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她被安排到干部子弟学校,和大家一起学习,陌生而又熟悉

小说:她被安排到干部子弟学校,和大家一起学习,陌生而又熟悉

  米艳艳也来干部子弟学校上学了,成了杨小翼的同班同学。解放后,米艳艳的妈妈王香兰女士革命热情相当高,组织剧团演员,排了好几出宣传革命的戏,《九件衣》、《血泪仇》、《刘胡兰》等,去给进城的部队慰问演出,深受部队欢迎。一次演出结束,刘伯伯还接见过王香兰。王香兰俨然是一位革命艺术家了。米艳艳因此也进了干部子弟学校。

  王香兰来过干部子弟学校演出。因为革命了,她喜欢穿黄军装。这个漂亮女人为人热情,见到学生,都想拥抱一下,好像她是一位超级妈妈,有取之不尽的母爱。

  那个典当行老板在新政府的第二次审判中被枪决了。杨小翼有点同情米艳艳。可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爸爸。

  “可你说过他是你爸爸呀。”杨小翼说。

  “不是,那是骗你的。”

  杨小翼当时很生气。她觉得米艳艳这个人是不诚实的,也是不可靠的。因为看她不顺眼,在杨小翼眼里,米艳艳似乎什么都令人讨厌了。米艳艳像她的妈妈一样,热情得有些过火,见谁都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她是位超级明星。米艳艳虽然喜欢帮助人,可她帮人也像在演戏,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同她说,她会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她一直等着别人的困难,好像解决别人的难题是她的使命。

  可是,当米艳艳对她说了关于妈妈和刘伯伯关系暧昧的传闻时,她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米艳艳。那一刻,她觉得米艳艳像一个天使,觉得她的那张酷似王香兰的明星脸充满了真诚。只是米艳艳眼里流露的关心和担忧让杨小翼有些不开心。不过,同内心巨大的喜悦比起来米艳艳的眼神显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杨小翼目光明亮坚定。

  “听了这些谣言,你不生气吗?”

  杨小翼摇摇头,说:“也许这不是谣言呢?”

  “是吗?”

  “是的。”她非常确信地说。

  她甚至很想告诉米艳艳,她是刘云石的女儿。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因为这是明摆着的。

  杨小翼喜欢这种传言。只是传言中那些鬼鬼祟祟的气息不是太令人满意。要是能把一切摊在阳光下,那是多么好啊。但这世界是复杂的,连她在这个问题上都欲言又止,不要说是别人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传言终究在这个阳光明媚世界之外,是需要小心掩盖起来的。

  她渴望再次听到这个传言。她竖着耳朵,追踪着空气中的窃窃私语。它在那儿,它就在那儿。她在多个地点,多个时间段听到这个传闻。有一天,她听到公园路糖果店的伙计在同一个顾客述说这件事。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她昂首走过糖果店,内心充满骄傲。

  等这个消息传到刘世晨那儿,已是第二年的冬天了。那时候,杨小翼已经读三年级,刘世军上初中部就读了。刘世军的个子迅速蹿升,突然间变得人高马大。虽然他的脸还挂着一些稚气的表情,但嘴唇上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有一天,杨小翼见他在用刘伯伯的剃须刀刮胡子,还嘲笑过他。他只是温和地笑笑,眼睛亮晶晶的。自从他长个子以来,他的性情大变,一改过去的调皮,变得老成了许多。他的目光老是跟踪着杨小翼,目光里有一种兄长式的关心。杨小翼喜欢捕捉他的眼神,并用调皮的方式回应他。她的调皮让他有些惊慌,于是她更是恶作剧般地和他做这个游戏。

  刘世晨听到这个传言的反应和杨小翼绝然相反。她认定这是米艳艳散布的流言。在一个周末的黄昏,当杨小翼和米艳艳结伴走出校门时,刘世晨一脸严肃地在学校左侧等着他们。米艳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世晨便抓住米艳艳衣襟,狠狠地给了米艳艳一个耳光。

  米艳艳平时虽以好脾气闻名,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揪住了刘世晨的头发,而刘世晨的手像老鹰的爪子在米艳艳那张美丽的脸蛋上划来划去。米艳艳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米艳艳一定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撕破了,她响亮地哭泣起来。刘世晨斗志昂扬,意志坚定,她的头发在米艳艳的手中上下起伏,她强忍着痛,不停教训米艳艳:

  “谁叫你到处乱造谣的?老子揍死你,揍死你。看你不管好你的臭嘴……”

  由于用力过猛,刘世晨变得气喘吁吁,她说出的话显得含混不清。

  有很多人在边上围观。冬天,空气寒冷而干燥,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打架的那两个人像两团泥块在柏油马路上滚动,马路上尘土飞扬。

  刘世军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刘世军当机立断,抱住刘世晨,把刘世晨从那团滚动的泥块里捞起来,然后放到一边。刘世军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杨小翼说,你管好她。然后,他来到米艳艳面前,捧起米艳艳的脸。米艳艳见有人关心她,哭得更欢了。米艳艳脸上的伤口渗出血迹,看起来给人一种血肉麻糊的感觉,非常吓人。刘世军可能也被吓坏了,他背起米艳艳,就往医院跑。

  “你看到米艳艳的脸了吗?真吓人。”杨小翼对刘世晨说。

  刘世晨像公鸡一样昂着头,但严肃的脸上这会儿有了一种虚弱的暗影。也许为了抵抗这种虚弱,她强硬地说:

  “如果她再造谣,我还揍她。”

  杨小翼奇怪地看了看刘世晨。她对刘世晨这么厌恶米艳艳不甚理解。在这件事上,她和世晨的立场完全相反。因此,在那一刻,她在情感上和世晨十分疏远,世晨一定也疼痛难忍,但她不想安慰她,相反,她十分同情米艳艳,她担心艳艳美丽的脸蛋会因此破相。

  米艳艳脸上的伤看起来可怕,其实没有大碍,过了几天,便完好无损了。米艳艳对刘世军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也非常欣赏。有一天,米艳艳对杨小翼说:“刘世军很有大哥哥的样子。”

  杨小翼喜欢别人赞美刘世军,她骄傲地说:

  “是的,他就是我哥。”

  米艳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容。杨小翼喜欢上了米艳艳过人的聪明。

  杨小翼不知道妈妈和刘伯伯是否听到外面的传言。刘伯伯还是一如既往,坚持每周来看望妈妈。刘伯伯一见到杨小翼,脸便会舒展开来,铁人变成了泥人。杨小翼喜欢看到刘伯伯在严肃和温和之间奇妙的变化过程。刘伯伯经常会重复一句话:

  “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刘伯伯的左脚在战争中曾被子弹击中,气候变化时,经常要酸痛。刚好妈妈学过针灸,在刘伯伯来石库门时,妈妈就会替他扎几针。有几次杨小翼回家时,看到刘伯伯躺在一张病床上(这病床是妈妈专门为刘伯伯准备的),他的腿上扎着几枚银针。和刘伯伯粗糙的脸不同,他腿上的皮肤细腻白皙。

  他躺在那儿显得那么高大,脸堂黝黑,身上有股暖烘烘类似长颈鹿的气味。在所有的动物中,杨小翼最喜欢长颈鹿,每次去动物园,她都要去抚摸它。它身上有一种干净的骚味儿,会带给她一种穿透心肺的暖洋洋的感觉。刘伯伯的气息与它极为类似。这种气息甚至出现在她的睡梦中。梦里,刘伯伯变成了长颈鹿,着舔她的脸。

  有一天,刘伯伯来杨小翼家晚了些。妈妈要刘伯伯一同吃饭。刘伯伯爽快地答应了,好像他一直盼着妈妈邀请他似的。他在餐桌上坐下来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受宠若惊的模样儿。

  那天,整个用餐过程,杨小翼内心充满了喜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石库门里面有了一种浓郁的家庭气氛。杨小翼因此很踏实,就好像刘伯伯是一根柱子,把这石库门牢牢里擎了起来;又像一个太阳,把阴气过重的空间熏晒得生机勃勃。“生机勃勃”是干部子弟学校老师常用的词。想起这个词,杨小翼忍不住笑出声来。刘伯伯很好奇,问她笑什么。他还检查自己,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杨小翼笑得更疯了。

  “你别理她,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

  刘伯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充满关切。看着他的眼神,杨小翼心里一酸,眼眶湿润起来。不过她不想让刘伯伯和妈妈看见,赶紧起来去盛饭。在盛饭时,她幻想,要是刘伯伯天天在家吃饭该多好。

  杨小翼依旧每个周日去刘家玩。那天,进入刘家大院,她发现气氛有些凝重。刘世晨可能被凝重的气氛罩住了,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杨小翼很少见到刘世晨这样的表情,所以,不自觉也严肃起来。刘世军毕竟已长大成人,倒是显得没事似的。后来刘世晨把杨小翼拉到一个角落:

  “我爸发怒了。”

  “为什么?”

  “烦我妈。”

  “景兰阿姨怎么啦?”

  “她吃味儿。”

  “吃谁?”

  “你妈。”说完,刘世晨瞪了杨小翼一眼,像是在审判她。

  杨小翼的脸红了。她想,可能外面的传言也传到了景兰阿姨的耳朵里。虽然杨小翼一直希望刘伯伯和妈妈关系非同一般,但刘伯伯毕竟是有老婆的,他和妈妈是不合法的,只是她不愿承认这“不合法”而已。

  这天,杨小翼一直郁郁寡欢。她害怕见到景兰阿姨和刘伯伯,好像见到他们,关于她的身世会最后摊牌。她害怕摊牌,害怕摊牌后不知如何收场。也许她从此再也进不了刘家了。她宁愿这事糊里糊涂的。

  后来,杨小翼见到了景兰阿姨。她叫她,她有些茫然。这倒是她旧日的模样,她整日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依旧是热情的,她给了杨小翼一块西瓜。

  杨小翼路过刘世军房间时,刘世军像一个思想家一样站在窗口沉思。刘世军现在越来越深沉了,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问题都来到他前面,需要他作出解答。见到他的模样儿,杨小翼忍不住要逗他一下。她来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

  他知道是她。

  “米艳艳老夸你呢。”她说。

  这是真的。自从刘世军背着米艳艳去医院后,米艳艳经常夸他。

  “噢。”他的脸红了一下。

  “她很漂亮是不是?”

  “还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他好像对这话题没兴趣。

  刘世军议论起景兰阿姨吃味的事儿。他皱着眉头,问:

  “你说老刘同你妈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她有些好笑,反问:

  “你说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傻瓜。”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个傻瓜,你就是一个傻瓜。”

  刘世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憨厚地傻笑起来。他傻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玩。她高兴了点儿。

  那个星期杨小翼过得有点揪心。她担心景兰阿姨和刘伯伯闹不愉快会让刘伯伯望而却步,从此不来看望妈妈。那样的话,杨小翼会非常非常失望。她已习惯了刘伯伯每周来她家,这像是一个仪式,如果失去这个仪式,她会失去生活的根基,她会恐慌。

  星期六下午,杨小翼放学回家。在快要到公园路的时候,她都不敢朝石库门前的空地张望。她害怕那里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那样的话说明刘伯伯没有来。她还抛硬币预测结果,暗暗希望一切如常。后来,她下决心抬眼朝那边望去,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那里。她高兴极了,飞快地向吉普车奔去。

  吉普车司机伍师傅正在里面打盹儿。她和伍师已经很熟了。伍师傅喜欢开玩笑,开玩笑时,别人没笑,他自己已笑开了怀,笑声很有感染力。那天,她来到吉普车边,把书包重重地掷在里面,坐了上去。这时,司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似乎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杨小翼说,开车。他马上听话地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响了一会,他问,书记呢?她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书记在你家,马上要出来了,我不能离开。她说,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开车带我去玩会儿。司机看看她,不情愿地开动车子,然后缓缓向公园路口开去。

  那天,杨小翼在吉普车上,快乐得想要飞起来。她叫司机开快些,开快些。司机说,你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疯啊。她说,我高兴啊。司机坏笑起来,问是不是收到男生情信了?她说,呸。司机大笑,她也跟着笑。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她高声唱起刚学会的一首革命歌曲《五月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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