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愛和創造,不過是讓他更像個人。

記者/宋詩婷

暴力和性暗示

在酷似蒸汽船與大教堂結合體的“諾斯托羅莫號”飛船裡,一群淘到足夠太空礦石的船員正滿載而歸,遠方突然傳來奇怪信號,船員們打算前往信號源一探究竟。

很套路地,災難就這樣開始了。“異形”被激活,經過一次次與人的結合、變異,它生長成攻擊力極強的怪物。太空探索者們被異形花樣百出地殘忍迫害,最後只剩女英雄蕾普莉逃出魔爪,活著離開了異形寄居的星球。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異形》第一部中的女主角芮普莉,也是太空題材電影中第一個“女英雄”形象

作為第一部太空驚悚片,《異形》足夠血腥、駭人,放在“愛情”這個架構下顯得太殘暴。確切地說,老爺子雷德利·斯科特壓根兒就沒想在這電影裡談論愛,那是後作《銀翼殺手》裡才有的東西。在《異形》裡,他越過了愛,直接用性暗示、繁殖來探討未來世界裡,人類和仿生人的毀滅與創造。

要談《異形》裡的性趣,那還得從著名太空怪物“異形”說起。1977年,編劇丹·歐班農和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在一間破舊的排練廳裡構思電影的視覺設計。其間,歐班農給斯科特看了H.R.吉格的畫冊《死靈之書》。瑞士人H.R.吉格是位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喜歡創作些混雜著生物機械和性暗示的作品。當年,斯科特就對畫冊裡一幅題為《死靈之四》的作品產生了興趣,畫中的生物有著光滑的皮膚,以及陽具一樣的頭部,機械風中透露著情色的意味。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這就是“異形”最初的靈感,也是H.R.吉格被稱作“異形之父”的起源。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瑞士超現實主義藝術家H.R. 吉格創作的混雜著生物機械和性暗示的生物是“異形”形象的靈感來源

電影裡和異形有關的一切都能讓人輕而易舉地想到性和繁殖,這好像是整部電影視覺設計的核心。

除了成熟的異形,那些形態各異的小怪物們也值得說說,它們繁殖的過程只有一個關鍵詞,那就是性暴力。在設計初稿中,電影中的異形卵就是女性生殖器的樣子,大家討論了幾輪,覺得過於直白,才最終變成了開口十字狀的,只是看起來像陰道口的造型。抱臉蟲繁殖的方式是將生殖器深入宿主口內,在人身體裡注入異形胚胎。幼小的破胸蟲奮力頂破宿主的胸部,在血漿四濺中探出陽具一般的腦袋。眼鏡蛇狀的異形原生體看起來斯文很多,但行兇的方式依然是露出女性下體般的嘴和牙齒,強行鑽進宿主的口中。

不僅是那些活的生物,電影的所有主場景都是從H.R.吉格的畫作中得到的靈感,與異形的創作思路異曲同工。除了那架教堂般的飛船“諾斯托羅莫號”,電影裡還有另一架墜毀在異形所在星球的飛船,它橫躺在那兒,狀如張開腿的女性下半身。飛船內部構造像極了子宮,這個巨大的“子宮”裡孕育著異形,也孕育著死亡和新生。

異形並非整部電影中唯一的非人物種,仿生人也是這一系列的主角。當仿生人足夠智能,具備了學習和記憶的能力,他離自我意識的覺醒還有多遠?“這臺完美的機器觀察人類的行為,逐漸擁有了感知能力。他開始貪戀女色,會產生難以言說的慾望。”

雷德利·斯科特用性覺醒來暗示電影裡仿生人渴望成為人類。當仿生人與女主角蕾普莉發生爭執時,他把女主角推倒在一堆色情雜誌旁,用捲成筒的雜誌粗暴地塞進對方嘴裡。正在覺醒的仿生人用具有性意味的暴力尋找慾望發洩的出口。

《異形》的所有設定都是讓故事背景接近荒蠻,一開始斯科特還曾想過,讓電影裡的人類也赤條條地出現,因為“像人類這樣赤條條的粉嫩生物,在嚴酷的金屬環境裡是何等脆弱”。但那個方案跟“異形卵”原始方案一樣,被當時的出品方,二十世紀福斯公司否決了。在上世紀70年代的市場環境下,這樣過於開放、大膽的設定會讓電影失去西班牙和意大利市場,所以電影裡的人和仿生人們多少得穿些衣服,“光屁股的設定就這麼黃了”。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上世紀70年代,導演雷德利·斯科特開啟了“異形系列”,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

大衛的覺醒

“異形”系列誕生於上世紀70年代,電影裡的性暗示和暴力如它的驚悚場面一樣,是當時票房賣座的噱頭。斯科特之後,“異形”系列的接力棒傳到了詹姆斯·卡梅隆手上,再後來,大衛·芬奇和讓-皮埃爾·熱內分別接手了這一系列的第三部和第四部。

除了斯科特,“異形”系列的另三位導演也都一位比一位大牌,但大家都沿襲了斯科特最初的電影設定,帶著《異形》向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方向越走越遠。

可是,沒有人真正知道這些院線賣點的背後有何寓意,斯科特也曾幾度表示,《異形》的後續作品離他最初的設想越來越遠了。直到33年之後,他才有機會用《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兩部新作重啟“異形”系列,這個科幻故事背後宏大的設定才漸漸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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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從2023年說起,在一次TED演講上,“仿生人之父”彼得·偉倫講了那個《阿拉伯勞倫斯》裡捏火柴的故事,又提到了希臘神話裡普羅米修斯違抗神的旨意偷偷把火種交給人類的段落。他還提到了科技的發展、人類征服宇宙的野心……

兩年之後,2025年,在一幢整面落地窗面向湖泊、雪山的白色房間裡,彼得·偉倫成功研製了第一代仿生人,這是他征服宇宙的開始。在《異形:契約》的開場,一身白色緊身衣的仿生人與“父親”彼得·偉倫有一場意味深長的對話。仿生人先精確地回答了偉倫的問題,房間裡有鋼琴,斯坦威鋼琴。房間牆上掛著油畫,《耶穌誕生記》。不遠處高聳的雕塑賦予他名字——大衛,象徵著新生、力量和美的大衛。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異形:契約》劇照。第一個仿生人大衛誕生的地方

“如果你創造了我,誰又創造了你?”

“我們從哪裡來?”

“你要尋找你的創造者,而我的創造者就在眼前,你會死,而我不會。”

在創造大衛這件事上,彼得·偉倫失算了,他太追求完美,讓大衛有了記憶和創造的能力,這是失控的開始,也是造物者悲劇的開始。

就這樣,在《普羅米修斯》的故事裡,大衛和包括女博士肖恩在內的科學家一起,踏上了尋找人類造物主的旅程,這也是大衛發現自我和確認信仰的旅程。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人與生化人的關係,這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雷德利·斯科特熱衷於思考的議題。當年,確認無法繼續執導《異形》後,他馬上投入了另一個經典科幻故事《銀翼殺手》的創作。很湊巧,那部電影的年代設定正是2019年,當時,地球已陷入危機,人類製造了大量與“大衛”類似的複製人為自己工作,作為專門追殺變節複製人的殺手,戴克在追捕中與複製人瑞秋相愛,兩人同時陷入了對於情感的期待與恐懼中。

在仿生人、複製人的世界裡,愛和恨都不僅僅是一種情感,那是他們人性化的過程。當瑞秋第一次產生了情感,她就從一部高性能的精密的機器變成了能夠創造記憶的獨立個體。

沒錯,在雷德利·斯科特的體系裡,仿生人與人的差別就在於情感和創造——但情感也是創造,所以,二者的區別歸根結底在於創造。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在“異形”系列裡,仿生人和人類的關係就不如《銀翼殺手》中那般憂傷中夾雜著美好。在絕大部分故事裡,大衛都繞過了情感,直奔終極命題。在《普羅米修斯》那場尋找人類創造者的旅行中,人類找到了“工程師”,大衛卻被工程師創造人類又企圖毀滅人類的神性所吸引,渴望成為宇宙萬物的主宰,“創造”成了他唯一的信仰。

他選擇了“異形”。創造的前提是毀滅,他用“工程師”留下的毒液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異形生物,渴望把他們帶去地球,毀滅並重塑自己的造物主。

在《異形:契約》裡,黑化的大衛與經過改造的第二代生化人(他們被清除了自主創造的功能)有一場關於雪萊和拜倫、關於愛的對話。這場對話又讓人想到電影的開場,那湖泊和雪山像極了傳說中的拜倫與雪萊共同在日內瓦湖畔度過的那個假期。那個夏天,拜倫和他的情人,雪萊夫婦,以及瑪麗·雪萊的妹妹克萊爾一起,在日內瓦消遣掉了整個夏天。因為假期無聊,一群人在屋子裡玩起了恐怖故事大賽。離開日內瓦之後,瑪麗·雪萊就創作了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小說的故事彷彿在映射著電影裡大衛和人類的關係,人類創造了他,他卻向人類索要情感、創造力,以及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一切。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異形》第一部裡有那麼多充滿性暗示的場景和生物,那些存在暗示著創造和新生,高度文明後的世界在大衛渴望成為造物主的理想中,回到了最原始的階段。

扭曲的愛

“我是萬王之王,奧茲曼斯迪亞斯,功業蓋物,強者折服。此外,當然無物,廢墟四周,唯餘黃沙莽莽,寂寞荒涼,伸展四方。”大衛站在肖恩博士的墓前,背誦了這首雪萊的詩,那正是他彼時彼刻的渴望。

也是站在肖恩博士的墓前,大衛第一次提到了愛。他告訴第二代生化人沃爾特,他愛肖恩博士,那是一種屬於人類的情感。

《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都是早年的“異形”系列的前傳,兩部電影的故事背景相隔十年,那十年電影裡並沒有太多敘述,但可以看得出,那是大衛學習人類情感,讓自己成為人類的十年。

肖恩博士在其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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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羅米修斯》的探險之旅中,肖恩博士和男友查理是“工程師”的信仰者,查理對大衛身為仿生人的調侃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他的邪惡心理,於是,查理和肖恩成了被選中的人,大衛培育出的第一個異形生物就是肖恩生育出的。

電影結尾,大衛說服了肖恩博士,讓她帶上自己身首異處的軀體,兩人共同踏上尋找“工程師”母星的旅程。肖恩博士只有一個念頭,弄清楚“我是誰”這個創世紀以來困擾人類的難題,而大衛默默盤算的是毀滅“工程師”,創造屬於他的新世界。

在二人共同探索宇宙的十年裡,肖恩博士修好了大衛,將他的頭和身體重新縫合。大衛口中對肖恩博士的愛或許不是真正的愛,而是他要假裝自己能夠擁有這樣的人類情感。就像在《異形:契約》裡,他將另一個女人丹尼爾斯壓在身下,強吻了她,還要問上一句:“人類是這樣接吻的嗎?”就像他對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仿生人沃爾特示愛,這些愛更趨近於模仿,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人類。

在“異形”系列的所有電影中,最終活下來的都是女人,這也讓這系列電影被視作女性主義佳作。上世紀70年代《異形》上映時,西格妮·韋弗飾演的蕾普莉美麗、強悍,她最終依靠頑強的求生欲戰勝了異形,成為整個團隊中唯一活下來的人。韋弗塑造的太空女英雄形象成了那個時代的經典,她朋克的造型和硬朗的作風被後來的很多影視作品所模仿。《異形》首部大獲成功之後,每部“異形”系列電影都延續了類似的結局——女人永遠活到最後,身邊也常有生化人相伴。

血腥、暴力和性暗示的背後是什麼?為什麼說《異形》不是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創世紀》?

在“異形”系列電影中,女性都是最終存活的人,因此該系列電影被認為具有很強的女性主義特徵

如此設置的謎底直到《異形:契約》才揭曉。在大衛深耕十年的實驗室裡,藏著一卷他親手繪製的異形設計圖,每幅畫裡都有張相同的臉。沒錯,那是肖恩博士的臉。

在荒無人煙的“工程師”星球上,肖恩博士是大衛身邊唯一的生命體,異形唯一的宿主。大衛有創造他的“父親”彼得·偉倫,他要做“異形之父”,但他也需要一位“異形之母”,精神上需要,雖然電影中還沒有明示,但很有可能,肖恩博士就是最初孕育異形的那個人。

從這一層面來看,大衛是深愛著肖恩博士的,那是一種超越了愛情的情感,肖恩博士的身上寄託著他重塑世界,成為“萬王之王”的理想。

至此,我們終於有些看清雷德利·斯科特為“異形”系列所設置的世界觀了,他拍的不是一部太空驚悚片,而是太空版的《創世紀》

,大衛正在揮霍和引以為傲的一切,他的造物主們也都曾完整地體驗過。

仔細想想,創造、毀滅,以愛之名……這個設定真是太悲觀了。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6期,原文標題《性、仿生人與造物的誘惑》,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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