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新房子建好了,美丽的凤尾花从围墙外爬进来,洁净的院子上空是一天流动的云彩。我六十岁的父亲端着一杯茶,凝望着几十年来他从没有走出过的村庄,忽然说:“我该种一些树,准备回去了。”

彻骨的凄凉,霎时从地下钻出来,凉透了我的身心。我懂得他在说什么,他要种一些树,等它们过几年长大了,好用来做棺材。一抬眼,才发现我的父亲早已是满头白发,而我,竟然以为他永远不会老,更不会离开。

他甚至还相中了一块地,满心欢喜的带我们去看,告诉我们等他百年后就要长眠于此。漫山的荆棘里,父亲行色匆匆,他用两手分开密不透风的树丛领着我们前进,不在意那种急切伤害了他的至爱亲人。

面对生死,父亲是豁达的,只是年轻气盛的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父亲不是每天起床会要吟诵唐诗宋词吗?他不是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懒于劳作吗?在母亲念经一般的咒骂声里,他不是常常嬉皮笑脸用三言两语来化解母亲的怨气吗?弟弟不是昨天还在责怪父亲不够温情,并且举例说他小时候在路上拉完屎爹就随便抄起一块石头给他擦屁股吗?我不是还习惯对父亲口无遮拦吗?

怎么一会儿就要说回去的事了?

是的,是的,我太粗心了,没有看到这些年父亲越来越勤快了,从不做家务的他会用扫帚将院子的地面扫出清晰的痕迹,一条一条像指甲抓过皮肤的痛楚;他每日里不再吟诵诗词,而是潜心研究一本《四柱预测学》忙着为人化解吉凶;我上次听不进他的教导对他大吼,用乡里骂人的话叫他“老者”,他没有象过去一样生气责怪我的忤逆,而是抿嘴一笑:“我本来就是老者了呀!”,我忘记了自己当时所受到的震撼和内心的羞惭,我没有意识到这都是姜老自然辣的迹象,我的父亲是老了!他抱起我三岁的侄儿时会像一个羞涩的情人充满柔情,一遍又一遍地叫唤:“我的小孙子!”;他仍然像过去一样饮食毫无规律可是一次风寒就可以让他卧床不起;他教导我的时候不再面目可憎而是轻声细语;他骑车的速度已经慢到我们完全不必为他担心的程度;他对母亲的爱称已经改为乡下老人常唤的“婆婆子”;他开始在一日三餐前都要仔细思考吃什么才有味道了·····

夜里我和父亲在院子里乘凉,如水的月光里,父亲躺在一张竹床上却又裹着一床棉被。我们提到了一些熟悉的人,我们嘲笑别人,又感叹自己。我们热爱生活,却又理解宿命,知道生命的轨迹没有回头的可能。家开始像一个家了,母亲也有了祖母般的沉着与温情,多年来不曾停息的忙碌终于有了风定天清的安宁,侄儿川浩和女儿小蕊在院子里追逐嬉戏,这一对金童玉女,是否听得懂今夜里我和父亲的对话呢?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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