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导言:

武侠小说中的“打狗棒”源自乞丐生存需要,也是乞丐群体的权力象征,是丐帮社会正统化的艺术表现。通过“打狗棒”与生存策略结合的分析,可以探究丐帮“权杖”打狗棒的文学表现、权力转移的社会意义与民俗渊源。

而还珠楼主将丐帮帮主置换为女性,偏重展示女性在江湖世界中的调和平衡作用,有如女仙神话给女性生态主义提供精神支柱。女剑仙神话的深层暗示,提醒不能因女性体能相对低弱,就忽略女性生存智慧及内在能量。现世丐帮的社会构成与结构性质决定了其成员之间,需要通过“打狗棒”的身份标识来增强凝聚力和自信心,以对抗凡间的生存压力与强势打压。“打狗棒”及其丐帮叙事的多样性存在,是世俗社会秩序缺失的文人关怀、重视女性性别价值的体现,也是还珠小说社会意义和现代意识的审美表达。

“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一、“打狗棒”:民国小说中丐帮的特殊标识

游离于世俗社会的特殊群体———丐帮,以及被正统社会边缘化的乞丐,在武侠小说中有特殊重要地位。还珠楼主的同事朱贞木说:

“摇天动……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斗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种人。这五种人,能在江湖上管闲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领……”

其中“不好斗”(不好惹)角色之一便是“乞丐”,他们拥有自己的组织,有生存本领。《独手丐》第三十五回王鹿子称:“照我门中规矩,也要拿上一百天的打狗棒,而我门中弟子明为叫花,并非真个伸手向人,专以乞讨为生,最主要是运用本身智能,以力自给,进而隐迹风尘之中,济困扶危,帮助一班穷苦的人脱离苦境……我门中弟子虽非全数出身叫花,至少也非富贵中人,无什多余钱财,全凭心力救济穷苦。”

一般而言,乞丐必备的随身配备是“讨米棍”、布袋之类。棍子的材质与形制往往与持有者在帮中的身份地位、武功高低有关。有意思的是,世俗社会里乞丐的重要身份标识———“讨米棍”,在文学中演化为意味深长的“打狗棒”,成为正统力量辐射下的江湖游民社会权力标识。本文就以还珠楼主的作品为例,探究民国丐帮“权杖”打狗棒的文学表现、权力转移的社会意义与女性意识的转变。

“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1.“打狗棒”:丐帮中力量的象征与权力的化身

世俗“讨米棍”转变成文学化的“打狗棒”,也是生存意识的根本性变异。“乞丐之有丐头,尽人知之,而不知丐头必有杆子以为证,如官吏之印信然。”而类似“印信”的杆子文学化为“打狗棒”,几乎与现代武侠小说兴起相伴生。

平江不肖生对此有开启之功,说柳迟、陆小青途遇跛脚、背负七袋的叫化,手撑拐杖甚是粗壮,弯弯曲曲,左一个节右一个包,分量不轻:“只怕是一个有些儿来历的人,不是寻常的叫化。”而《江湖奇侠传》又写柳迟猜想这老太婆(朱师伯母)必八十开外,手中是水磨纯钢杖,杖头金色凤的凤尾聚起恰可手握,重量至少五六十斤,老太婆提在手中像拿一条轻巧竹杖。

“打狗棒”的沉重及形状怪异的造型,形象地显示出拥有者的力量与威势,也暗示了行走江湖的基本功底与传统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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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方竹杖”:人格象征与神话色彩。

惯性思维下的“器物”,其材质与形制往往会与深层的民族精神相契合,而生成超越物质本体的文化魅力。如“方竹杖”就不再是防御和攻击的武器,而侧重于身份、资历、为人及其气节象征。

《兵书峡》写那花子瘦小,翻着怪眼,“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发红,打磨得又光又亮,腰间凸出一块,像似一个葫芦。”

依照武侠小说惯常套路,武器表明其身怀绝技。“又光又亮”,暗示这棒伴随着主人岁月持久,经历许多艰难险阻,派上不少披荆斩棘的用场。《云海争奇记》也说无赖马琨与邱义兄弟路遇一花子持方节竹杖:“打磨得又光又亮,竹色已然发红……跟着又发现花子走路脚尖对直,起落甚轻,连那满口白牙都是异处。”不知此人正是江湖人称“神丐”的前辈车卫,他与丐仙吕瑄、女铁丐花四姑并称“江湖三叫花”。

小说将“打狗棒”行头进行身份暗示,与故事悬念、情节演进融为一体。台湾学者叶洪生认为:还珠对江湖丐侠形象营构非常有开创性,

“在近世武侠小说里,所谓‘风尘异人’、‘江湖怪杰’皆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分子。他们即或不是书中主角,至少也是唱做俱佳的‘硬里子’;往往左右开弓,神出鬼没,能充分发挥烘云托月及穿针引线的奇妙作用。其中又以‘丐帮活宝’居多,而诨名‘怪叫化’的穷神凌浑,正是《蜀山》一奇;且成为50年代以降港台武侠小说的‘丐侠样板’,颇值得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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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打狗棒”的文本书写及民俗渊源

一般认为,丐帮约宋元时在江湖上形成。南宋后汉族文化中心南移至临安,围绕着西湖周边地域、济颠(周颠、僧丐)等类型人物多有故事流传,影响到武侠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确立。而打狗棒,不仅促进了《西游记》中金箍棒的出现,也扩散了棍棒兵器的民间影响。《弦杖图》中叙述:“风流乞丐走江湖……道路崎岖一杖扶”。竹制打狗棒的威力也说明乞丐世界的独特性,而民国小说“打狗棒”书写又显然与民俗观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1.早期及同时代文本书写惯性与互文借鉴。

“打狗棒”作为江湖奇人防身之物,常随身具有特异功能。乞丐至少要具备两个必需品随身携带,饭碗(或瓢等器皿)与打狗棒。乐钧写通州街市之丐:“一瓢一杖,衣不襟,鞋不底,腹患疮臭恶,一市皆掩鼻。逢人则呼曰:‘肚里饥,肚里饥!’”吃饭家伙与护身之棒,构成乞丐“食物(生存)———出行(发展)”基本存在方式。

仙凡共具的特征见于八仙小说写铁拐李的拐杖:蟠桃大会上采桃女子把树枝弄断一截,王母将断枝赠给祖师,其能识晴雨寒暑,能御妖魔,但颜色嫩黄,宛如新杖,因笑道:“身子这么黑漆漆的,光这根拐杖要它美观则甚?”

清代小说写张员外把云游仙长报恩所留神煞棍棒转赠赵匡胤,称此宝仙家制炼,“必须非常之人,方可得此非常之物”。平时束腰上为带,阵上可迎风一纵变成棍棒,还可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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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特殊群体”的存在必要

与打狗棒本身的实用功能相比,还珠楼主更加关注其精神掌控力与象征性。《大侠狄龙子》第五回中,北天山剑侠是白眉禅师的同胞弟兄:“所持桫锣杖乃星宿海西昆仑绝顶所产,看似一根木杖,实则比钢铁还坚,原是千年神木所制。”神龙露首不露尾,特殊兵器已超越了其工具性的形而下层面,成为江湖上令不逞之徒丧胆的剑侠威严象征。

白化文先生曾寻究如意的瘙痒功能何以成为“副业”,注意到其成为高级人物(政治军事领导、清谈家、高僧、隐士)手中常持和耍弄的东西,带点显示身份作用的世界文化史价值,比如《傲慢与偏见》《大卫·科波菲尔》中的男主人公手中常拿一个手杖,

“那时的洋‘绅士’手杖是不离手的;鲁迅的《阿Q正传》里中,那位著名的‘假洋鬼子’,其外在标志性特征之一,就是有一根‘打狗棍’。至于十八九世纪的洋‘淑女’,外出时一把小洋伞是不离手的。二三十岁的健康男子汉是不需要拐棍的,主要为显示身份之用。当然啦,用来指点什么,那是顺手得用的。”

打狗棒对于丐帮首领的显示身份功能,也应该是这样一种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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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民俗传统的潜移默化

对于有悠久历史的江湖游民组织,在发展演进过程中也已成富有生命内蕴的社会结构形态,而构成复杂的社会组织核心魅力,就是成员的群体认同感、共同体壮大的使命感与自我实现的自豪感。

孟德斯鸠认为,有时“贫穷”亦可成就个人,“‘我满足,因为我贫穷。当过去我富裕的时候,我不能不阿谀那些告密者,因为我知道他们陷害的机会多,而陷害他们的机会少……我现在已经贫穷,我倒获得了威权;没有人恐吓我,我倒可以恐吓别人。……我再不用怕丢失什么,但希望获得什么。”

在那些适应并满足自己乞丐生活的群体中,手持打狗棒且随着个人资历、才能与功劳提升,身上“布袋”数量益增,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个人愿望的“奋斗历程”。此为丐帮特殊制度下初级平等社会生活的内驱力,打狗棒亦顺理成章成为游民乞丐们的文本符号。

民国武侠小说中那些走乡串镇的乞丐携带、运用打狗棒,印证并强化了自己乞丐身份和群体向心力,借此温习、催动江湖自由气质和习气。可以说,竹杖,保护了丐帮个体口腹满足,也在精神上提供组织成员以意志支撑,而竹杖在被认同的过程中浸润着的民俗观念信仰,最终成为武侠小说表现丐帮社会的一个精神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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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帮主的“打狗棒”:性别置换的现代意趣

民国武侠小说最具有现代意识的,是女丐成为帮主的文学描写。权力掌控者的性别置换,更是丐帮生存模式的现代化变革,由以力相搏、适者生存转而重视生存智慧的现代气象。在寻求与世俗社会的部分妥协与接洽中,更好地融入洪流激荡的现代社会。如还珠“女铁丐”故事令母题别有一番意味,自此女性手持着带有身份标记的打狗棒,才使文本存在意义进入最为丰富活跃的现代阶段。

还珠“打狗棒”母题叙事特别关注女性乞丐的生存状况与存在价值。其中,微妙的“性别意蕴”,展示出民国女性社会化的时代趋势。也就是说,江湖女性由被动、呼应角色,转而为执掌权柄主动遵行江湖规则。但作为处于文化变迁时代的民国小说家,还珠小说对江湖女性社会功能尚难确定,女性传统特质正除旧布新,尚游移不定,显示出女性观念的复杂与矛盾性。

“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1.“女铁丐”:丐帮帮规的解读者

打狗棒在丐帮组织中至高无上地位,却由一个女乞丐道出,绝非偶然。还珠描述丐帮广、浙两帮派系争斗时,女铁丐花四姑身受重伤仍当众宣示,早期创帮者所持竹棒制作的“刑杖”,就是伴随着丐帮成长的“家法”象征,丐帮神堂所供“竹竿老祖”即有此由来。

《云海争奇记》追忆明朝天启年间化子群中出了高人,即神堂所供“竹竿老祖”,重订行规,永不许徒子徒孙再与官家联合。

“为免互相争夺,便将平日处罚徒子徒孙的大小五根朱漆刑杖,分断成大小二十七节,传授二十七位门人,分任十八行省、二十七团的团头,各管各地,一直相沿至今……不明事体的徒子徒孙,一时冒失犯了过错。向来多是主人让客,看在对方师长情面暂时容让,再去告他师长,事后处罚。即便双方起了争执不肯甘休,也只请出本行有名的老前辈,按着行规评理,结局总是各把徒弟当众略微处罚,使大家都过得去。”

软中带硬的家法执行,借助“朱漆刑杖”,实际上对当下寻衅闹事的邢飞鼠敲山震虎。花四姑辈分较高,凭真本事在丐帮中搏得“话语权”。她对丐帮“规矩”来龙去脉如数家珍,借助“竹竿老祖”名号与家法竹杖强化威慑力,成了竹竿老祖的现世代言人,对众多派系男性头领的“男性中心”构成挑战。

因此,不能否认其含蕴的现代平等意识、“反男性中心”的进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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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帮主的成长史显示了独立的现代意识

还珠楼主虽将丐帮统领置换为女性,但整个群体包括帮主本人,仍以专制暴横来管理。花四姑与其他江湖帮派女首领类似,是由温顺柔弱一步步成长为强悍残暴、贤妇与悍妇的结合体。此类崇尚权力忽略性别的特殊人物,在清代的小说中也经常出现。

如朱克敬《瞑庵杂识》称嘉庆时,齐二寡妇以白莲教起事,剽悍无敌,她曾随夫卖艺各地,夫死,老尼被诬,她才率众劫狱。能臣张船山曾题壁感慨她的才能错位:“……请缨便是秦良玉,可惜征苗失此材。”

打狗棒崇拜也是世俗社会权力崇拜折射,打狗棒执掌者的性别置换并没有实质上的社会结构调节意义,但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体系性权力崇拜的惯性。丐帮群体中,如果一个成功的权威女性担当首领,召唤力会更大,也带有反“压迫系统”的说服力。

值得关注的是,还珠楼主的叙事中对女性的江湖化蜕变,似还有某些游移不定,女帮主成长过程中,不言而喻地显示出独立的现代意识,而传统社会赋予女性道德价值观念也随之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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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绿玉杖”:仙界的信物与通行证

还珠楼主写宝物“绿玉杖”结合女剑仙及其女性师门身份,有力地强化了打狗棒的女性性别色彩,扩展了其特殊功能特别是作为“信物”、权威的象征性。

《柳湖侠隐》第四回写赵霖、王谨路遇女剑仙萧十九妹,后者骨秀神清,穿着雪白道装,“非丝非帛,宛如雾縠冰纨,纤尘不染,看去仿佛神仙中人”。念在大师姊情分,她借给二人绿玉杖一支。竹杖遇险时竖起有宝光护身,便携式,三寸长形似玉钗,迎风一晃,“化成一根通体一色碧绿的鸠顶玉杖递过来”,他们凭此参谒洞主金姥姥,守山兽神犼也避让三分。

剑仙因“神圣的绿玉杖”而自信,与明清民俗心理趋同,其精神张力源自神仙救度现世苦难的法宝崇拜,与宝物神授等类型接近而寓意更加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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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仙比男侠更有同情心和正义感

萧十九妹主动出借宝贝绿竹杖,与女剑仙性别身份颇契合。而“绿玉杖”成为进入参谒前辈女仙的“信物”,与金庸写“打狗棒”作为丐帮女帮主黄蓉的权杖,有明显的互文性。有如女仙神话给女性生态主义提供了精神支柱,这一凝聚女性、仙话潜质的“绿玉杖”,也成为打狗棒母题文本间性彰显女性魅力的初始能量,令人想起女娲五色石、观世音净瓶柳枝及仙话中拥有宝物的骊山老母、妈祖等。

女剑仙原型的深层暗示,提醒不能因女性体能相对低弱,而忽略了女性生存智慧及内在能量。“权杖”———打狗棒与“绿玉杖”,在仙凡两界的运行规则实“同中有异”。<strong>现世丐帮的社会构成与结构性质决定了其成员之间,需要通过“打狗棒”的身份标识来增强凝聚力和自信心,以对抗现实中的生存压力和打压。而剑仙世界中因女剑仙的性别色彩与神奇力量渗透,打狗棒便由专制权力象征物转而成为人格魅力、修行品级及门派信仰的信物等超物质魅力象征物。

“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至于“拄杖”作为信物,与女性美丽温馨有关,源于“青梅竹马”记忆、老祖母拐杖及其民间传说。唐代有故事称卢、李二生曾同学,后李生负债羁縻扬州,重逢“习吐纳导引之术”的卢生(卢二舅),经其引入贵府见善弹箜篌美女,美女允婚并赠拄杖为信:“将此于波斯店取钱,可从此学道,无自秽身陷盐铁也。”波斯商人惊讶地认出此为卢二舅拄杖。

拄杖作为仙道意味的人物身份标识、特殊工具,偏为女性赠与。由此看来,还珠写江湖女性如女帮主形象,经艰苦努力跻身权力结构中,往往如男性一般成为秩序的坚定维护者,其文学传统源远流长。而艰苦修炼成就的女剑仙,摆脱物欲追求,也坚定地践行信义至上的江湖伦理。

虽在伦理价值内涵上并未超越传统,但却推动了处于边缘、被动地位的女性,进入江湖社会政治舞台,是对女性存在价值的一种肯定。

“打狗棒”:从女帮主接任丐帮帮主来看女性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变迁

结语:

作为传统伦理精神的文化载体,民国武侠小说“打狗棒”叙事,其实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压力由直接关系。据记载,清末民国乞丐阶层庞大,1925年北京乞丐28466人,上海1932年乞丐约25000人,天津1934年乞丐约万人,广州1935年乞丐达4万人占总人口十分之一,而河南方城县流民乞丐有63029人。自光绪初年华北五省“丁戊奇荒”(1876-1878)以来,自然灾害与诸多社会矛盾促成的多区域乞丐流民问题,积重难返,武侠小说书写“打狗棒”之于丐侠、丐帮的功能,是还珠楼主现代文人情怀、重视女性性别价值的体现,也具有民俗心理向往回归秩序与道德的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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