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山樑下》

山樑下。

山樑下,可攻可守,也可以是騎虎難下,還可以看看熱鬧。歡迎走進海明威短篇小說《山樑下》,是關於戰爭的。他很多日子就是在戰爭中度過的,這不奇怪。

精彩句子:

[開頭]塵土飛揚,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我們唇乾舌燥,鼻子裡黏滿了灰沙,揹著沉重的器材,從火線上撤了下來,退到了那道長長的山樑上。山樑下是河,作為預備隊的西班牙軍隊就集結在那兒。

……

我在塹壕裡靠壁坐了下來,把肩膀和後腦往泥土上一靠,如今到了這兒就連流彈也不用怕了,向下望去,河谷裡的陣勢盡收眼底。

……

我們還是那個老問題:大炮奇缺。眼下要有四十門大炮方才夠用,可那兒總共只有四門,所以只好兩門一放。這次進攻,早在我們撤下來以前就已經失敗了。

……

這次的進攻任務,是由國際縱隊中的一個旅承擔的。

……

那是一個晴朗的四月天,風颳得很猛,上山口裡來的毛騾踩起了滾滾的塵霧,一頭就是一大團,擔架兩頭的兩個人也各自揚起一大股,被風一吹攪成一片,山下的平地上救護車捲起的塵土更是一長串一長串的,隨風飄散。

……

“請問你的政治觀點?”

“我恨一切外國人,”他說。

……

我伸手接過杯子,嘴裡那頭一杯酒還餘味未盡呢。我瞅了瞅這個埃斯特雷馬杜拉人。他又高又瘦,面容憔悴,鬍子拉碴,兩頰深陷,肩上披著條毛毯披肩,把身子一挺,氣鼓鼓站起身來。

……

“流彈是用不到害怕,”我說,“不過既然是預備隊,吃流彈的事就應該儘量避免。可以避免而不去避免,這傷就受得太沒意思了。”

……

“我是不怕的。我不怕飛機,我什麼都不怕,”那埃斯特雷馬杜拉人說。“可凡是外國人我都恨。”

……

從山口裡走下來一個穿國際縱隊制服的高個子,一邊肩頭上斜披著一條毛毯,下面在腰裡打了個結,他走在兩個抬擔架的人旁邊,似乎根本就沒有理會自己都到了哪裡。他把頭昂得高高的,那神氣就像個夢遊人。他中等年紀,沒有帶槍,從我這兒看去,也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

……

一顆炮彈從山樑那邊打來,只見在快到坦克預備隊的地方,一股塵土和著黑煙沖天而起。

……

旅部所在的山洞口,有人往外探了探腦袋,隨即又縮了進去。我覺得這個地方倒似乎可以一去,不過進攻失敗了,我知道那裡的人肯定都火冒三丈,我可不想去看他們的臉色。打了勝仗的話,拍個電影他們也樂意。可打了敗仗,誰都有氣沒處出,弄得不好真會把你抓起來押送到後方去。

……

“他們大概就要向我們炮轟了,”我說。

“炮轟不炮轟對我都一樣,”那個埃斯特雷馬杜拉人說。我對這個埃斯特雷馬杜拉人漸漸感到有點膩煩了。

……

“你給我住口!”那個態度友好的士兵說。“這裡是我帶班,這些同志是我們的客人。”

“那就請他別說我們這場戰爭的壞話,”埃斯特雷馬杜拉人說。“外國人,可不能跑來說我們這場戰爭的壞話。”

……

“這兒有位同志對我很看不順眼。我看他大概是個無政府主義分子。”

“那好,你只要提防著點,別叫他給打死就好。我可要睡了。”

……

就在這時,從山口裡來了兩個穿皮外套的人,一個又矮又壯,一箇中等身材,兩個人都戴便帽,都是扁臉盤、高顴骨,腰裡都佩著駁殼毛瑟槍。他們朝著我們走來。

……

他對我瞅了會兒,我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黃裡帶灰的,瞅著我一眨也不眨。

……

“別響!”我說。我正在密切觀察這兩個穿皮外套的人。他們冒著相當密集的火力,站在那兒仔細查看山樑下河這邊的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地。

……

突然兩人中間有一個發現了要找的目標,用手一指。於是兩個人就像一對獵狗一樣撒腿跑了起來,一個徑直翻下山樑,另一個向側面包抄過去,像是要去截斷什麼人的去路似的。那第二個人還沒有下山樑頂,我就看見他拔出了手槍,槍口對著前面一路奔去。

……

那埃斯特雷馬杜拉人氣鼓鼓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我想,要是炮轟開始了的話也就不會有這些事了。可是炮轟偏偏一直遲遲沒有開始。

那兩個穿皮外套、戴便帽的人翻過山樑一起回來了,隨後他們又一起下坡來到山口,走下坡路膝屈腿彎,兩腿動物下陡坡總是少不了這副怪樣的。他們剛要轉入山口,正好一輛坦克呼嚕嚕、轟隆隆從山口裡下來,他們就閃在一旁,讓坦克過去。

……

“他說他們要找的那個同志已經找到了,”我告訴他。那埃斯特雷馬杜拉人不響了。

……

當天一上午我們就一直留在那法國中年漢子掉頭而去的這個地方。我們一直在這裡蒙塵土,燻硝煙,聽那一片喧鬧,傷的傷,死的死,怕死的暗暗怕死,有人有英勇的表現,也有人有怯懦的流露,發動一場不可能成功的進攻是荒唐的,當然免不了要失敗。我們一直留在這片越過了就別想活命的溝壕縱橫的土地上。在這裡你就得撲面臥倒,得攏起個土堆來護住你的腦袋,得把下巴頦兒拼命往泥土裡鑽,一等命令下來,就得上那個即使上得去也別想再活的要命山坡。

……

一上午我們就一直留在這裡,留在那法國中年漢子掉頭不顧而去的這個地方。我很理解,一個人一旦看清了為一場不可能成功的進攻而犧牲是蠢事——比如人在臨死前就往往眼清目明,所見正確,突然會看清問題,看清了這場進攻成功無望,看清了這場進攻愚不可及,看清了這場進攻實質是怎麼回事——一旦看清了這些,他完全有可能乾脆退下來,一走了之,就像那個法國人一樣。他之所以掉頭而去,完全可能不是出於怕死,而只是因為他看透了,是因為他突然明白了他不能不走,明白了除了一走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個法國人雖然退出了這場進攻,卻依然保持著高度的自尊。這他作為一個常人,我是理解他的。但是作為一個軍人,卻自有一些監督作戰的人不肯放過他了,於是,在這邊他剛剛擺脫了死亡的威脅,一翻過山樑,到了那邊槍彈不到、炮彈不來的地方,正向著河邊走去呢,死亡的命運卻馬上落到了他的頭上。

……

“於是,他們就一個人抓著帕科的胳膊——帕科早已覺得又慚愧又難過,一聽把他說成這樣,更是臊得什麼似的——另一個拔出手槍,沒有對帕科說一句話,對準帕科的後腦就是一槍。這以後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

“坦克!”他恨恨地說。“那幫豬玀!怕死鬼!你得小心著點,別把命給送了,”他說。“你是塊作家的料。”

“我現在寫不出來。”

“以後再寫出來。以後你可以把一切都寫出來。可別把命送了。要緊的是,別把命送了。好了,你快走吧。”

……

那天要說有誰離勝利最近的話,那恐怕就應該數那個高高地昂起了頭退出戰鬥的法國人了。不過他的勝利也真是短命得很,他下山樑才到半山坡上,就玩兒完了。我們順著山路下山去乘指揮車回馬德里時,看見他攤開了手腳,倒在那裡的山樑坡上,身上還圍著那方毯子。[結束]

小結:這是一場實力懸殊、荒誕不經的進攻,誰上誰死,私自撤退的、自殘的都被憲兵打死了。作者在山樑下,看到了這一切。當時沒能寫出來,只是拍了不少電影膠捲,事後,寫出來了,沒有勝利者,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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