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聊才读书

我认识一个书蠹般的人,他给自己取名为:人生无聊才读书。在我的眼中,他总是处于叔本华钟摆论的一端:无聊。“无聊”读书不为济世,不为稻粱,就因为无聊。

有一天晚上我们讨论东西方文学的优劣到凌晨,他说西方人有钻研到底的科学精神,有科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而中国人自古陷入官本位,中国文化很狭隘,文人不是出仕便是归隐,西方文化的多元化能够给人带来生活和内心的丰富性和自由。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偏偏喜欢做反方,结果是输。在他步步紧逼之下,我只好左暗示右暗示时间不早,该关电脑,他却一点不理会,仿佛找到一个倾倒思想的出口,把他读过的书,消化过的思想,加上自己的创造,源源输送给我这个不小心打开他缺口的不速之客。

他说为了把跟了几年的存书看完,竭力克制自己买新书,终于清了底,必看的书都看完了。又为自己准备出几本应该重读的书来,其中一本是博尔赫斯,简直惊叹又惊叹,看了博尔赫斯才明白什么是想象力,一本书,开头几段就能看出作者的底蕴,值不值得读下去,是从语言判断。跟博尔赫斯相比,海明威和杜拉斯实在算不上什么,他们靠情绪推动,质地过于稀疏,而菲茨杰拉德的密是语言词汇的密度,这也容易获得,然而,博氏的密度却不仅仅是语言——他的语言密度不消说是无人可比的,词汇相当陌生,给人新奇感——还有意象,哲理,仿佛穿越丛林,你必须聚精会神,稍有疏忽就全段不解其意了,简直有精疲力竭之感。这是一种冒险。

读到激动的时候,时时想到死,像某种极乐时刻,精神的,我愿意就此死去。

我知道不停地阅读在现世生活中是一种奢侈,它并不会永远持续;

记得先前读普鲁斯特时,书本身仿佛推动着我,令我不能停下来。斯万的爱情:他爱上一个女人,只是令一幅画像尽量接近她的面容,他疯狂地徘徊,在梦中,终于醒悟,他其实爱的并不是这个女人,第一部结束,我以为他放弃了她,可是第二部开始的时候,他却娶了她,多么不可思议,多么让人头疼,这样一个庸俗的女子把他拉入平庸,让他失去进入上流社会门槛的机会,这倒也罢了,他的谈吐变得那么乏味和虚伪,甚至逢迎,以前的他是多么骄傲啊,平易且高贵的骄傲。第二部里有个画家让我喜欢,他对艺术的见解是我看过的书内最精辟的,还有几个小人物,夏吕尔,里昂,都性格鲜明,煞是可爱。

我曾经想,只有七部,等我读完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我总是这样,只能往高处走,不能再读比我读过的书差的东西,一边极飞快地向前,一边想着退路,我想,等我读完第七部的时候,就自杀。这是一种尽,臆想的。

然而读到第三部后半部分的时候,我开始失望了,冗长而乏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译者说很多国内外的评论家都对这部分保持沉默,没有人敢去否定他,也没有人做出相应的解释。我想会不会是普鲁斯特故意用这种乏味的笔调来表现上流社会的乏味呢,如此理解太牵强。

从此,我不再想为普鲁斯特而死。虽然后面几部据说写得更好……

我想,“无聊”独自一人在那所房子里像躺在睡榻上的普鲁斯特,普氏冥想,他阅读,在时间中,却与时间相忘,外面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貌似感情的东西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签名是:天地无常,大美生焉;万法无我,安宁归焉。

阅读最是能够让人安宁的事情,还有比在艺术里沉沦更享受的事情吗?正如“无聊”所说,阅读在现世生活中是一种奢侈,他早就看清行走于世的两难选择,像《荒野生存》里的克里斯把自己放逐到荒野中去。深深地体味着萨特“他人即地狱”的感喟,人与人的悖论性关系。他说,他有恐婚症。我想,是害怕责任吧,责任与自由,从来难两全。他选择了自由,也是因为本性的善良,因为任何个人的自由,必然牺牲他者的安宁和自由。他不愿他者成为牺牲品。

他在思考存在与虚无:

臭名昭著的存在

请接受我掷向你的恶毒诗句

你从不给我民主

我也不会对你抒情


思想带来痛苦

不思想又会变得愚蠢

冲动固然美好

过后却只有独尝苦果


偶然性的祸根

混乱的宇宙

为什么我必须忍受

我全部之所是?


成为自己?

幼稚的骗局

除非我在时间之外

秩序之外


超越是讨好人的梦幻

奴役才是唯一的真理

善的规训的好处

人总得通过屠杀来领会


犯罪使无罪成为合法

仇恨让爱变得伟大

但是为何,存在

却总委身于历史的肮脏妓院


委身于权力与驯服

然后成为符号

获得合法的生存

合法的死亡


死亡难道只是

认识生命的桥梁

赋予存在以权利

以求得到永恒的虚无?


有朋友指责我关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不谙世事,他说:“我都怀疑你没有生活过,在你的文字里看不到众生,只有你自己,这样文学之路会越走越窄。”我很沮丧,问“无聊”:“生活是什么?什么才算真正地活过?”“无聊”告诉我:“要是真能逃离当下的世俗生活而完全进入文学世界,那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其实任何一种生活都是真实的,只要生活在其中的人乐在其中,生活本身就是你深入进去后所喜欢的那种生活的样式,从长远的角度,如佛家所说,万法唯心,境由心生,你看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根本不存在真实和虚假之别。加缪其实是很主张活在当下的,你看他的《西西弗的神话》,即使明知世界冰冷,也要尽力燃烧,当然,他是为某个伟大的思想和价值燃烧,对我们而言,我们为自己燃烧即可,为自己的小癖好,小生活,小自我燃烧,每一个个体活得足够内在和真实,这个社会和国家才是真实的,而不是神话。文学家、思想家难免会追求普世价值和更宏大的人类目标,这几乎是文化的传统。其实不必刻意追求这个,当你写的东西足够深入真实的时候,就已经暗合他们的追求了。因为足够深入真实的东西就是普世价值真正的内涵本身,一旦沾染上传统,私人的写作就会被纳入传统的价值体系而受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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