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吃掉的读书人":解剖式解读《孔乙己》

《孔乙己》写于1918年冬天,时值中国处于社会与思想的剧烈变革的时期。鲁迅本着"引起疗救的注意",希望借以小说抨击腐朽的封建主义制度思想,唤醒民族人性热血,揭露封建教条主义下"吃人"社会对中下层人民身体和精神的摧残,塑造了一个经典的鲁迅式"旧社会知识分子"形象。

作为一篇我们从中学时代就早已熟读的作品,大部分的读者将重点放在小说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作者意图与情感上,这些并非不重要,但笔者认为对于《孔乙己》这篇小说而言,我们对《孔乙己》的认识仍缺乏更多角度的解构。下文中,笔者希望与读者一同探索,解剖式解读《孔乙己》,寻找新的视角重新来深入了解这篇小说。

一、奇特的叙述视角——"咸丰酒店"、"我"与"短衣帮"

故事发生在鲁镇的咸丰酒店,整篇文章以酒店为舞台,将故事限制在酒店内,作者鲁迅虚构了一个第三视角——我,通过"我"的眼睛,来描述了主人公整个人生经历。

在这里作者巧妙地采用了"限制叙述"的方法来奠定整篇文章的叙述方式。所谓"限制叙述",其实指的是叙述者是除主人公外的旁观者,在叙述的时候带有自我感情色彩而不具有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或叙述者未知的情节的叙述。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别人"来讲主人公的故事。(张德林《"视角"的艺术》)

而"我"作为一个新上任的酒店伙计,与主人公孔乙己是对立的关系,通过"我"的视角讲述孔乙己的故事,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更直观的感受主人公所遭遇的环境中的矛盾,体会到鲁镇人对孔乙己的冷漠蔑视。

因为"我"是店里的小伙计,所以"我"的观察视角是受到限制的,在小伙计这个叙述角度里,范围超不出咸丰酒店的舞台,例如"我"只能表达我看到的孔乙己的形象:身材高大、穿长衫站着喝酒等等,小伙计也只能讲述他所知道的主人公的故事,所以在描述孔乙己之死的时候,因为小伙计并未亲眼目睹,便只能用"大约"这样的字眼。

每当小伙计的视角受到限制时,鲁迅便巧妙地来回切换其他视角来补充,比如先通过"我"的观察描述了孔乙己的长相与短衣帮对孔乙己的嘲弄,紧接着插入一段"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来讲述孔乙己"俞过俞穷"的原因,为故事线做铺垫。随后又切换回小伙计视角,接着叙述酒店众人的嘲弄。

营造出尖锐的矛盾氛围,作者便转笔写了孔乙己分给小孩子茴香豆与教小伙计写字的温馨场景,通过小孩子对孔乙己的纯真善良,突出了"大人们"的恶意冷漠。在多重视角的来回转换下,读者不仅能"靠近"主人公,近距离的感受观察,也能拉开距离,拥有更广阔的上帝视角审视故事的前因后果。

二、特殊的故事线索——"笑"、"铜钱"和"长衫"

在《孔乙己》这篇小说中,有许多隐藏的特殊线索,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三处:文中几次描述到的众人对孔乙己的嘲笑、孔乙己两次结账时的情景、孔乙己前后所穿衣着的变化。鲁迅是一个十分善用隐藏的故事线索的作家,这些线索或是隐含了作者的创作意图,或是符号化了人物的精神世界,暗示了人物的悲剧命运,比如在《狂人日记》中多次出现的"吃人"的怪物,代表着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毁灭;《明天》中单四嫂子总念叨的"明天"这个词,预示了主人公永远不会再到来的明天。回过头再来看《孔乙己》,便会从这些隐藏的"彩蛋"中发掘新的阅读视角,从简单的故事线看到背后掩藏的铺垫。

小说的一开头就点明了孔乙己是咸丰酒店为数不多的"快活",直接引出了之后众人对孔乙己的取笑,所以仔细对比几次被嘲笑的经历,就可以发现其中预示的人物命运。

第一次嘲笑是短衣帮嘲笑孔乙己偷书被打的事情,面对这一次取笑,孔乙己的态度是反驳:"偷书不算偷"。此时还可以看出孔乙己虽然穷困,但仍保留着作为"读书人"的自尊心。第二次嘲笑是短衣帮嘲笑孔乙己"半个秀才也捞不着",这一次孔乙己的态度是颓丧的、尴尬的、无可奈何的,可以看出孔乙己唯一高于酒店众人的便是"读书人"的身份,当这个身份也受到嘲笑的时候,孔乙己自身的人格自尊也在塌陷。

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是孔乙己被打断腿后,酒店老板对他的嘲笑,这一次,从作者的描述中可以明显感到作者对孔乙己的同情,孔乙己的态度有明显的变化,先是愤怒的"不要嘲笑"再是恳求的"跌断,跌,跌……",主人公的态度从反抗到卑微的恳求,只是为了从围观者们嘴里保留下最后一点尊严。从孔乙己态度的变化中可以看到鲁迅式"围观者"的冷漠自私,和中下层知识分子饱受封建科举思想毒害的破碎的人格。

描写鲁镇的小说还有很多比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就住在咸丰酒店旁边,但《孔乙己》的不同是,他以酒店为舞台,全文都穿插着对鲁镇的经济状况描述。

从开始的介绍短衣帮主顾和长衫主顾消费的不同,到描写酒店特别的黑板记账模式,引出孔乙己前后在酒店内消费行为的差别,这种生活化的描写其实一直在围绕着钱字,以有钱和没钱,将咸丰酒店的顾客划分为短衣帮和长衫主顾,也将孔乙己的人生划分成两个阶段。

文章开头孔乙己在酒店内的点单是"温两碗酒"和"一碟茴香豆",结账时作者特意描述了他"排出九个大钱",一方面突出了作为站着喝酒的唯一"长衫",孔乙己在尽可能的维持自尊,他并未如其他短衣帮一样,穷酸地盯着酒壶怕掺水,但他又不能像长衫主顾一样"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在这里加入了黑板记账的描述,特别点出了孔乙己从未拖欠。

随后在小说结尾,孔乙己的点单只有""温一碗酒",动作也变成了"摸"出钱来,更是赊账了十九个铜钱,连衣服也从"又破又旧的长衫"变成了"破夹袄"。前后反差鲜明

,可以看出主人公境遇的落差,在这里也暗示了孔乙己遭遇彻底破产,再也不是长衫读书人,流落成了比短衣帮还不如的社会地位。

鲁迅在这篇小说中处处埋下故事线索,使读者从开头便能预想结局,在预知结局的同时阅读,便如在知道结果的时候反思前因,弱化了小说的故事性,突出了它蕴涵的深刻的批判思想,引导读者在读的过程中同作者一样冷峻地思考造成孔乙己"必然"的悲惨的原因。

三、结构上的对立——"人"与"非人"

纵观小说全文,读者可以发现鲁迅在刻意营造对立结构,无论是情节上的反差,还是人物的对立,这种对立在文章中形成了矛盾冲突,最终所有的对立都可以指向两方:人与非人

《孔乙己》中的对立体现在很多方面,也代表着不同的意义。短衣帮与长衫主顾代表了中下层劳动人民与地主阶级的社会地位的对立;主顾与伙计代表身份立场的对立;大人与小孩代表人性自私冷漠与善良纯真的对立;孔乙己前期"身材高大"与后期坐在门槛上用手爬着走路的形象代表他命运的转折;压迫与被压迫者在文中的代表群体就更多了,有酒店老板对伙计的压迫,有地主对穷人的压迫还有鲁镇所有成年人对孔乙己的压迫。

这种层层的对立和阶级,最终将压力全部压在了鲁镇的最底层——孔乙己身上。这也是造成主人公命运波折的背后的原因。作者活用结构上的各种对立,最后把鲁镇众人划分进了两个阵营:人与非人。表面上人是指生活富裕有权有钱的长衫地主阶级,非人是中下层劳动者,连喝酒都不配坐着喝的短衣帮,但实质上,鲁迅认为的是鲁镇上纯真善良未被社会风气污染的孩童,而非人是所有"大人",包括冷漠嘲讽的短衣帮、酒店掌柜;自私冷酷的地主"赵举人";愚昧又十分懒惰不求上进的孔乙己。在这人吃人的社会中,有一天当孩子长大,人也就变成了非人,作者在痛心的批判这种腐朽的社会,将一个完整的人从精神到肉体全部吞噬。

四、结语

鲁镇是上世纪中国广大农村乡镇的缩影,在这个小小的缩影里,有封建社会的冷酷压迫,有中下层人民和农村经济的破产;有旧知识分子的愚昧堕落,也有国人"围观者"心态的麻木不仁。在种种环境的造就下,孔乙己成了鲁镇的"多余人",鲁迅对"孔乙己"们的深广的忧愤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弥漫,孔乙己之死,代表了一个落后愚昧不思进取的群体必然灭亡的命运,作者鲁迅借助《孔乙己》,对落后封建的中国社会发起质问:

孔乙己死了,谁将是下一个"多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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