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樹
年輕時，我不大喜歡這個微胖而嚴肅的岳父大人，等到我終於有點懂他時，我已為人父。
01
老魯是我岳父，一開始他就不怎麼待見我。
魯婧第一次帶我去她家時，我真的連見面時的呼吸都反覆練習，而且，為了撐場面，也為了表達敬意，我帶的見面禮遠遠超出了自己當時的支付能力。
儘管如此，他對我並不滿意。
魯婧說她爸給我打了6分，滿分是10分。
說我吃飯時喜歡抖腿，說話平翹舌不分，跟人聊天時，眼神有點遊離。
魯婧安慰我：“你看，我爸說的都不是什麼原則性問題，說明他對你總體上是滿意的。”
這些意見在我看來，簡直是吹毛求疵。
02
這世界上，總有一種父親，覺得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配上自己的女兒。
不幸的是，我未來的岳父大人恰恰是這樣的人。
別人家的父親嫁女兒，都會交代女兒在婆家要懂事，要體貼，夫妻恩愛、相互扶持，諸如此類。
老魯呢，在我們結婚當天，當著我的面，把一個房產證交到魯婧手上。
他認真嚴肅地說：“婧婧，這是爸媽給你買的房子，兩室一廳，精裝。哪天你要是覺得跟他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別怕，你有退路。”
魯婧當場就哭了，直到現在，她想起這句話還會感動不已。
婚禮上，我從老魯手裡牽過她的手時，父女倆轉身擁抱，魯婧的妝都哭花了。
老魯全程板著臉，彷彿他不是嫁姑娘，而是親手把女兒送到大灰狼手裡。
而我，只能保持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03
別人家都是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婚後，岳母對我確實還算不錯，但在老魯的影響下，我始終沒有是他們半個兒的感覺。
每次跟魯婧一起回他們家吃飯，老魯進門第一句就是：“婧婧，怎麼又瘦了。”
飯桌上，兩人輪番給魯婧夾菜，各種噓寒問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走時更是水果切好、蔬菜洗好，大包小包，送到樓下，難捨難分。
當下若有什麼男人家暴的新聞，老魯會直接把鏈接轉給我，還不忘加上自己的態度：“這種有家暴傾向的男人，就該進監獄。”
有一次，我們一起看電視劇，放到妻子原諒外遇丈夫的橋段，老魯氣得直跳腳：“憑什麼原諒？這種大團圓有什麼意義，這不是教唆男人可以隨便亂搞嘛，反正背叛成本那麼低，永遠有個女人不離不棄，我呸！這種劇就不應該通過審查。”
04
剛開始，出於禮貌與修養，也出於對他愛女之心的體諒，我對老魯這些含沙射影的警告也好，教誨也好，還能一笑而過。
可日子久了，難免心裡不舒服。
一次，吃飯閒聊時，我和魯婧就一個藝人最近的緋聞爭執了幾句。
我倆沒當真，只是表達觀點而已，老魯反倒火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你一個大男人，為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人，爭什麼爭？少說一句不行嗎？”
魯婧看他認了真，趕緊打圓場：“爸，我們平時就這麼鬧著玩，你當什麼真。”
“連玩都不讓著你，真有什麼大事，能指望得上嗎？再說，過日子，不就這些小事嘛，小事才最見人品。”
05
那天，我本來在單位就吃了一肚子癟，再聽他這麼上綱上線，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爸，我算看出來啦，你姑娘嫁給誰，你都不可能百分百滿意，既然這麼不放心，那幹嘛還讓姑娘結婚，放家裡養一輩子好啦。”
老魯沒有任何要退讓的意思，道：“我說我不放心了嗎？我就是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女人都是要哄的，把她哄得開開心心的，日子也就樂樂呵呵的。”
最後，還是魯婧摟著他的脖子，朝他賣萌：“爸，乖，別鬧，你們都是我最愛的男人，你倆相愛別相殺，否則，我就成了夾心餅乾，很難的。”
魯婧的話，替我們解了圍，可我心裡的不快沒那麼容易化解。
我有我的驕傲與自尊，夫妻本就是兩個平等的個體，憑什麼我娶了他姑娘，就得俯首稱臣，就得當牛做馬？
06
心裡有了不滿，行動上也就有了疏遠。
從前魯婧每週五回孃家，我幾乎都陪著，但慢慢的，我都以加班或有應酬等等理由，能不出現就儘量不出現。
對於老魯，我只能敬而遠之。
但總還是要有交集的。
就像他過生日，我提前幾天就訂了酒店，還特意讓他們把包間佈置的特別溫馨。
07
那天，沒多少酒量的我陪老魯小酌了一下。
酒是男人關係的調和劑，更何況，我的用心他也是看在眼裡的。
“宋博，謝謝你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個老頭，你對我好是愛屋及烏，你能這麼張羅我的生日，說明你是疼我們家婧婧的。”
“那是必須的。”
說著，我又和他幹了一杯，內心很是安慰，不管怎樣，我還是很期待他對我的認可。
08
氣氛本來挺好的，可是服務員過來給老魯倒酒時，一不小心帶倒了湯碗，灑了他一身。
湯是剛盛到碗裡的，有點燙，老魯條件反射地彈起身，迅速抖掉身上的湯汁。
我呵斥道：“怎麼這麼不小心，燙到人怎麼辦？”
小姑娘很不好意思，連連道歉。
我知道岳父脾氣不好，今天又是他生日，便嚷嚷著讓她去叫經理來處理。
小姑娘滿臉通紅，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沒事，沒事，沒燙著你吧？不用找經理，快去把你衣服上的湯也處理一下吧。”
出乎我意料，對我向來脾氣不好的老魯，對做錯事的服務員卻無比寬容。
09
服務員出去後，老魯的臉迅速冷了下來。
“至於嘛？一個大男人衝一小姑娘喊什麼喊？誰沒有個差池的時候？要是婧婧剛進職場，也被這麼對待，我……”他居然說不下去了。
“總有一天，你也會當爸爸，到時候，再面對這樣的事情，你就喊不出來了。”
說完這話，老魯開始穿衣服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囑咐我：“別為難人家小姑娘。”
我一腔熱情，卻因為這樣一個小插曲，換來了一場不歡而散，心裡很鬱悶。
我和魯婧抱怨，覺得她爸對我有偏見。
魯婧笑著說：“我爸對你是要求嚴格，把你當兒子在管。”
我不以為然。
10
結婚第二年，魯婧懷孕了。
她的反應很強烈，簡直吃什麼吐什麼，人家懷孕都胖，她反而越來越瘦。
就這樣子，還得每天拖著虛弱的身體去上班。
我很心疼，便勸她離職安心在家養胎。
魯婧正在猶豫之際，老魯斬釘截鐵地表態：“不能辭職，現在不行，有了娃以後更不行。”
接著，他例舉了全職媽媽那些比較常規的弊端後，擲地有聲地對魯婧說：“我把你培養成才，不是讓你將來給別人當保姆的，別說你年薪不少，就是不賺錢，我倒貼你，你該上班還是得上班。”
11
魯婧很聽爸爸的，一直堅持到女兒欣欣出生，才開始休產假。
有了孩子之後的生活真是手忙腳亂，雖然雙方父母輪流過來幫忙，但我爸媽在這兒，魯婧覺得不自在，而她爸媽來我們這兒，尤其是她爸在我們家，我又有被監控的感覺，更難受。
為此，我不止一次遊說魯婧離職，可她猶豫再三，還是咬牙堅持上班：“我爸不會同意的，他說得對，全職太太是高風險職業，我才不去冒險。”
這話實在是堵心。
說到底，人家父女倆始終一條戰線。
我和魯婧結婚三年多，女兒都有了，老魯還是不相信我的人品，這讓我十分窩火。
12
有段時間，小區發生了一件醜聞。
一個15歲的男孩，在電梯裡衝一個8歲的小女孩脫褲子，做不雅動作。
因為沒什麼實質性的傷害，警方雖然出具了行政處罰決定書，但因為嫌疑人未滿十六週歲，處罰不執行。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繼續在我們小區自由出入，還可能繼續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13
那個女孩的爸爸十分氣憤，挨家挨戶敲門，希望大家可以向警方及那個男孩家施壓，讓他們搬離我們小區。
若是以往，我對這樣的事情是無感的，跟自己半毛錢關係也沒有嘛。
可下班後，當我看到女孩爸爸貼在電梯口的求助啟示；當欣欣趴在我懷裡蹭來蹭去，我發現自己的雙手都因憤怒而在不自覺地發抖。
最後，我飯也沒吃，就出門去找那個女孩的爸爸，陪著他一起，挨家挨戶去敲門。
14
憤怒的是，有一箇中年男人，開了門，聽說是這事，說：“這又不是什麼好事，還這麼四處宣傳，傳開了，咱小區房價都得往下跌。”
說真的，要不是女孩爸爸死命拖住我，我真想給他兩巴掌。
那個女孩的爸爸對我說，最近，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
他說：“越是這樣，我越需要冷靜，我知道簽名也可能改變不了什麼，但我要讓我女兒知道，爸爸會保護她，有爸爸在，就是安全的。”
他這段話，讓我體會到一個父親的心。
15
回家後，我心裡五味雜陳。
就連吃飯時，都把半歲大的欣欣抱在懷裡，整個人的情緒無法從這場事件裡走出來。
“人的一生，用大多數時間迷茫，用幾個瞬間成長”。
此話，適用於我當天的心境。
而老魯似乎也讀懂了我的內心。
他居然第一次幫我倒了一杯紅酒，說：“今天挺累的，明天你去上班，我挨家挨戶敲門去。”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前嫌盡釋，迅速結盟。
我終於瞭解，老魯之前的種種嚴苛，不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為難，而是一個父親，對一個不成熟男人的期待與盼望。
16
經歷了這件事，我跟老魯默默地化敵為友了。
一天下班，我們去菜場買菜。
那個菜販媽媽因為兒子算錯了一道非常簡單的計算題，先是責罵，後來還不解氣，拿起手中的秤盤，朝兒子身上砸過去。
我和老魯幾乎同時伸手，抓住那個媽媽的手。
“孩子還小，慢慢來，彆著急。”
而為了緩和多管閒事的尷尬，我和老魯本來只想買點香菜，結果卻買了黃瓜、茼蒿、韭菜、蘑菇……
我們一老一少，拎著各種各樣的蔬菜往家走，步履輕快，心情爽朗，好像剛剛拯救了地球。
在小區門口遇到我們的魯婧，拍下了這一幕，還發了一條朋友圈，她配文：我家的兩個父親。
17
週末，我開車帶著一家人郊遊，欣欣最開心，在車上唱起了歌。
我由於專心聽欣欣唱歌，疏忽之下忘了並道。
等我發現時，一個慌張，連轉向燈都沒打，就直接並向了左車道，然後，就聽到後面的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喇叭聲。
過了紅綠燈，後車追上我，將我的車別停，大力拍著我的車窗，要我下車。
老魯跟我一起下了車。
對方司機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老魯緊緊拽著我的胳膊，而我，從那個司機罵我第一句開始，就在道歉。
18
看我罵不還嘴，老魯拽著我的手，也漸漸鬆開了。
而我就像縮頭烏龜一樣，全程忍著，直到對方開車揚長而去。
“放我年輕那會，他基本上生活難以自理了。”岳父帶著一臉廉頗老矣的微笑說。
“我剛才在心裡一直默唸欣欣的名字，我姑娘的名字就是我最好的滅火器。”
我們爺兒倆，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被別人罵過之後，還一臉的傻笑。
我們都曾經血氣方剛，我們也終於迴歸平和，因為，我們的心裡，都住著至愛的人。
19
轉眼間，在我和老魯的相愛相殺裡，欣欣3歲了。
有一次，她因為吵著要看動畫片，被魯婧批評了。
小傢伙很不服氣，媽媽說一句，她頂一句。
我和老魯在餐桌上吃飯。
我說：“老魯，你女兒欺負我女兒。”
老魯毫不示弱：“你怎麼不說你女兒惹我女兒生氣呢。”
然後，岳母把我倆趕到了陽臺。
20
我說：“老魯，你說以後什麼樣的人能配得上我姑娘？”
老魯說：“等欣欣長大了，你就明白了，這世界上，誰也配不上你姑娘。”
我立馬領會出這句話裡的深意：“也就是說，你根本就沒看好我唄。”
老魯哈哈一笑：“女大不由爹啊，嘴上百般挑剔著，心裡卻祈求了對方一萬次，請你一定護我女兒一世周全，這男人當爹後啊，其實就淪為了弱勢群體。”
老魯說完這句話，我也笑了，笑過之後，是深深的理解。
女兒，永遠是我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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