寂寞的。每日睡前，無崖總痴痴地望著神像，喃喃道:“你若是能陪我說說話，就好了……”神像默默不語。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無崖想著，這一世便與佛像相依為命，也是很好。只是，天不遂人願，變故很快便來了。
山鬼的法力雖有恢復，但到底只是一人的信仰之力，只能勉力維持。而對於山民們連日來的祈雨，她卻是無能為力。
大旱三月，顆粒無收，山民們一怒之下，拿著刀槍棍棒衝上了山鬼廟，要砸了這裡洩憤。無崖拼了命地阻攔，但到底是個文弱書生，打他們不過。
無崖想保護山鬼老爺，拼了命地想要保護，但他無能無力，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山鬼神像被砸，被毀，重新沾滿了塵埃。
若能阻止他們，無崖想，任何代價自己都是願意付的。只是，他終究無計可施，他只能衝上前，以身為盾，卻是不多時便被推倒在地……在這之後發生了什麼，阿嵐卻是看不到了，因為她醒了。
7
阿嵐夢醒時，蒲團已被淚水染溼，一股濃重的悲意席捲而來，她的心不知怎麼分外生疼。她抬頭向神像望去，神像依舊肅穆地注視著她，無悲無喜，似悲似喜。
見著神像通身的塵埃，阿嵐便學著夢裡無崖的樣子，努力地為它拭起灰來，大紅的嫁衣染上塵，卻顯得愈發動人。
阿嵐一直很想知道，無崖最後怎麼樣了，可她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她想，若是自己能認識無崖便好了，搭伴在山神廟過日子，倒是不錯。可惜，夢終歸是夢。
或許是因為那個夢，亦或許是一個人太寂寞，阿嵐開始和神像說起話來，她可比無崖話嘮地多。
“山鬼老爺，今兒咱吃什麼？”
“山鬼老爺，您晚上是不是也化了個俊俏公子來看我呀？”
……
阿嵐有爹，卻不如沒爹，悲慘的歲月裡，漸漸練就了自說自話的本事，對著神像也不犯怵，照樣天天不重樣地瞎侃著。和山鬼老爺相依為命？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阿嵐心想。
8
神像寂寂無言，阿嵐嘰嘰喳喳，日子倒也有趣。只是，日子久了，阿嵐便開始不那麼害怕了，開始出門透氣了，災禍也就隨之而來了。就那麼不湊巧，阿嵐被一個山民發現了。很快，更多山民來了，聚集到了山鬼廟門口。
阿嵐坐在蒲團上，拼命忍住，卻還是忍不住發抖。這次真完了，阿嵐想，只是，她還捨不得離開山鬼老爺呢。
聽著越來越大的撞門聲，阿嵐知道，山鬼老爺還在幫她擋著山民們，但還能撐多久呢？
丟了新娘子這麼多日子，惱羞成怒的山長今日不把她逼出誓不罷休。既然門砸不開，那就燒，燒了這山鬼廟，看她是不是寧死不從！
9
火很快就著了起來，越燒越旺，山鬼廟就快被燒塌了，阿嵐被濃煙嗆地眼淚鼻涕直流，眼見著神像開始一點點崩塌。
那是陪伴了自己無數個日夜的山鬼老爺啊，阿嵐的心都在滴血。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蒲團絆住了腳。燒了一半的蒲團中間，忽地掉出了本古籍，看著很陳舊。
鬼使神差地，阿嵐不顧大火，翻開了古籍，只見上面寫道：“山鬼，亦山神。佑山人，汲信仰，方成神。若為山鬼，不入輪迴，有人替之，方重為人。”
“有人替之，方重為人……”阿嵐不住重複著這句話，翻到後頁，果然看到了成為山鬼的祭祀之法。
她掙扎著爬到神像面前，又看著濃烈的大火，想著自己這一世，除了在這山鬼廟的日子，真沒多大意思。倒是山鬼老爺，還沒嘗過做人的滋味吧？她笑了起來：“山鬼老爺，這一次，輪到我幫你了……”說完，她便念起了咒，身上漸漸泛出了金光……
10
是日，天降大雨，澆滅了山鬼廟的大火，山民們只找到了阿嵐的遺體。山長罵罵咧咧地走了，幾個好心的山民將她用草蓆裹了，丟去了亂葬崗。
而已經成為山鬼的阿嵐，在神像裡注視著這一切，淚如雨下。
成為山鬼後，她想起了很多事。原來，多年前她本就是山鬼，法力衰微的山鬼。後來，一個叫無崖的書生闖進了山鬼廟……
夢裡她沒看見的結局，是無崖被推倒在地後，發現了蒲團裡藏著的古籍，當即許下誓願替她成為山鬼，讓她投胎為人，成了阿嵐。夢裡沒看清的無崖的樣子，果然是個俊俏公子。
是輪迴嗎？山鬼笑了起來，說起來，她與無崖，竟是一面都不曾見過。還有機會再見麼？她想，應該是有的。
她相信，終有一日，無崖會回到這裡，她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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