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鄢小文放弃了对大儿子的尸检。


2 月 1 日晚,红安县政府让鄢小文写一份同意调解书,放弃尸检,他签了,没跟家长们和援助者商量。


朱文沁不解。


鄢小文说,他感觉到孩子在告诉他,活得那么痛苦,受了这么多的苦,不愿意死了还来个尸检。


朱文沁说,(鄢成不会说话)谁跟你说鄢成不愿意了?


鄢小文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

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鄢小文和两个儿子

黄冈,是继武汉之后,全国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患者数第二多的城市。截止 2020 年 2 月 5 日 19 时 20 分,黄冈确诊病例 1645 例,从武汉回黄冈过年的鄢小文,就是其中之一。


新冠病毒,把这位父亲送进了隔离病房,此后,他再也没离开过,大儿子鄢成被独自留家。无论是大儿子病危、死亡、遗体告别,他想见大儿子最后一面的愿望,终究不能实现。


十年前,小儿子被确诊为自闭症后,鄢小文之妻跳水库自杀。独留这位父亲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11 岁的小儿子鄢宏伟患中度自闭症,16 岁的大儿子鄢成患重度脑瘫,四肢瘫痪、大小便失禁、三餐均得靠喂食。


在与大儿子分隔 7 天后,困于病榻的鄢小文,等来的不是相聚,而是鄢成的死讯。这一天,是 1 月 29 日,同日,鄢小文被确诊为新冠病毒肺炎患者。


鄢成的死因,官方还在调查中。1 月 26 日晚 22 时对鄢成所作的血检报告单显示,指标无异常。据「偶尔治愈」从华家河镇民政办张建主任处获得的官方内部报告显示,1 月 28 日晚 21 时,「鄢成状态尚可」。


少年死讯传出后第三天,1 月 31 日,红安县政府发布消息,调查组查明,鄢小文因隔离不能照料鄢成,遂委托其亲属、村干部和村医照顾,他们对鄢成虽每日均有照料,但有关干部没有做到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免去汪宝权华家河镇党委书记职务;提名免去彭志鸿华家河镇长职务。当天,黄冈市纪委监委处理处分 135 人。2 月 2 日,湖北省纪委监委通报称,县纪委已对两人予以纪律、监察立案……


行政体系中的问责风暴还在呼啸,政府和鄢小文的博弈还在继续。截止发稿,鄢成的遗体还停在殡仪馆,带着他骨折 10 个月、已不可能愈合的创伤。鄢小文希望向医院调取大儿子的病历、医疗记录、死亡证明的要求,至今没有实现。


唯一的好消息是,历经争取,2 月 4 日早 9 时,在隔离病房与父亲挤一张床挤了 13 天后,无感染症状的鄢宏伟,被送到另一处单独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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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爸很讲究的」


1 月 17 日,小年夜,朱文沁目送鄢家父子三人离开她在武汉市汉口区的家,坐客车回 94 公里外的红安县。鄢小文当天拍摄的视频显示,弟弟推着哥哥的轮椅走进武汉新荣客运站,街上行人无一戴口罩。根据武汉市卫健委通报, 1 月 3 日至 16 日未发现新发病例,武汉市累计报告病例为 41 例。


朱文沁是「蜗牛家园」的创始人,这是个自发的心智障碍类特殊人士的互助小组,就设在她面积 100 平米左右的家里,孩子们常常在客厅做游戏、打非洲鼓、蹦蹦跳跳。这儿位于汉口市区中心,靠近长江,与华南海鲜市场仅 10 分钟车程——那是新冠疫情的风暴口。


为了互相照看孩子,三家人一同住在「蜗牛家园」。墙被打通后,主卧阳台放了一张上下铺,鄢家父子就睡在这。2018 年 10 月,鄢小文加入这,成为骨干家长,让两个儿子不再颠沛租房,过上了一段稳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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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12 月 29 日,晚餐。 菜是中午别人请客鄢小文打包的,饭是现煮的红薯饭。


两个儿子的户口随他,还在红安县鄢家村,但一直在武汉长大。漂在武汉,鄢小文主要是为了小儿子。鄢宏伟在一家特殊教育学校上小学四年级,和朱文沁的儿子是同学。武汉康复和医疗资源丰富,有各类教育活动,家长之间也能更密切的帮扶。这在红安县,是稀缺的。2018 年 8 月,红安县脱贫摘帽,退出国家贫困县。


鄢小文想让儿子活得比他好。2 月 1 日 16 时,在考虑跟官方提出的要求时,他曾把自己的四点要求错手发到了「偶尔治愈」所在的沟通群。随后,他解释,其它诉求暂不公开,撤销第三点要求:「将我和鄢宏伟的户口转到武汉,让小儿子在武汉继续接受学习、康复。」


朱文沁和鄢小文相识已 9 年。2011 年初夏,两家孩子同在一家康复机构,朱文沁注意到,课后,鄢小文都会给孩子带来酸奶和点心。那时,鄢小文在武汉一家中学食堂当厨师,舍得花钱。


小儿子被诊断为自闭症后,鄢小文辞职,专门带孩子。他再也没有全职工作,2016 年,他被民政部门纳入低保,当年享受低保 10503 元,2017 年 9974 元,2018 年 9660 元,2019 年 11527 元。靠着三位数的低保,他当时在汉口的一处将拆迁的城中村,租了间隔板房,房租三百多元。


朱文沁和鄢小文断了几年联系,到 2016 年重逢时,朱文沁感觉「这个父亲老了很多,头都快秃了」,经济情况的拮据也体现出来,一年到头,大多喂孩子的是温开水,「出外从没见他买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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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小文深爱两个儿子,总是等喂完儿子吃饭,他才最后吃冷饭。鄢成久卧在床,汗水和头部分泌物较多,大小便失禁,可他身上从没有褥疮,从没有一点尿骚味。


「鄢爸很讲究的」,朱文沁说,因为纸尿裤会捂着孩子,会长疮,鄢小文在家都不让孩子穿纸尿裤。鄢成会在床上扭来扭去,乱抓乱蹬,尿床是常有的事。漏了就洗,鄢小文每天至少洗一次床单,换一次枕巾。


每天晚上,当小儿子睡着之后,鄢小文会给鄢成刷牙、接大便,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脚趾擦洗,一弄就是个把小时。接大便有时需要等,鄢小文不用开塞露,就这么慢慢的等。


2019 年 4 月,鄢成骨折,整个夏天都打着石膏,常常尿到石膏上,而石膏又不易更换,「可他很擅长护理,孩子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朱文沁说。


两个儿子里,弟弟鄢小伟会穿衣服、吃饭、上厕所,但他不能独立出门、与人沟通有障碍、叫他他不搭理你。哥哥鄢成在情感上比弟弟好,懂得配合,特别爱笑,笑起来特别甜,「是所有孩子中最会笑的」,只要来人,就乐得不得了,鄢成叫啊、笑啊,见到相熟的女性就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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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人群的艰难「武漂」


在「蜗牛家园」,孩子们学习穿衣服、洗衣服、扫地、买菜、择菜,学的都是「我们老了之后,孩子怎么活下去」的本领,朱文沁说,她的孩子患有脑瘫。


鄢小文被其他家长尊称为「鄢老师」,这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他,此前从不曾有过的称呼,他很认同这个身份。他带孩子们户外活动,去附近的青少年宫踢足球,去宝岛公园蹲起跑,在楼下做操、跳跃、越障、仰卧起坐。「因为病情,孩子们不一定站得稳,喊口令有时也没反应,可鄢爸从来不急不恼。」朱文沁说,鄢爸还喜欢给孩子们讲绘本故事。


「鄢爸在这从没领过工资。这两年他付出了很多,我很愧对他。」朱文沁说。


两个孩子享受残疾人两项补贴,每人每年 1800 元,可仍是杯水车薪,贫困,时不时给父子三人的生活投下阴影。


由于鄢成的骨骼发育不良,易脆,他骨折过好几次。2019 年 4 月 18 日又一次骨折后,鄢成被父亲带到武汉市儿童医院。医生熟悉鄢家的家境,建议他不必住院,在门诊打石膏。


可在门诊不能打麻药,鄢成痛得挣扎,只好凑合着打石膏。「人工复位时有问题,有好大一条缝没对上,永远愈合不了」,朱文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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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2019 年 4 月 18 日,在武汉儿童医院门诊。 因不能打麻药,鄢成痛得挣扎,有好大一条缝没对上,至死都没愈


由于异地医保报销比例低,鄢小文决意把孩子带回红安县就医。朱文沁帮忙约了个货拉拉的面包车,单程 300 多元,鄢小文嫌贵。他硬是找了个担架车,推着鄢成坐地铁、坐长途车回红安县。县人民医院院长同意收治,但骨科主任不同意,推脱说红安县的石膏质量没武汉好。


鄢小文不甘心,他去找信访办、民政局投诉。为了省下在县城的住店钱,他拖着两个儿子,找到了县中医院,在一处闲置的房间里将就了一夜。


到头来,白跑一趟。「鄢成回武汉后,总是会疼得撕心裂肺的哭,哭了几个月。我睡的房间和他隔着客厅、隔着两道门,听他哭得就很难受,自己也跟着睡不着。有时候孩子睡着了也在哭,眼睛闭着了,嘴角还在抽拉。」朱文沁说。


在生命的最后 10 个月,鄢成基本上都卧病在床,坐不了轮椅,世界只剩下这三楼窗外的树枝。


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给两个儿子理发, 鄢小文会别出心裁地剪出「比心」的形状。


「残障孩子可以拖垮一个家庭。护理鄢成特别累,不是常人所能想的。」朱文沁说,她记得每次出门前,鄢小文都会跟儿子打个招呼,说爸爸一会就回来。「这能让孩子情绪安定。我都觉得鄢爸也太啰嗦了,有时候会被他感动。」朱文沁说,她对儿子都没这么细腻。


朱文沁也知道,当鄢小文还住在那城中村的出租屋时,等孩子入睡后,他会独自跑上天台,「一个人撑着太苦了,难免会有撑不下去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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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卸责任中消逝的生机


一通电话,让过年的喜庆戛然而止。1 月 23 日,鄢小文给朱文沁打电话求助,说自己被接到华家河镇卫生院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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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日,鄢小文在镇卫生院被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 并被隔离一个小时。随后,医生建议他居家隔离


「万一我人不在了,两孩子怎么办?」鄢小文问她。朱文沁理解,当时,国内死亡人数达 17 例,大家已经开始恐慌。


1 月 20 日,鄢小文发低烧。22 日,雨,他转为高烧,在镇卫生院被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并被隔离一个小时。随后,医生建议他居家隔离。


23 日凌晨 1 时,武汉宣布封城。同日,黄冈也宣布部分封城。根据红安县新冠病毒感染肺炎防控指挥部通告(第一号),「1 月 23 日开始集中收治全县发热疑似病例」。鄢小文被带走隔离,在镇卫生院被诊断为疑似病例。


24 日上午 11 时,县疾控中心将鄢小文转诊至红安县疫情集中收治点隔离,分配到杏花乡卫生院 37 号病床。


与鄢小文一同被带走隔离的,还有小儿子。大儿子被独留家中,院方表示没有特殊护理条件,且床位紧张,不便接收。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一去不回,本来想着当天就能回家。」鄢小文说。


「有家长说鄢爸,为什么不拼死拼活、不把孩子带走就不走?」朱文沁说,固然性格不同,处理方式也不一样,但在当时,「鄢爸想着,自己家情况特殊,都以为会照顾一下,医院会继续同意他居家隔离。」


鄢小文没拿换洗衣服,连条毛巾都没拿,「我跟小儿子这么多天了,也没换过衣服」。直到鄢成死后的第三天,当镇卫生院院长来时,他求助,院长妻子帮他买了套衣服,父子俩各一套内衣。


「得有人接管鄢成。」得知后,朱文沁、暖暖等几个家长达成共识,1 月 23 日下午,他们轮流打电话求助,鄢家村村主任、镇卫生院、县政府、县公安局。


困守在隔离病房的鄢小文,能做的有限。1 月 23 日晚,他手机没电,和外界断了联系。但志愿者们为鄢成奔走呼号,并未削减半分,心智障碍儿童的家长们是主力。


「一旦出现危机,家长们特别需要一些外援。」来自北京晓更基金会、负责执行「融合中国」公益项目的陈婧劼说,家长组织抱团取暖的属性特别强烈,她认识鄢小文大半年。


为什么需要外援?据中国精神残疾人及亲友协会(下文简称「中精协」)的调研数据:心智障碍者的家长相应的牺牲、失控、愤怒、自我批评、依赖、负担是普通儿童家庭的 2 倍或数倍。


这不是单亲家庭可以承受的。


朱文沁的手机电量在快速减少。1 月 23 日晚 20 时 30 分,她联系上了鄢成的大表哥。大表哥说,自家还有孩子,当天太晚,第二天有空再去看看。鄢成在同村本还有一个大伯,过年没有回村。


20 时 50 分,朱文沁联系上中精协湖北站站长,他建议向湖北省残联汇报。她直接向省残联刘处长说明情况,刘处长联系红安县残联。


21 时 30 分,县残联给村主任打电话,请求村里每天给鄢成送饭。


1 月 24 日 11 时,村主任和村医熊天明一起,带着橘子、饼干等食物探视鄢成,测量体温,37 摄氏度,正常。「偶尔治愈」注意到,官方内部报告全文提及 20 次「测体温」,但只有这唯一一次测量结果被提到。


根据官方内部报告,至少在 1 月 25 日,鄢成已被定性为「留观人员」。


大年初一,针对鄢成的情况,镇党委书记汪宝权安排村主任陈敬友、鄢家村驻村干部韩征平、民警郭学武、村医熊天明包保。鄢家村两委也开会研究鄢成的照料情况,安排村医当晚去照料鄢成。


因没有防护衣,这一天,村医至鄢家门口,「看了一下没有进家」。镇党委书记得知后,要求镇卫生院派人每天到家照顾鄢成、测体温。


根据官方内部报告,从 1 月 24 日 11 时到 1 月 26 日 16 时 30 分,没有任何人来看望鄢成。


1 月 25 日,暖暖联系镇卫生院,「能不能暂时把孩子送去福利院代为托管两天?」


医院的回复是明确的,「不行,必须就地隔离」。


红安县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于 1 月 24 日发布公告,公布杏花乡卫生院收治疑似及确诊病例,此外,集中医学隔离观察点设在县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集中营。


1 月 27 日下午,鄢小文与村主任联系,提出照料费用由家长出,希望尽快给鄢成安排护理人员。村主任答复:没有防护服,就算花钱也找不到护理人员。


7 天的营救里,志愿者们一直在远程追问鄢成的境况,各方都在相互推脱:有亲属不愿照顾、卫生院说鄢成是「高危人群」、缺乏防护服则村里不愿护理。


在形形色色的推辞背后,恐慌情绪占据主导。蔓延开来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让与鄢小文密切接触的鄢成,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高危人群」。


朱文沁在忙着求救之余,还得消毒「蜗牛家园」。「说不慌张那是假的,毕竟鄢爸是疑似患者,他在家里住过,全部要消毒。」她说,她跑遍了周边,可市面上当时已买不到消毒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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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一次救治机会


有很多人试图挽救这条生命。许多人在为鄢成呐喊和奔走,只是这些声音在疫情面前如此无力。


1 月 24 日,村医给鄢成测量体温,37 摄氏度,正常。这是在官方内部报告中唯一一次被披露的量体温结果。7 天里,鄢成至少被测过 9 次体温,至今,鄢小文不知道其他 8 次的测体温结果。


「给脑瘫孩子量体温,很麻烦,因为肌张力有差异。体温针可能会塞不进,他的胳肢窝夹不紧。」陈婧劼说。


「鄢爸一直没能和村医有直接联系,村医方面的信息其实我们是缺失的,包括孩子的体温、对吃饭、喝水的反应。」陈婧劼说,这些详细信息,本可以帮后方更精准判断孩子的状况。


残联系统、110 报警、120 呼叫……各种渠道的援救努力,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常常只有村主任这单一的触点回应。家长们只能一次次请求村主任拍下鄢成正脸的照片,以确认他的精神状况——这要求并不总能如愿。


「在焦虑和恐慌中,我们是拼命的找回应。但是得到的信息都特别少。」朱文沁说。


鄢成曾有过唯一一次被收治和照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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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官方内部报告,1 月 26 日 18 时左右,镇卫生院反映鄢成体温偏高,向镇党委书记反映该情况。镇党委书记与主治医生、县医院院长董彬反映,董彬安排做相关检查。21 时左右,鄢成被送往镇卫生院,进行测体温、拍片子、验血等检查。经镇卫生院检查,并与董彬电话沟通研判,确认尚不构成留院观察。22 时左右,鄢成又被送回家中,居家隔离。


因床位紧张,不具备隔离条件,镇卫生院希望将鄢成送到鄢小文身边,被杏花乡卫生院以「怕造成更多传染」为由拒绝。


鄢成在镇卫生院时,朱文沁在与村主任电话时问,「能不能把孩子留院,也算救孩子一命?」没等村主任说完,电话被人抢过去,对方质问朱文沁:「你懂不懂医?」对方说,鄢成的父亲是疑似新冠病毒患者,鄢成是传染性的高危人群,他大小便失禁,给他处理会污染整间病房,怎么能留在医院?朱文沁询问对方是谁,没有答复。


「隔离父亲的时候,他们说孩子不发烧、没感染、不隔离;现在半夜三更弄到医院去了,他们又说孩子是一个传染源,不收孩子。」朱文沁说。


残联系统的努力,一直在持续。1 月 27 日,县残联一行人到镇里对接,研究鄢成看护问题,带来纸尿裤 2 包、牛奶 1 件、慰问金 1000 元。鄢小文一直不知道慰问金由谁保管,「我们是看到新闻了,才知道有这些。」朱文沁说。


眼看情况陷入停滞,远在北京、广州等地的志愿者坐不住了。1 月 27 日 16 时许,通过陈婧劼、戴榕等人的联络,各方人士建立了「援助湖北红安鄢爸」的微信群。群里有律师帮助起草了关于鄢成监护人的委托书模板,但鄢小文没有写。


其间,大家一度在群里欢呼,「残联的领导都出面了」,「各方面的信息都在向利好方向发展」。


官方内部报告里保留了一张拍摄于 1 月 26 日 16 时 30 分的照片,刚被喂完蛋黄派的鄢成,笑容满面。在 1 月 26 日晚 22 时,镇卫生院对鄢成所作的血检报告单显示,指标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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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被喂完蛋黄派的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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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一场空


鄢宏伟会喂哥哥吃饭,会给鄢成盖被子,当鄢成的头从床上滑下来了,弟弟会扶着哥哥归位。「当初鄢爸生老二,也有让弟弟照顾哥哥的意图。」朱文沁说。


鄢小文有意训练弟弟,照顾哥哥。他想着,当自己哪天不在了,就得靠兄弟俩相依为命。


如今,鄢成身边没了父亲,也没了弟弟。鄢成的二姑曾经照顾过侄子,对他有感情,她是唯一一个去看望鄢成的亲戚。1 月 23、24 日,她连续上门喂食鄢成,随后,二姑自己病了,1 月 24 日到 26 日接连三天在镇卫生院输液。1 月 28 日早,二姑出门准备去看鄢成,被姑父拦住,理由是家中还有小孙子需要照顾。


但二姑还是执意出门,从双河村到鄢家村,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


鄢家有三间平房,墙上贴着毛泽东在开国大典的照片、中国地图等。2017 年,因原有房屋已成危房,鄢家获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扶持,新建平房。根据官方记录,鄢家享受易迁户产业分红每年 1300 元,至今共获得光伏产业分红 7498 元,2018 年、2019 年分别享受民政临时救助 3000 元。


没有装修的屋子里,没有空调,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竟连电热水壶都没有。鄢成离去的 1 月 29 日,当地最低气温是零下一度。


按照官方内部报告,1 月 28 日,村医熊天明到鄢家时,发现鄢成二姑已到。当时只有一套防护服,村医便把防护服给了二姑,村医在门外没进。


二姑发现鄢成「被褥、床单全部湿透、身上温度低冷、头悬空着,嘴角有呕吐迹象,脸上脖子上都是脏东西,被子里面也是」。


「此前一个月内,鄢成从没有过呕吐症状。」鄢小文说。


就在这黑暗、寒冷、孤独、屎尿的包裹下,鄢成湿淋淋地度日。「他怕黑,对黑暗是有感知的。」朱文沁说。


二姑说,鄢成看见她时高兴得嘴里哇哇地叫。二姑给鄢成擦洗身子,换了尿不湿,喂了半杯开水。鄢成吃了两口热粥,就不愿吃了。


给侄子换纸尿裤时,二姑发现,虽然5天未曾换过纸尿裤,鄢成却没有任何大便的痕迹。朱文沁说,「孩子吃得太少了,以至于连着 5 天都没有大便,在武汉时,鄢成是每天相近时间都有大便的」。


照顾了鄢成三次的二姑,1 月 29 日,因疑似冠状病毒感染,被隔离。


「当时我们担心,孩子可能面临很严峻的考验。」陈婧劼说。鄢小文咨询镇卫生院的一位医生,这是他的小学同学,该医生判断鄢成「可能状况不好」,急需医疗支持。


根据官方内部报告,1 月 27 日,镇长与村两委商定,由村聘李树政(原村医)暂时负责鄢成的定时探视、护理,李树政表示同意。当晚 19 时 30 分,村主任通知鄢小文,护理人员已找到。


此前因为没有防护服而不同意护理的村医熊天明,1 月 27 日下午,还是对鄢成喂食。她拿红色塑料袋包住自己头部,戴上了一个红色电动车头盔,挡风玻璃把脸遮得严实。


在陈婧劼的远程指导下,鄢小文开通了微博。1 月 28 日 10 时,鄢小文发布微博求助说,「我担心孩子快不行了」。在鄢小文和志愿者们数番探讨后,一封求助信定稿、发出:


「由于村里人担心鄢成有被感染的可能性,从 23 日到 27 日,村里领导多次协调,仍无法找到能为鄢成解决换洗护理和一日三餐问题的照料人员。因为孩子和我密切接触,且出现过 1 次低烧,也进入疑似人群在家单独隔离,由于没有防护设备,所以无法安排相关人员久留照料吃喝、处理大小便及换洗照料。」为此,他向社会爱心人士征集防护服。


微博求助发出又撤回,来回折腾。「本来是想,确定有防护服,那就撤了求助信。当知道鄢成可以去安置点,我们更是毫不犹豫把微博撤了。」朱文沁说。


被撤回前,那条微博的阅读量是 67,也就是最多被 67 人看到。


鄢小文担心啊,1 月 28 日,7 个小时内他给村主任打了 8 个电话。1 月 28 日下午到晚上,朱文沁反复拨打当地的 120、县里的公安局、镇里的派出所电话,被告知「只收急救病人」、「要向领导反馈」、「除了死人,紧急情况才会出警」。而鄢小文也求助无门,当地 120 接线员对他说,「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陪同,否则无法出诊」。


「孩子恐怕今天晚上没有医疗支持,会出危险。」1 月 28 日 19 时 45 分,暖暖联系村主任,说 120 建议由村里 110 报警,由 110 给 120 派单,他们就会来接。


「110、I20 都没来,还是我们去看看吧。」20 时 51 分,村主任回复。


一再催促下,村主任、新护理人员当天给鄢成喂了两次氨基酸,医生建议,这可以缓解鄢成的呕吐。


还好,一次性防护服到了。1 月 28 日,村医用完后简单消了个毒,第二天穿的还是这一套。这浅黄色的防护服轻薄透光,非连体,长不及膝,穿者后背裸露大半,靠腰部打结固定。


1 月 28 日上午,按县指挥部要求,华家河镇设立集中观察点,鄢成被明确为集中观察对象,定于第二天转送鄢成到镇集中观察点。会后,镇党委书记决要求镇卫生院将县里拨给的防护服取两套,专门用于鄢成的护理。


根据官方内部报告,1 月 27 日下午,镇长彭志鸿等探视鄢成,说他「状况平稳」。1 月 28 日晚 21 时,村主任、村医看望鄢成,说他「状态尚可」。


在家长以及社会组织频繁对外求助的几天里,有力的救护始终没有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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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百态


白色救护车第二次开到了鄢家门口,是在 1 月 29 日。10 时 43 分,暖暖收到村主任发来信息:「已经给鄢成喂了氨基酸,没换洗纸尿裤。孩子精神还可以。」11 时 30 分左右,鄢成被送上救护车,送往镇上的一处酒店隔离。


「我们都在一片欢腾中,湖北好多群都为这个事情开心,多少天没听到好消息了,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家长们还纷纷写感谢信,感谢各级领导。」朱文沁说,鄢小文给她电话,「鄢成得救了。」


喜悦稍纵即逝。1 月 29 日下午 14 时 30 分,鄢小文在微信里告诉朱文沁,「孩子走了」。朱文沁以为,他说的是鄢成被送到隔离酒店了。一深想,她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过去,鄢小文说,「孩子去天堂了。」电话那边传来抽泣声,朱文沁心头一酸。


朱文沁马上给某位热心协助的残联领导打了电话,她哭诉道,「孩子不是病死的,是被饿死的,被冻死的。」


官方公布的鄢成死亡时间是 12 时 30 分,死在集中观测点的房间内。「偶尔治愈」注意到,镇卫生院陶卫波拍摄的鄢成被担架抬着抵达集中安置点的照片,鄢成面部发白,双目闭着,发给暖暖是在 12 时 25 分。


14 时 44 分时,陶卫波电话里对暖暖说,「 12 点半左右感觉孩子没有发烧。精神不太好,因为饿了很长时间。和隔离点交接完,我就走了。」


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官方公布的鄢成死亡时间是 1 月 29 日12 时 30 分, 暖暖收到陶卫波所拍的鄢成抵达集中安置点的照片,是 1


持续 7 天的营救行动,就这么结束了。


前一天晚上,朱文沁在群里组织唱国歌,让家长们接力唱,希望能让大家积极一些。鄢成死后,作为群主的她通知大家,静群三天,「心里只有鄢成走了这一件事情,太痛苦了,啥都不想想,啥也不想看。」


自闭症群体公众号「大米和小米」于 1 月 29 日晚发出了鄢成之死的经过,在网上反响强烈。「大米和小米」从一开始就跟进此事,到 1 月 28 日都没有发稿,是出于对政府及残联的尊重,「一直到1月28日得到的明确消息都是孩子会得救,没想到第二天等来的是死讯。我们也非常自责。」


蜂拥而至的采访电话,让鄢小文选择了当晚关机逃避。


有一些网民留言称,孩子活得太苦了,死了比活着好,这对家长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这是没有把心智障碍孩子,当成一个值得生存的人看待,一个生命的消亡,怎堪如此蔑视?」陈婧劼说,她参与援救的动机是「生命权」。


「在很多人的眼里,鄢成,是个拖累。他的离开好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可我想说,不是的,他不是累赘。」鄢小文在2月4日重新发微博对外回应。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讽刺。之前的 16 年,鄢成没有被当做一个正常的人而被社会尊重过、关注过。死后,他才被视作一个和其他人一样平等的生命,拥有活过的意义。」「大米和小米」创始人姜英爽说。


1 月 30 日 9 时许,红安县政府发布消息称,1 月 29 日,成立了由县公安局牵头,县纪委监委、县卫健局、县残联等单位负责人参与的联合调查组,对鄢成死亡事件展开全面调查。


1 月 30 日中午,杏花乡卫生院的隔离病房内,鄢小文坐在病床上,红安县残联康复部主任刘长安、华家河镇党委书记汪宝权、华家河镇民政办主任张建围着他。


「24 小时内,遗体必须火化。」鄢小文回忆三名干部对他说的话,他们催促鄢小文签下授权委托书,反复强调要鄢小文同意「遗体火化」,「这是按照国家对疫情防控的指示和规定。」


三名干部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 N95 口罩。1 月 28 日 8 时 50 分,镇卫生院院长王基俭对暖暖说,「医院一套防护服都没有了,医护人员只有防尘服穿。」


1 月 30 日 14 时,鄢小文在一张白纸上手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签字、手蘸红色印泥、按上指印:「全权委托鄢成舅舅李自力代我处理鄢成遗体火化处理」


「孩子已经在殡仪馆了。」领导们告诉鄢小文。


1 月 30 日 14 时 40 分,当被「偶尔治愈」追问,是否明白,这份授权委托书一签,大儿子的遗体「就将被火化」时,鄢小文的语气变得犹疑起来,他说,他没有直接同意,是迫于压力,还要和妻兄商量,「听到儿子的死讯,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捐赠遗体」。



在志愿者们的建议下,鄢小文给妻兄打电话,说政府马上来找他签字,但我改变主意了,不能签。于是,鄢成舅妈把上门的政府干部撵走了。


根据官方内部报告,鄢小文的妻兄李自力、二姐鄢继荣和其他近亲属均不愿到场(鄢成死亡地点)。


2 月 5 日,鄢成死后的第 8 天,遗体停在殡仪馆。在鄢小文和家长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之前,不会火化。「鄢爸不会把孩子作为谈判的筹码,虽然穷,但他不图这钱。」一位熟悉鄢小文的志愿者对「偶尔治愈」说。


「几天来,有很多人希望捐款给我家,但我一直坚持只接受心意,拒绝接受捐款。」鄢小文于 2 月 4 日说。


鄢小文放弃了尸检。2 月 1 日晚,红安县政府让鄢小文写一份同意调解书,放弃尸检,鄢小文签了,没跟家长们商量。


朱文沁不解,鄢小文说,他感觉到孩子在告诉他,活得那么痛苦,受了很多的苦,不愿意临死了还来个尸检。


朱文沁说,谁跟你说鄢成不愿意了?


鄢小文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犯了两回错」,朱文沁说。


父亲被隔离 6 天后,疫情阴影下的残障少年之死

家有残障儿


在关心鄢成的患儿家长中,那些天群聊里提到的最多的话是:如果这是我的孩子,怎么办?陈婧劼说,大家被一种悲伤的氛围笼罩着,至今也没有完全散去。


「中残联中精协都密切关注此事,爸爸是家长组织带头人,却挽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家长在世尚且如此,家长走后呢?到底应该托付谁来做孩子的监护人?家长组织能否有力量?」姜英爽说。


紧急情况会让残障人更加脆弱。世界卫生组织等国际机构曾发布《残障与健康紧急风险管理》,统计数据显示,「3·11」日本地震和海啸之后,残障人的死亡率是非残障人的两倍。


家长们需要支持。2 月 2 日,北京晓更助残基金会联合各地心智障碍者的家长小组等发起「特殊需求困难家庭疫情期间紧急救助网络影响机制」,全国有超过 200 个社会组织共同参与,通过紧急网络补充覆盖各地行政区域网格,形成一个民间快速响应、就近陪伴、传递信息、向有关部门报告、持续跟进的救助机制。


戴榕是全国心智障碍者家长组织联盟的理事长,一个 19 岁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她对媒体表示,在农村,可能还有类似事情发生的隐患。这些家庭平时所面对的或许只是困难,但如果社会不重视的话,特殊的时期,困难也许就会放大为灾难。


「在肺炎这场大难来临时,障碍患儿及其家属、政府、公益组织的每一步行动,看似是紧凑的一组拳,每个套路动作严丝合缝,可在真空里,这组合拳全打在了棉花上。」朱文沁说,她看到了鄢家父子从武汉回到鄢家村后巨大的落差——一边是在线上全力寻找资源的家长们,一边是防疫工作急迫的农村,从家族、邻里,到医疗管理等支持体系出现全面的真空状态。


鄢小文和家长们一直在努力着,把小儿子送到送到不那么危险的地方,「至少不能跟其他患者一起隔离」。2 月 4 日早 9 时,在隔离病房呆了 13 天后,鄢宏伟被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单独隔离。此前,没有多余床位,鄢宏伟和父亲挤一张床。白天,坐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发呆、玩手指,晚上,就睡在父亲的脚头,「安安稳稳」。


这让陈婧劼感慨,她说,把自闭症孩子放在一个封闭环境里,还能没有太大的情绪问题,生物钟没有紊乱等,不容易。


过去这一年,通过康复训练,鄢宏伟的沟通能力丰富了一些,以前被关在门外,他会使劲的捶门,现在,他会有耐心等着开门。


「聊完我就得去炒菜了,今天还没吃第二顿饭。」2 月 2 日凌晨 0 时,朱文沁跟「偶尔治愈」说,1 月 23 日以后,她带着儿子再也没出过门,一直在居家隔离中。只有那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见证了她浮动的心思。


「『蜗牛家园』目前没有经营收入,要算账的话,是亏损的。我在想应该得有些收入给鄢爸,这样才对得起他。」朱文沁预计,年后可能会有一个奶奶带着患病的孙女住进「蜗牛家园」,「老人家家里没钱,想让我们帮她一起带孩子,我们还在考虑中。帮是要帮的,但是能帮的毕竟有限。」


目前,「蜗牛家园」寄养了两个孩子,家长会给一点互助费,来作为伙食费用、水电开支等,「家长互助,在这里就图节约一点生活费」。


希望终究是得有的。「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鄢成,也不会只有我们这样一个家庭。」2 月 4 日,鄢小文对「偶尔治愈」表示,他要以鄢成的名字建一个专项基金,主要用于帮助心智障碍孩子及其家庭,「蜗牛家园」将陪他一起做这些事。首笔捐款5万元,来自I DO公益基金会,是一家珠宝企业旗下的。


「心智障碍群体的待遇和权利,都是用血和泪换回来的。」朱文沁说。


按照原先约定,鄢小文在 2 月 8 日(元宵节)前就会回到武汉,回到他在「蜗牛家园」的岗位。可如今,谁也不知道,那时候他能不能康复出院。


鄢小文本来计划着,等春天来了,鄢成的骨折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坐轮椅了,便推着孩子去久违的公园转转,樱花是武汉的特色,到了阳春三月,这座江城花团锦簇。


可如今盼头都落了空。


在大儿子死去的当天深夜,鄢小文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孩子啊,你笑容灿烂。在世,你的苦痛无边」。


排版:何跃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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