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1.

畢飛宇被稱為最會描寫女性心理的男作家,其《玉米》三部曲,毫無疑問是迄今最體現他寫作風格和人性思索的作品。《玉米》曾獲2001年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一直被作為難得的中篇佳作被讀者推崇。2011年該小說的英譯本獲得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以及於2018年9月,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週年最有影響力小說,足以證明該小說的影響力和穿透力歷經不衰,甚至脫離了原有的時代標籤,作為藝術作品流傳和保存。

2.

《玉米》的開頭帶著一種農村題材作品少有的狠辣和嘎嘣脆,不似以前大多鄉土作品的圓融,有著被太陽一照,看著金色的麥場就要伸懶腰的感覺。而且中篇的優勢在這裡極盡體現:有七個女兒的支書家庭,終於添了一個男孩小八子,這高興帶著一種急於昭告天下的意思。但是有意思的是,最高興的不是這個家的母親,而是大女兒玉米。“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只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她最為長女通曉的不僅是農村女人作為女人的所有隱私,還有如何在這片貧瘠之地活出價值的自我心得。

她開始抱著小八子挨個挨個的在別的婦女家門口串門。當然是為了招搖,不過更主要的還是為了示威的作用。她的支書父親是個在農村價值體系浸淫良久的人,連在家裡也要引用語錄,過個春節還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她的父親利用職權玩弄女色,搞得村民們長期敢怒不敢言,而玉米抱著小八子依次到那些和父親有私情的女性門口再次耍威風,一來是為母親報仇,好像是這些女人們主動勾引她父親似的;二來堵住悠悠之口:耍弄權術怎麼了,現在我們家應有盡有,連被大家嘲笑的七仙女之後都添了男丁,你們再委屈再不忿,也只能面上恭維內心憤恨而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玉米此時還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女,但已經是一個成長中的權利動物。她和鄉里最有出息的飛行員好上的那一段,讀起來是有些情竇初開的忐忑意思的,讓讀者一起提著心揣測飛行員來信的每一個字,也為她的每一封信件被私自傳閱而抱不平。但是對於玉米來講,這段感情帶來更多的還是炫耀和滿滿的虛榮心。“

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戀愛是白紙黑字,一豎一橫,一撇一捺的,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數人的眼裡,玉米的戀愛才更像戀愛,具有了示範性,卻又無從模擬。一句話,玉米的戀愛實在是不可企及。


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等到這一段感情終於在三天三夜的小廚房後面的相處落在了實處,命運在此時又突生驟變,父親的支書職務因被卸下了,而且鄉下人的忍耐和爆發具有同樣力度:他們乘著晚上看電影,有計劃的把玉米的兩個妹妹侮辱了。而且就是那幾個曾經被他們父親侮辱的女人家的男人,讓他們把以前那些威風和得意,帶著血淚灰塵生生自己無聲的吞嚥下去。這對於玉米的打擊也是直接的,要和她信誓旦旦手牽手的飛行員從此銷聲匿跡。對於玉米一家,淪落不是一個簡單發生的動作,而是一段長久的不能動彈的狀態了。

但是玉米不是等閒的姑娘。她頭腦異常清楚,帶著幾乎就義的英勇和決絕,嫁給了一個和父親年紀相仿的縣級幹部,她們王家終於靠著長女又重新“抖”了起來。玉米這時終於光榮完成了她長女如母的義務,再次留給王家莊人一個不可逾越的夢想。只不過以前她的夢想是在天上和飛行員一起自由遨遊,可是現實的教育意義是,她的根在這片土地扎的太深,深得超過她自己想像,深得她想拔也拔不出。

3.

相比之下,三女兒玉秀的故事就輕俏很多。大概是因為她的人也生得嬌俏的緣故,日子在她這裡從來都是輕而易舉。被村人侮辱當然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噩夢,但是這噩夢之所以不能忘卻,還因為她有一個對她充滿了認真的敵意的妹妹。她妹妹當眾說出她被人侮辱的事實,並且給她起了一個“尿缸,夜壺”的充滿暗示的外號。旁人想刺而不敢刺的角落,被自己親姐妹輕而易舉的刺破。悶棍從自家裡開打,完全沒有還手餘地——或者她要是願意思考一下的話,這悶棍的始作俑者根本就是自己的父親。當然思考不思考結局都是一樣的,玉秀不得不離開王家莊去投奔大姐玉米。

作者在這裡把這家女兒的心態放進了一個不可解的權利的迷宮裡面:有且僅有一人能夠掌握話語權和實現控制。玉秀的心眼原來全部都在穿衣打扮上,她嬌美的外表從來都是她的利器給她帶來通路,只是在大姐玉米這裡行不通。她必須全心全意的向大姐臣服,才能獲得憐憫和收留的一席之地。要不然,大姐玉米憑什麼要將自己的勝利果實和她分享呢?姐妹又如何?她們的爹媽也未曾為她們多考慮半分。給她起外號的妹妹或許是不懂事的惡毒,玉米卻是懂事後的老謀勝算的冷酷。玉秀當然可以在這兩者之間選擇,她選擇了後者。

但是她還是一個16歲的小姑娘。你可以讓她聽話,讓她可以停止那些傻里傻氣和大姐作對叫板討人嫌的小動作,但是你不能和她深明大義,不能阻止她少女般夢幻而又並無深刻惡意的輕浮言行。她戀上了玉米丈夫前妻所生的兒子,而這段感情無論從道德還是倫理都存在著顯而易見不可逾越的鴻溝。

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郭左不說話。玉秀也不說話。可玉秀其實還是說了,女孩子的頭髮其實都是訴說的高手,一根一根的,哪一根不會訴說衷腸?玉秀在梳頭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混亂,充斥著猶豫,警告,還有令人羞愧的自責。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一直命令自己停下來了,以玉米的口吻命令自己停下來。但是,欲罷不能。”

“飯桌上的沉默在玉秀的這一邊不免有了幾分特殊的意味,帶上了緊張的色彩,隱含了陌生的快慰和出格的慌亂,不知不覺已經發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帶有鼓舞人心的動力,同時也染上了催人淚下的溫馨。”

但是最最冰冷徹骨的事情發生了,玉米看出了兩人眉眼間的端倪,鄭重其事的告知郭左,玉秀曾經被村人侮辱的事實,她料定了郭左會承受不住,可是她沒有想到承受不住的郭左要撈足了本錢才走。郭左走後不久,玉秀就懷孕了,而且好長時間還不自知。這時候她已經不是在有仇必報,報之而後快的王家莊了,這裡的人文明得多,這裡的人報復手段也曲折得多。以前相中了她給自己兒子的大姐看出了她的秘密,一方面說要幫她找醫生解決,一方面給她帶來補品補身,當她腰身迅速飛長又左右推脫的撒手不管,讓玉秀,連帶著她的姐姐玉米,成為玉秀工作的收費站秘而不宣的笑柄。

而最後,姐姐玉米的處理方法照樣的雷厲風行:玉秀一生下嬰兒,看都不讓她看一眼,就送走,而玉秀被證明永遠都做不成玉米的左右手,而失去價值銷聲匿跡。而這次,是真的要銷聲匿跡了,她永遠也回不到王家莊或者縣城繼續生活。

4.

三部曲中的《玉秧》是讀起來最最艱澀的一篇。有人說是因為心理描寫過於細碎,但是作者後來同樣細碎的心理描寫在《推拿》中發揚光大,成就了另一篇佳作,所以細碎並沒有錯;有人說是因為整個故事過於鬆散,主角不鮮明,這個倒是略微有些可能,但是玉秧本來也就是一個不處在舞臺中心的人物。

玉秧的起點其實是非常讓人耳目一新充滿期待的。她作為王家不聲不響的不值錢的么妹子,本來並無任何引人注目之處。但是她愛讀書,死記硬背是否是有效的學習途徑另當別論,但是她考進了人所羨慕的師範學校貨真價實。連當上了幹部的大姐玉米都來擺酒慶賀。可惜玉秧天然呆得很,對於玉米半是威風半是愛憐的數給她一沓票子,也沒有流露出太多的受寵若驚。

本來讀者以為呆人有呆福,玉秧這樣梗實的秉性能夠讓她趟出一條和幾個姐姐不一樣的路來,畢竟在師範學校讀書就相當於半個城裡人了,她終於可以走出父輩那片低沉逼仄的天地,讓那些渾濁不清的人和事在她背後逐漸追趕不上,從而自行散去。然而讀者失望了。

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開頭的幾幕都是茶杯裡的風波:班上有更出眾的女孩子龐鳳華,班上還有出眾的詩人男同學楚天。懵懂也好,愚鈍也罷,玉秧在這樣的環境裡不是不可以明哲保身。後來龐鳳華錢被偷(其實只是放錯了地方),玉秧和另外的三個同學處於同樣曲折然而無辜的態度,紛紛將錢寄回給班主任,玉秧這時才慢慢體會到一些生活的艱難之處——原來麻煩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請自來。

然而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龐鳳華因為和班主任談戀愛所以格外嬌縱,在她不問緣由的當眾甩給玉秧一個大耳光之後,終於遭到了玉秧的報復:玉秧認真記錄下龐鳳華每次和班主任約會的時間,形成一個十分有效有規律的記錄,並把這個記錄交給了學校衛隊負者人魏向東。八十年代初期的校園裡容不下這樣有可能傳為風紀問題從而影響學校名譽的事情發生。班主任和龐鳳華被逮個正著,玉秧終於報仇成功。

但是這個故事讀起來是那麼的不爽快。因為玉秧始終處於一種不可解的混沌狀態:別人對她好,她唯唯諾諾,別人欺負她,她還是唯唯諾諾。那種從王家莊帶來的渾濁的灰塵原來力量這樣強大,他們撲撒在玉秧的每一條骨頭縫,讓她永遠做不了一個瀟灑自如的人。只能傻乎乎的做好事,傻乎乎的當壞人。無論是做好事還是當壞人,你仍然覺得她傻乎乎,你仍然不想和她有更多的溝通和交集。

5.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李敬澤對於《玉米》三姐妹的評述非常精彩。“姐姐玉米是寬闊的,她像鷹,她是王者,她屬於白天,她的體內有浩浩蕩蕩的長風;而玉秀和玉秧屬於夜晚,秘密的、曖昧的、交雜著恐懼和狂喜的夜晚,玉秀如妖精,閃爍、盪漾,這火紅的狐狸在月光中靈俐地尋覓、奔逃;玉秧平庸,但正是這種平庸吸引了畢飛宇,他在玉秧充滿體積感的遲鈍、笨重中看出田鼠般的敏感和警覺。”但是,說真的,讀者讀玉秧的時候竟然開始懷念起玉米手起刀落從不累己累人的作風,甚至覺得有玉米這樣一個女兒原來是多麼讓人感念的一件事。而且要不是玉米,她的幾個妹妹有可能更加的沒有出頭之日。

玉秧的蠢笨還表現在於對於世事的完全無知,她讓學校衛隊負者人魏向東接二連三的性侵後,而且還不斷給自己找理由,覺得自己知道分寸得很,一不是傻,二不是和魏向東交易,進行得有禮有節。

整本小說在這裡戛然而止非常的不體諒讀者,尤其是玉秧的故事如鯁在喉。因為玉秧分明還是沒有成型的一灘泥,她有可能就此任人拿捏下去,也有可能突然像終於被蒸熟的饅頭,長白壯大,再也看不見以前皺巴巴蔫呼呼的痕跡。都有可能。但是似乎也都再無所謂了。看過浩瀚長空中的鷹,妖精般膽小又伶俐的狐狸,選擇這個有著似是而非的笨拙和敏感的田鼠做結束,完全不是讀者期待的樣子。或者大膽說一句,讀者覺得不可能——怎麼能夠因此就一落不起?女性的生存空間並沒有隨著時代的進步帶來任何的提升?

農村女性的生存空間有沒有提升?——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讀後感


時代的烙印是任何一個故事逃脫不出的範疇。它規整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而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是整個故事存在和推動的理由。在玉米和玉秀那裡,時代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玉米的種種舉動,不管是帶著小弟弟到處閒逛,還是和飛行員談戀愛,最後嫁給年長很多的老幹部,都有一種特定環境下的揚眉吐氣的惡狠狠。你可以不贊成,但是你無法充分辯駁她緊跟主流積極奔赴前程的做法有錯。而且她一個弱女子帶著那樣光復家業的決心和隱忍,讓你不得不佩服。

玉秀相比就讓人憐愛很多。她無非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孩子,理所當然的用這美貌贏得大家的關注和寵愛,然而命運的耳光實在太狠。承擔了父親的過錯,被侮辱了之後還要繼續被家人踐踏;投奔大姐玉米,又沒有學到玉米那一套深沉的心機和處世哲學;談了一場跨越倫理的戀愛,可是因為身體快過腦子,給自己帶來更深更長久的傷害。她是她們家的可憐人,是用來獻祭給她父親的過失和大姐的野心的犧牲品,而她沒有絲毫力量可以逃脫。

終於到了玉秧這裡,以為可以逃脫成功,來到新世界做人,可是大家都忽略了環境對人心智的矇蔽和束縛。她在新的環境裡成為邊緣人,成為一個見不得光的田鼠,吱吱咕咕,永遠在角落。有時候被人踢上一腳,有時候她也咬人一口。不知道哪天被人踢得狠了送了命,也不知道哪天咬人咬的狠了,把自己搭在裡頭。這個不見光的所在成為王家女孩子命運最後的餘音,實在讓人不甘心,也不忍心。

不過,能不能理解成:她們這幾個女孩子作為大時代浪潮下披荊斬棘時帶起的灰塵,雖然微小,但是也竭盡自己所能奮力舞動了一次?當然沒有塵埃落定,因為生活的浪潮不息,只要人還在,故事總還有轉機;我們也不希望看到塵埃就此落定,這幾個女孩子成為被時代碾過的毫無懸念的泥土。停在低谷,也許就是讓她們可以繼續朝著光明的山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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