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詩詞中"佳人輪"的由來與發展,對清初詩詞有何影響

導語:

詞至清初,題材空前廣泛,言志、詠物、懷古、懷友、祝壽等等題材在詞中的比例較宋詞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豔情與詞中女子形象在清初也發生了新變。張宏生《豔詞的發展軌跡及其文化內涵》《〈白門柳〉: 龔顧情緣與明清之際的詞風演進》《日常化與女性詞境的拓展——從高景芳說到清代女性詞的空間》三文指出清初豔詞出現感情真摯、風格醇雅之作,出現了豔情之中融入家國之感的作品,閨閣女子的日常生活題材也進入了詞學創作。

這些新變都是詞史上質的飛躍。在此啟發之下,本文聯繫清初詞作及其評點,考察詞作中的女性形象。清初詞人所寫的戀情大量依附於家庭倫理內的寄內與閨詞,這與當時江南士族"才子佳人式"家庭生活有著極大的關係,詞中女性形象體現了清初追求女子"德才色"與"真情"的佳人論。

清初詩詞中

清初文人

一、詞中閨閣佳人與清初女性觀

唐宋詞生成於歌筵舞席,以資歡娛,詞中的女子主要是美貌的歌妓舞女(包括青樓與家伎、營伎),詞人與她們的愛戀是長盛不衰的主題。詞中的戀情多為實有,且發生於詞人與歌妓之間,如此柳永、秦觀與歌妓,晏幾道與萍、蓮、紅、雲,姜夔與小紅、合肥姐妹,等等。

雖然唐宋詞不乏少女思婦的形象,也有李清照、朱淑貞等女詞人對閨閣女性的塑造,但與詞中歌妓形象相比則數量懸殊。詞發展至清初,早已完全脫離花間尊前的生成環境,無需再傳唱於檀口皓齒,詞人與歌妓舞女的愛戀在詞中也幾近消失。清詞所刻畫的女子形象悄然移位於閨秀,言情之作大量出現於閨情與寄內的題材中,這些閨秀形象寄寓著詞人德才色兼備的"佳人"觀。

清初詩詞中

李漁畫像

1、李漁對詞中女性的評價

歌妓身份卑微,且以色藝事人,詞中刻畫歌妓易流於豔冶輕薄,對此,清初詞人提出批評,自覺地將筆墨轉向閨閣女子。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論: "唐人《菩薩蠻》雲: '牡丹滴露真珠顆。佳人折向簷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只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碎挼花打人。' 此詞膾炙人口者素矣,予謂此戲場花面之態,非繡閣麗人之容。從來尤物美不自知之,亦不肯自形於口,未有直誇其美,而謂我勝於花者。況挼碎花枝是何等不韻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虐之行,幽閒之意何居,溫柔二字安在? 李後主《一斛珠》之結句雲: '繡床斜倚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此詞亦為人所競賞。予曰: '此娼婦倚門腔,梨園獻醜態也'"。

清初詩詞中

李漁畫像

李漁認為這兩首詞中女子情態似"戲場花面態"和"娼婦倚門腔",失卻了"繡閣麗人"的"幽閒"與"溫柔",其實詞中佳人即為歌女或青樓身份的女子,詞中所寫為本真情狀,並無需責其不具備閨秀氣質。李漁的批評雖然失當,但透露出這樣的信息: 清詞將著力塑造閨閣女子。李漁對詞中閨秀形象提出"幽閒"與"溫柔",基本可納入對女子德性的要求。

清初詩詞中

李漁石像

李漁《耐歌詞》所寫女子主要是閨閣,有虛構的閨閣代言,有寫其妻妾的閨情、戀情,有與二女淑慧、淑昭的唱和,其詞中甚至寫女子妨窺,"為閨人寫出一段貞節苦心",僅有幾首寫歌兒舞女。基本上,李漁的詞與詞論涉及到女子的德、才、色諸方面,這是清初詞壇嶄新的"佳人論",與當時"才子佳人"的文人理想及現實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

2、清初女性觀的轉變

明末清初出現批判傳統女性觀的思潮,傳統 "三從四德"的觀念發生了新變,納入了新的內涵,形成"德、才、色"與"真情"兼備的新女性觀,並逐漸成為時人流行的觀點。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與戲曲中,佳人都是德才色兼備的美的化身,《玉嬌梨》男主人公詳述了他心中的理想"佳人",代表了當時士子的婚戀嚮往:"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也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

"。當然,"德"是不言而喻的前提,"刺繡織紡,女工也; 然不讀書、不諳吟詠,則無溫雅之致;守芬含美,貞靜自持,行坐不離繡床,遇春曾無怨慕,女德也;然當花香月麗而不知遊賞,形如木偶,喁喁涼涼,則失風流之韻"。顯然,女德仍然是根本。"德、才、色"以及真情,是才子佳人小說、傳奇中"佳人"的模式。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性

這種佳人論出現於清初的詞壇,更體現出佳人論具有堅實的現實基礎。明末清初湧現出大量才子佳人式的婚戀生活,比如沈宜修與葉紹袁,商景蘭與祁彪佳,談則與吳人,程瓊與吳震生。這樣的家庭生活也出現在普通的士紳之家,詞集中極為常見,比如董元愷"家有田園,室多圖史,佳婦比肩,並坐鼓瑟。乃至鄧尉探梅,段橋踏雪,浮家洞庭之澤,消夏芙蓉之灣,彈琴而看文君,買釵以貽徐淑,李居士書藏金石,管夫人畫擅梅花,人生樂事,莫過於此"。又如閻牛叟與其妻情深意篤,據閻牛叟記,其德,"妻屢請納妾,予不應";其才,"妻善弈,花下與諸女劇,必招予,予笑謝。於琴不由師授,以意成譜,巧合自然","甲申予客金陵,妻獨攜子女避地吳越,常手書促予歸"。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性

甚至也有青年男女因文才而私相傾慕,互定終身的真實戀情,俞公谷《念奴嬌》(評殘詞稿)序言記載沈遹聲與楊玉倩情事: "其東家楊倩玉者,名琇,與沈郎結今生緣,私為傾許,且出其詩詞雜沈集中,餘悉能辨其香慧"。這些女子的出身都很普通,她們均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加之自身的天分,表現出優異的才能。

3、清初女性詞人的湧現

同時,明末清初湧現出大量的女性作家,閨閣詩集、詞集層出不窮,作者有大家閨秀也有貧家女子。富貴之家可以家人傳授或為女子延請塾師,在這一背景下出現了閨塾師的職業女子,寒儒之家的女子,通常是由其父兄傳授文學,如李漁的兩位女兒、徐石麒的女兒。普通貧家女子也可以有機緣獲得學文識字的機會。歷來農家女詞人賀雙卿是真實存在還是文人之虛構,一直處於討論之中,然,如此女子並不少見,如明清之際鄒樞記載其外祖母侍女如意,如意自稱: "我南城織戶陸氏女,七歲鬻於顧氏家。主憐我聰穎,命我入館伴讀。主母延女師訓諸姑,師姓沈,嘉興秀水人,工詩詞,盡心教我,以故詩詞頗曉

"。這些女詞人在詞中刻畫了現實中的閨閣佳人。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性

4、對青樓文化的嘆息

在閨秀文化趨向繁榮的同時,青樓文化開始了衰落。明末是青樓文化最為耀眼的時期,所謂"名妓",不僅評以美貌,更重在才藝,她們與當時名流詩詞唱和,文酒風流,甚至參與社集,在明末的混亂局勢中,賦予了政治性色彩。

《板橋雜記》即記錄了秦淮一地名妓凡三十五人,分為"雅游""麗品""軼事",各擅才藝,突出者如柳如是、顧湄、董小宛、馬湘蘭等,她們的文學、繪畫、書法等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國變之後,江南地區的青樓業一度蕭條,餘懷《板橋雜記》即是面對秦淮殘山剩水,人去樓空的淒涼景狀,緬懷往日的繁華夢,悼念過往的王朝。

清初詩詞中

古代青樓女子

清初詞人多有悲悼金陵舊院荒涼敗落的作品,如金烺《爪茉莉·過南院馬湘蘭遺址》雲: "青溪佳麗,曾記得、依稀者。只可憐、匣粉爐香銷謝。行樂地,菜圃也"。毛奇齡同此感慨,評曰:"南院舊址,不勝蔓草荒煙之感"。戰亂之後續以大獄,大量的士族縉紳家毀人亡,賴以生存的青樓業隨之而消歇。雍正以後,青樓業更在政策中明令禁止,雖然青樓實際上存在,但政策多少會產生影響,青樓已缺少明末的條件培養出具備才藝的名妓。乾隆時期,青樓恢復繁盛,但青樓女子已大多胸無點墨,不解風雅。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長久以來男性於青樓中追尋情感與藝術的共鳴,心靈的相契,詞中的女子大多為倡優歌妓,作為美貌、才華與真情的化身,寄託著詞人美好的情愫或慰藉仕途生涯中的失落。當"佳人"式的妻妾可以從現實中尋覓,而青樓的文化色彩逐漸消退,閨秀必然會以理想的女性形象取代青樓成為詞中的女主角。

二、德才色兼備的詞中佳人

清初詞中佳人德才色兼備,女德之中,貞孝、女工是詞人描寫的重點,並受到詞人與評論者的熱烈歌頌。一方面是由於詞在尊體過程中,原本屬於詩文的題材大量進入了詞的創作,另一方面是詞體脫離音樂後女子身份轉變的結果。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1、對貞孝之女的描寫

大量貞女、孝女的形象出現於詞中,如佟世臨、程大戴、傅世垚梁園唱和,以《哨遍》調歌詠孝女,李根茂評雲:"孝女節烈處和盤托出,可與皇甫謐龐娥傳並垂不朽","曲曲折折,淋漓滿紙,為孝女重開生面,真顧虎頭傳神之筆"。

陳維崧則每於貞孝節義處以史筆為詞,意在立傳,比如他的《滿庭芳·吳門管烈婦夫亡殉節,詞以紀事》、《滿庭芳》(庚氏苟娘)、《大丑·題毗陵海烈婦祠》、《河瀆神·題秦郵露筋祠》、《麥秀兩岐·為周貞女題詞》,等等。評者對這些節烈女子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謂:"倜詭離奇,洞心駴目,昌黎《南海廟碑》、《湘夫人祠記》,不足多也……可令烈婦吐氣"。甚至認為她們的德行勝過了男子,"每念貞孝女之賢似過於男子,讀此知人有同情,哪能不溼春衫也?"清初盛行以詞祝壽悼亡,其中很多詞是為自己與友人的母親、夫人所作,這些女性更被塑造成婦德的楷模。曹貞吉追悼尤侗夫人的《小諾皋》詞即"

可作賢媛小傳"。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2、對女工形象的描寫

與此同時,代表了女子社會職責的女工得到詞人的關注,如王士禛、鄒祗謨、陳維崧、彭孫遹、董以寧諸人圍繞著餘氏女子刺繡圖唱和歌詠,詞作達十九首之多。女工在明末清初已不再是單純的供給家庭穿戴,它發展為一種行業經濟,尤其是刺繡,其精美者成為人們爭相購買的藝術品。

李漁曾激烈地反對一些女子專注文才而忽略了女工:"然盡有專攻男技,不屑女工,鄙織紉為賤役,視針線如仇讎,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嫗貧女捉刀人者"。詞中歌詠女子刺繡,兼具了歌頌女子才能與婦德的雙重意義。

清初詩詞中

古代織女

3、對閨秀才藝的描寫

相比女德,詞人更多地關注於閨秀的才藝。在現實生活中,女性之間、女性與家族內部男性之間的詞學唱和,在清初並不鮮見,女詞人的數量之多更遠遠超越了兩宋。比如沈時棟與"一子二女皆工詞藻,暇輒分題唱和,子女有好句則迴環歌詠以為樂。子即成廈,女即參荇、纖阿也"。《倚雲樓詞選》則是江蘭為主唱,其夫張叔珽、妾徐如蕙和詞,結集而成。集中張叔珽、女瑞英及另一妾芳叢,共同參與了評點。女性大量參與詞的創作對詞中女性形象產生直接的影響,加之社會對女子才華的肯定,女子的"才""藝"在詞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晚明以來,思想界肯定女子才能,主張提高女性的家庭地位,李贄在其《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一書中曾雲: "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 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又豈可乎?"清初詞對女性才華的揄揚提醒我們,這一異端思想逐漸被文士接納,具有了一定的普遍性。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4、對身邊女性的描寫

這些詞中才女大部分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女性,來自詞人、親友、鄰里的妻(妾)女、姊妹,詞人對女子的才華都持讚賞的態度。難得的是,在男性詞人筆下,出現了主動追求文才的女性形象。金烺《多麗·春閨倦繡,邀鄰女品茶》描寫了兩位名士一般的女子,她們刺繡閒暇品茗、賦茗,如同士子讀書之餘的文化消閒。文化修養增添了她們的女性魅力,宗鶴問評雲:"隨意繪寫,曲盡香閨情性。末結更思出雲表。又云'絨舌唾紅香'五字,何等香豔"。徐斐成則雲:"奇文雅稱韻題,然一種嬌痴,瀟灑風流。跌宕之情,吾不知雪岫如何著想,寫得活靈活現,噫,技固神矣","瀟灑風流"慣常用於評說魏晉名士,"活靈活現"則說明現實中有這樣的女子,金烺以傳神之筆真實又靈動地再現了這一形象。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又如董以寧《鵲橋仙· 賀華子瞻花燭》是為友人新婚而作,新人是一位女才子:"呼郎新字,怪郎新字,抄襲眉山因怎。鴛鴦社裡面分題,才信道才名相稱"。女性對自身的才華充滿自信,這樣的自信使她們轉而對男性提出"才"的要求,董以寧的詞或出於對友人的調侃,但無意間透露出當時日益覺醒的女性意識。對此,男性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女性擁有一定才華,兩者能夠在藝術情感上共鳴,另一方面女子才華的逾越,削弱了男性的優越感,士子英雄失路式的人生悲傷便無法在原本代表柔弱的女性那裡能到寬慰。王士禛評該詞雲: "

此新婦殊可畏"。"可畏"或只是表達一種稱讚,但若這位新人的才華果真超越新郎,對於當時男性而言便是真正的"殊可畏"。

清初詩詞中

古代美女

5、對女子容貌的描寫

佳人的容貌、情態依然是詞作的重點,不過清初詞作中"佳人"為士紳之家的閨秀形象,較宋詞貴族婦女的範圍更為寬泛。對佳人容貌、情態的描寫以溫麗閒雅為美。

比如清初馬振飛對閨人的描寫極為友人稱道,其詞《蝶戀花·鬥草》,評者謂:"與配繡君唱和妍雅,宜其曲悉閨襜如此"。詞中的女子應是以其妻為原型:"拾翠尋芳穿野道。幽樹深叢,處處啼黃鳥。滿掬靑靑紅漸少。紫藤筐外花須嫋。 嫩綠如茵粘碧草。選葉搜枝,石上鋪多少。鬥罷嬴輸香繚繞。玉人嬴得微微笑"。上闋幽致的景物烘托了女子的品性,下闋本應熱鬧的嬉戲,玉人也僅以"微微笑",溫婉幽靜的女子躍然紙上。黃雲孫評陸求可《憶秦娥·閨情》一詞雲:"溫麗中帶閒雅,逼似湘真"。陳維崧《海棠春·閨詞,再和阮亭韻四首》一詞,評者謂: "尋常閨閣中,哪得如許雅緻?"詞中要集中表現的正是閨中的"雅緻",它來自真實的閨秀生活,而美於現實。概而言之,"雅"是清詞描寫閨閣女子的準則。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6、對德才兼備女子形象的嚮往

詞中女性形象以代表德才色兼備的閨秀為主,體現了詞壇尚雅抑俗的審美趨勢。自雲間詞派開始,有感於明詞的俚俗淫哇,在詞學理論中明確地提倡雅正。對雅的追求至浙西詞派達到高峰,論詞以"醇雅"為旨歸。對於摹寫女子的閨襜之作,詞人尤其嚴辨雅俗。毛先舒於《與沈去矜論詞書》中雲:"大抵詞多綺語,必清麗相須,但避痴肥,無妨金粉……且閨襜好語,吐屬易盡,巧竭思匱,則鄙褻隨之。真則近俚,刻又傷致,皆詞之弊也"。彭孫遹早期以豔情詞著稱,王士禛戲謂其"豔情專家",其詞中有青樓愛戀,也有夫婦之情,不可以傳統之"豔詞"統而概之。彭孫遹論閨詞以雅正為宗:"填詞之道,以雅正為宗,不以冶淫為誨,譬猶聲之有雅正,色之有尹邢,雅俗頓殊,天人自別。正非徒於閨襜巾幗之餘,一味儇俏無賴,遂竊竊光草蘭苓之目也"。

清初詩詞中

古代市井女子

7、對市井女子的描寫

清初人論"閨襜"一詞常將青樓模糊的涵蓋其中,一些鄙褻之詞通常是寫青樓與優伶,描寫閨秀並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當然,女子為妾或市井女子時,語言會俊俏一些,但也不落淫邪。對閨襜詞雅正的強調,也許正是出於對青樓一類詞的排斥,或者主張同樣以雅的準則加以規範。

柳永詞大量寫青樓歌妓,其情其態無如閨閣之嫻雅,在清初受到了普遍的批評,即可為之明證。如鄒祗謨《憶瑤姬》(十五年前事) 一詞,追憶與一位類似霍小玉身份的女子的戀情,王士禛評這首詞雲:"元十一和《夢遊春》詩無此悽豔。屯田小詞,傳播旗亭北里間,終不解作香奩繡閣中語也"。

三、"佳人"之真情

清初的小說、戲曲中對情的宣揚表現得非常明顯,而詞由於在不斷地尊體過程中,人們的關注點聚焦於詩化的層面,強調詞人的比興寄託,言情的傳統很大程度上被忽略。其實,清初詞言情向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風""騷"寄託,一是純粹的言情之作。後者較之宋詞同樣發生了新變,它蘊含了至情的思想,宣揚兒女真情。

清初詩詞中

牡丹亭

1、以《牡丹亭》為代表的文學感情

對於詞而言,直接影響其宣揚至情的是《牡丹亭》為代表的謳歌至情的傳奇。明人"以傳奇手為詞",其曲化導致了明詞俚俗而衰微不振。至清初,詞人嚴持詞曲之辨,從語言、風格、格律、用韻諸方面將詞剝離曲的影響,有效地促使了詞學復興。然清詞存留著"曲化"的痕跡,即有意識代言與宣揚至情。明人評詞喜以曲比擬,而清初詞評很少提及曲,這是詞之尊體使然。以曲論詞集中於評論詞中代言與至情,通常以《牡丹亭》《紫釵記》等比擬,尤其是《牡丹亭》,而至情的宣揚是通過男子作閨音的代言之作。

《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形象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在以往的文學中從未有過,其感人至深,於當時形成了一股"牡丹亭熱"。許多作家都繼承了湯顯祖的傳統,以極大的熱情創作了大量揄揚至情、宣揚真情的愛情劇,如周朝俊的《紅梅記》、徐復祚的《紅梨記》、孟稱舜的《嬌紅記》、袁于令的《西樓記》、吳炳的《情郵記》、《畫中人》等皆是。

清初詩詞中

牡丹亭

杜麗娘幽禁深閨的苦悶,追尋真情的渴望極具典型意義,在杜麗娘的身上,女性讀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杜麗娘的熱烈與執著又給予了她們精神的力量。當時閨閣幾乎人手一冊,清初程瓊雲:"蓋閨人必有石榴新樣,即無不用一書為夾袋者。剪樣之餘,即無不願看《牡丹亭》者。閨人恨聰不經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無不欲淹通書史,觀詩詞樂府者"。閨閣女子將刺繡花樣夾於《牡丹亭》刻本中,刺繡之暇,時時展閱。男性詞人在代言的閨詞中,便將杜麗娘的色彩賦予了這些閨秀。

2、男子對閨中情感的探索

男子作閨音,以代言的筆法描寫女子,這本為唐宋詞的傳統。自秦觀"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之後,"詞中有我"的成分在豔情詞、閨情詞中得以強化,並且是後人解讀唐宋詞,評判優劣的標準之一。不過與此同時,男子作閨音仍在詞史中延續,至明末清初,詞人對詞之代言、虛構更是有了自覺地認識。李漁論詞中宜分人我,即以傳奇比喻,"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猶戲場上一人獨唱之曲"。

清初詩詞中

李漁畫像

詞的代言、虛構實與傳奇相通。詞人在代言中摒棄"我"之視角、情感,摹唇煉吻地化身為女子來言說。比如沈時棟《隔簾聽·深閨聞百舌,步家大人原韻》一詞,以女子的口吻敘寫面對春光的流逝,引發對青春的珍惜,從而思念遠人。黃泰來評之雲:"能化身入金閨,臨川《牡丹亭》是也。鉤深致遠,想復同之"。評語所論"化身入金閨"與"鉤深致遠",涉及到創作中的虛構,對於這一手法,他首先聯想到的是傳奇。又如金烺善寫閨閣女子,評者贊其"曲體豔情,無不工妙。想雪岫前身乃香妍女子",也是追求"無我"式的純粹代言。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詞的代言在傳奇的影響之下得到了發展,使男性詞人更能客觀的觀察與反映女性心理。對於毛奇齡的閨情詞,女士商雲衣評論雲:"讀初晴近詞,每使人不怡"。又如金烺《更漏子·春情》寫一位女子無可排遣的閨情,其真實足使女子同感而淚下,唐實君評這首詞雲: "世間慧心女子,若見綺霞新詞,必掩面悲啼,紅淚淫淫下矣"。傳奇、小說以"奇"動人,通常有誇飾的成份,詞中體現的女性情感,與之相比更為真實。

3、深閨之中的愛戀之情

詞中以代言體刻畫了大量杜麗娘式的深閨女子,或為閨中少女徒然地渴望愛情,或為深閨少婦思念漂泊羈旅的遠行人,"情"是這類詞的主題。如陳維崧《番女怨·五更愁》一詞:"榕亭一夜殘燈警。霜濃蟲省。五更風,十年事,無形無影。梅花窸窣慘人聽。半池冰。"王士禛贊曰: "入情語,惟臨川劇中能之

"。《牡丹亭》對詞的影響最明顯的表現是詞中女子形象摹仿了杜麗娘的遊園驚夢、尋夢與相思而病的情事。詞中深閨女子於春光中發現青春的美麗,生髮無人憐惜的惆悵,一如杜麗娘之遊園。沈謙《踏莎行·恨情》一詞:"竹葉香絲,蓮花金瓣,月華初滿花頭綻。縱然端正又風流,十分好處無人看。 鈿盒難分,連環不斷,相思還寄垂楊岸。前生果是沒因緣,如何空積愁千萬"。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張淵懿評曰:"臨川'三春好處無人見',同一惋惜"。詞中女子由明媚的春光感發"縱然端正又風流,十分好處無人看"之情,很明顯來自於《牡丹亭》,其摹仿雖不高明,卻可典型的反映杜麗娘形象對詞描寫閨情女子的影響。又如孔傳鐸《杏花天·本意》一詞,顧彩謂:"便是臨川絕妙好詞,不特韻似,神亦肖之"。詞全文為:"催花御史催花綻。杏腮豔似佳人面。金鈴暗護懸枝畔。蜂蝶且教驅遣。上苑邊、斜飛紫燕。曲江外、低垂柳線。玉樓人倚欄杆倦。雨後落紅一片"。這位玉人在大好春光中發現自身的美麗,其情雖未透漏,然在當時的文學語境中,其言情的指向不言而喻,故評者贊其與《牡丹亭》神似。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杜麗娘式的驚夢、尋夢在詞中很常見,但詞寫得含蓄蘊藉,以雅為尚。王士祿《昭君怨·樓外》一詞,尤侗評雲: "'覷屏山'三字惝恍之極。隱括《牡丹亭·尋夢》"。葉光耀《如夢令·冬夜》一詞寫出新意,於驚夢、尋夢之外,添加問夢。"外雪敲窗左。驚醒夢兒一個。試問夢中人,誰更多情如我。無那。無那。挨著繡衾還臥"。丁天庵評雲: "實甫驚夢,臨川尋夢,浮玉問夢,可稱三絕"。相思而病是才子佳人傳奇的套路,詞中之情大略相同。如尤侗《如夢令·病囈》一詞寫佳人深秋抱病,彭孫遹雲: "大似杜麗娘身份,但彼正傷春,而此又悲秋耳"。又《虞美人·憐病》摹寫佳人暮春病劇,自憐自惜之態,王士禛評曰: "似《還魂記》中語"。

清初詩詞中

古代女子

清初女子獲得教育的機會較之前代有了很大進步,但在婚姻方面,依然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法自主地擁有選擇 "情"的權利。即便父母門當戶對的擇婿觀包含了希翼女子嫁與才品兼優的男子的願望,但實際上有"情"的婚姻可遇不可求,即便如葉紹袁為其女紈紈精心挑選的人人爭羨的婚姻,依然是所適非人。清初閨思、閨怨詞截取片斷,多側面地展現閨閣女子杜麗娘式的情懷,出以同情的態度,於當時來說,確為一種人文關懷。

清初詩詞中

李漁石像

結語:

德才色兼備和追求真情是明末清初思想界與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新型女性觀,於文學作品中,受到關注的主要是小說、戲曲。清初數量眾多的閨詞同樣響應著這一時代思潮。相比於小說、戲曲的虛構性,詞更具有真實性,更能客觀地反映現實。清初詞壇的"佳人論"對考察當時的女性觀具有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女才子書》

《十美詞紀》

《百末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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