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封村”、募捐:一名黃岡村醫的“戰疫”

“今年過年不串門。”

2020年農曆正月,這條醒目的紅色標語一直掛在湖北黃岡市黃州區路口鎮王家灣小區門口。

“我們村很早就封閉管理了,還算比較及時。”2月17日,王家灣村的鄉村醫生塗飛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春節前從武漢返回王家灣村的有46人,村裡的防疫壓力較大,幸好全村至今無一人感染新冠病毒肺炎。不過,王家灣小區裡有其他村的人被確診感染新冠肺炎,這令塗飛和村幹部緊張了好一陣子。

报警、“封村”、募捐:一名黄冈村医的“战疫”

塗飛是黃岡市路口鎮王家灣村的鄉村醫生。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王家灣小區是一個安置小區,王家灣村一共1605人,990人住進了該小區,從其他村安置到該小區的有211人。

在塗飛看來,黃岡官方與群眾已在抗疫過程中形成良性互動,比如王家灣村的108位村民主動向醫院捐了兩萬多元的物資。塗飛認為,黃岡人在這場抗疫鬥爭中整體上反應較快,“這幾天全市的(確診)數據在下降,說明有成效了。”

作為人口數量僅次於武漢的湖北省地級市,黃岡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數也一度排名“榜眼”。“我們絕不能讓黃岡成為第二個武漢。”湖北省長王曉東曾在1月29日的新聞發佈會上說。

管控升級,抗疫已成為“人民戰爭”。如何做好疫情防控的“黃岡試卷”?

“哪怕數據下降了,防控力度也不能降。”塗飛覺得,現在還遠沒到可以鬆懈的時候。

在超市報警的鄉村醫生

2月16日,溫暖的陽光灑在剛經歷寒潮的黃岡市黃州區街道,路邊的積雪已融化。吃過早餐的塗飛從家裡出發,駕車趕往5公里外的王家灣村衛生室。

“一路要經過三個關卡,都要停車接受檢查。”塗飛告訴澎湃新聞,除了醫務人員通行證,他還隨身帶著執業醫師證以備檢查。市區的街道很冷清,一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少量駛過的物資運輸車、醫務車和巡邏車。

报警、“封村”、募捐:一名黄冈村医的“战疫”

2月17日,黃岡市黃州區東門路上,一片冷清。

“這幾天管控又升級了。”塗飛說,中央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2月13日要求,孝感、黃岡等地要採取和武漢同等的隔離救治措施。當天,黃岡市發佈通告:從當日24時起,全市所有小區(居民點)一律實行全封閉管理,所有車輛從嚴管控。

位於湖北東部、大別山南麓的黃岡,距武漢約80公里,是一個有740多萬人口的勞動力輸出大市。在2月1日的新聞發佈會上,黃岡市市長邱麗新透露,大概有60-70萬人在武漢封城之前返回黃岡,這給黃岡的疫情防控帶來極大壓力。

黃岡是什麼時候出現疫情的?1月21日,當地許多市民在新聞上看到了湖北省衛健委的通報:1月20日湖北省新增新冠病毒肺炎病例72例,其中武漢新增60例,黃岡新增12例。這是“黃岡”首次出現在官方的疫情通報名單裡。

就在1月21日,官方發佈通報的四天前,塗飛將待產的妻子送往黃岡市中心醫院。第二天,妻子生下一男孩——這是塗飛夫婦的第二個孩子,全家人沉浸在新生命誕生的喜悅中。可正是妻子住院的那幾天,塗飛感覺醫院的氣氛不對勁——陸續有疑似肺炎的患者被送來黃岡市中心醫院診治,工作人員時常對電梯、走廊等區域反覆消毒。

在此之前,塗飛已從網上注意到武漢疫情的消息。他的妻子是黃岡市中醫院一科室的護士長,雖然休產假,但她從微信群裡得知醫院佈置防控疫情的信息。

“我們陸陸續續知道一些消息,但沒想到蔓延得這麼快。”塗飛1月21日看到官方正式公佈的黃岡疫情,當天他就為妻子辦理了出院手續,並趕回村衛生室著手準備防控工作。

1979年出生的塗飛,已在王家灣村衛生室工作12年。鄉村醫生的工作很繁瑣,待遇也不高,但他這些年已和村裡父老鄉親有了難以割捨的親情。兩年前,他甚至讓學醫的妹妹也來衛生室幫忙。

塗飛記得,1月23日,距春節還有兩天,武漢“封城”。當天24時,黃岡也“封城”了,市區的公交、客運都停止運營。那兩天,市民上街都戴起口罩,塗飛感到周邊的人對疫情開始重視起來,但許多人對防護知識缺乏瞭解。

正月初四,塗飛到當地一家大型超市買東西。他看到超市裡擠滿了人,大家搶著購買各種生活物資。“人擠人,排著長隊。就算戴了口罩,打個噴嚏也可能感染。”塗飛向超市人員建議疏散人群,讓部分顧客在門外排隊,當時忙成一團的超市人員未理會他。塗飛一急,馬上撥打110報警。警察到了後,顧客擁擠的場面有所改觀,但塗飛感覺超市方面仍未真正重視。

封閉式管理的城中村

2月16日,塗飛趕到王家灣村衛生室時,已經快10點了。儘管從家裡到衛生室只有20分鐘的路程,但塗飛到辦公室之前做了兩件事——幫十多位村民去藥店買降血壓之類的慢性病藥品,還為一些村民去燃氣站充值。這些成了塗飛每天的常規性工作,在藥店和燃氣站,有時候排隊要等半個小時。

王家灣村衛生室位於王家灣小區旁邊。每天上午,塗飛將藥品和燃氣充值卡,從衛生室一旁的小區鐵護欄,遞給在小區內等候的村民。

王家灣小區位於黃岡城區東邊的路口鎮,是個安置小區,裡面住的大部分是王家灣村人。近年來黃岡市區向城東擴展,有1600多人的王家灣村被徵收了土地,村民們陸續遷至緊挨黃岡市政務服務中心的還建小區——王家灣小區,這裡成為名副其實的城中村。

报警、“封村”、募捐:一名黄冈村医的“战疫”

土地被徵收後,王家灣村上千村民已遷至現在的王家灣小區。

2020年春節來臨之際,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形勢嚴峻起來。塗飛和村幹部一起,完成了對全村人口流動情況的摸排——從武漢務工或求學回村的人,有46人。塗飛覺得這些人可能成為“定時炸彈”,叮囑他們在家裡進行隔離,每天測體溫。

正月初二,王家灣村幹部從鎮裡開完疫情防控會議回來後,採納了塗飛的建議,對小區進行封閉式管理。此後,村裡46名從武漢回來的人員,被安排到黃岡的集中隔離點進行隔離觀察。

正當塗飛鬆口氣的時候,曾在王家灣小區居住的一名外村人龍某被確診感染新冠病毒肺炎。塗飛了解到,六旬男子龍某是在醫院照料親戚時被傳染的。龍某發燒住院期間,他的妻子和兒子曾短期照料。龍某被隔離治療後,他的妻子和兒子曾回王家灣小區8棟的家中居住。

很快,龍某的妻子和兒子也被隔離。塗飛和村幹部對8棟進行封鎖,樓內20多戶居民在家中隔離觀察。此外,塗飛和村幹部分成幾組,多次對全村1600多人上門測體溫,對全小區反覆進行消毒。

塗飛2月17日告訴澎湃新聞,至今王家灣村沒有發現一例新冠肺炎感染病例。他看到鄰村多次出現疫情,便慶幸本村及時進行了封閉管理。

對上千人的城中村實施封閉式管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塗飛透露,一些老人在家裡呆不住,常想到小區外面轉轉。村委會主任便天天在廣播上喊,門衛也加強了管控。大年初二後,小區起初留了一條小門,方便一些村民偶爾到小區外的菜地裡摘菜。2月13日,王家灣小區和黃岡其他小區一樣,管控升級,全面封閉,工作人員之外的居民一律不準進出小區。

“你要搞好封閉管理,必須解決好兩個問題,”塗飛談起了他的經驗,“一是生活物資不能斷,二是居民的日常藥品不能斷。”

塗飛說,王家灣村的老人小孩時常碰到生活中常見的疾病,藥品主要由他來解決——有的由村醫務室提供,大部分由他去外面的藥店代購。至於居民的生活物資,起初塗飛等人會去外面超市代購,後來聯繫了物流人員配送,這一問題也得到解決。

报警、“封村”、募捐:一名黄冈村医的“战疫”

塗飛等人上門為村民測體溫。

108位村民捐款:不能光靠政府

王家灣村的疫情控制整體上比較平穩,但塗飛不敢鬆懈。每天忙碌之餘,他也看新聞關注黃岡和湖北的疫情。“這是一場持久戰呀。”他說。

塗飛的妻子在休產假,春節前,她看到黃岡市中醫院的同事戰鬥在抗疫一線,覺得自己“閒得慌”,便和塗飛商量為醫院捐款。

“可是醫院說,不接受現金捐款。”塗飛告訴澎湃新聞,春節前,他了解到黃州區的醫院醫療物資較緊缺,可他個人力量有限。正月初一那天下午,他在王家灣村的微信群裡發起倡議——捐款購買醫療物品。塗飛帶頭捐了2000元,後來又捐了1000元給路口鎮衛生院。

王家灣的村民在經濟條件上普遍不大寬裕,土地被徵收後,大部分人的收入依靠打零工。不過,塗飛的倡議很快得到響應。到了正月初二晚上,王家灣村有108位村民捐款,最少的50元,多的三五百元,一共籌集22960元。

正月初二晚上,塗飛連夜駕車趕到170公里外的仙桃市,仙桃是我國主要的口罩生產地,他用村民捐的錢買了4000個一次性口罩、1000件醫用防護服,趕回家時已是次日凌晨三點。天亮後,塗飛將防護服等物資送到黃州總醫院。

报警、“封村”、募捐:一名黄冈村医的“战疫”

2020年春節之際,王家灣村108位村民向醫院捐款購買防護服(部分名單)。

“抗疫不能光靠政府,民間要行動起來。”塗飛說,這段時間,他深切感受到黃岡人的“團結”——來自民間的力量。“不是說政府不努力,政府是很努力,但有時光靠政府不行。”塗飛說:“大敵當前,大家必須齊心協力。”

1月25日,黃岡市啟用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作為發熱患者集中收治點,並要求在兩天內將其改造成“黃岡小湯山”,容納病床1000張。而在“黃岡小湯山”的緊急改造過程中,上百名志願者功不可沒。

1月26日,黃岡“90後”志願者葉寶開始召集志願者。當天下午,趕到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的志願者超過100人,大家打掃清理樓層,搬運安裝病床,“沒有人偷懶”。

黃岡志願者熊愛軍組建了40多人的志願者團隊,從正月初一起,為一線的醫護人員免費送盒飯超過一萬份。“我覺得這就是一戰爭,”熊愛軍說:“大家都是戰士,有相互帶動的能力。”

令塗飛印象深刻的還有兩件事。一件事是關於羽絨服——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改造成“黃岡小湯山”後,許多區域沒來得及鋪設暖氣管網,醫護人員不得不冒著嚴寒工作。於是,許多志願者發動捐獻了不少羽絨服。

另一件事與“老面饅頭”有關。塗飛說,山東醫療隊支援黃岡後,考慮到山東籍醫護人員的飲食習慣,一些志願者主動為他們做老面饅頭。時間一長,一些商店的酵母粉也供不應求了。

“黃岡試卷”

“你們以大別山革命老區人民的純樸和善良,給醫療隊員提供了強有力的後勤保障。”2月9日,山東第一批援助湖北醫療隊副隊長丁敏給黃岡“小夥伴們”寫了一封感謝信。

在此次“戰疫”中,山東、湖南對口支援黃岡。目前,湖南省已派出3批共474名醫護人員駐守黃岡,實行“省包市、市包縣”;山東醫療隊則由山東省委副書記楊東奇“掛帥”,累計向黃岡派出醫護人員534人。

2月2日,在支援黃岡的第8天,山東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的醫師孫憲潔終於有時間與女兒視頻通話。得知媽媽在湖北黃岡,8歲的女兒問她:“黃岡不是有那種試卷嗎?”孫憲潔笑了,“是有一種黃岡試卷,媽媽得考個滿分再回家!”

在中小學階段,國內許多地方的孩子對“黃岡試卷”印象頗深。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黃岡中學一度成為全國最有名的“高考工廠”,《黃岡密卷》等輔導資料曾受到眾多高中學子的青睞。

包括孫憲潔在內的許多奮戰在黃岡一線的抗疫人員,把這場疫情防控當成做“黃岡試卷”。而從實際情況來看,答好這張試卷顯然存在難度。

1月21日至2月2日,黃岡市每日新增的新冠病毒肺炎病例,在全省13個地級市州中僅次於武漢;至2月4日,黃岡市累計報告病例1645例,仍居全省第二。一時間,坊間對黃岡疫情有“第二個武漢”的憂慮。

“去黃岡後才發現,疫情比想像的嚴重很多。我個人認為,比武漢嚴重。因為武漢雖然病人多,畢竟資源也豐富。”湖南衡陽市馳援黃岡的醫療隊隊長劉軍曾向媒體表達他的擔憂。

的確,從醫療條件來看,黃岡遠遠落後於武漢。目前,人口超過740萬的黃岡市僅有兩所三甲醫院——黃岡市中心醫院和黃岡市中醫醫院。

醫療設施落後的背後,是經濟基礎的相對薄弱。根據湖北省統計局公佈的數字,黃岡市2018年的地區生產總值為2035.2億元,居全省第五;而黃岡市當年的人均GDP是32124元,在全省倒數第二,僅高於恩施州,還不夠全省人均GDP的一半。

洶湧的疫情之下,落後的醫療設施、薄弱的經濟基礎,顯然給疫情防控這份“黃岡試卷”增添了難度。

根據1月23日黃岡市公佈的疫情防控數據,黃岡市城區和下轄的七縣二市,僅有29個發熱門診、13家定點醫院,其中市城區只有3個發熱門診、3家定點醫院,這顯然不足以應對蔓延的疫情。

直到1月28日晚,黃岡版“小湯山”——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啟用,黃岡的病例收治困境才有所緩解。此後,經過緊急徵用、改造,全市的發熱門診擴增到 127個,定點醫院有了30家。

2月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來到黃岡後強調,黃岡醫療救治條件較弱,要落實區域聯防聯控,“把關口前移”。

2月11日,黃岡市委書記劉雪榮在新聞發佈會上介紹,全市已在全面排查的基礎上“構築聯防聯控防線”。他還表示,要用“最嚴監督”和“最嚴問責”,督促全市黨員幹部履行職責。在此之前,據市長邱麗新通報,疫情發生以來黃岡市處理處分黨員幹部337人。其中,網友稱之為“一問三不知”的黃岡市衛健委原主任唐志紅被免職。

各項舉措之下,黃岡的疫情防控形勢逐漸好轉。2月5日之後,黃岡每日新增病例和累計報告病例,均次於武漢和孝感。湖北省衛健委公佈的數字顯示,截至2月16日24時,黃岡市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病例2831例,而當天新增病例的數字已降至8例。

“我覺得我們已經很盡力了。”有12年鄉村醫生經歷的塗飛對澎湃新聞說,黃岡的基礎條件較差,疫情前期受到定點醫院少、病例確診週期長等因素的制約,但黃岡人在抗疫中已形成官方與民間的良性互動,“這點很難得”。

採訪中,塗飛拒絕為疫情防控這份特殊的“黃岡試卷”打分,他覺得為時尚早,“數字降下來了,但還放鬆不得”。(記者 朱遠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