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讀書⑭丨陳嘉映×景凱旋:從疫情理解人的價值與責任

首都師範大學教授陳嘉映和南京大學教授景凱旋,都是國內以思想性著稱的學者,他們分別在哲學和文學領域翻譯引進過眾多西方經典,其本人的著述也都極為豐碩。在這個疫情肆虐的特殊假期,他們也像所有人一樣被迫居家隔離,每天關注著疫情的動態,心緒亦隨之起伏。

雖然,讀書的心境不可避免地受到干擾,但他們還是過著高度自律的生活。在憂心疫情的同時,並未停止在書籍中的精神遨遊,短短的假期他們都閱讀了大量的著作,讓自己不至於被焦慮所控制。他們願意放眼於更長遠的歷史和更廣闊的時空,去探究人類在災難中的普遍境遇,以及人與自然

(包括瘟疫)

共生共存的關係。他們提示,或許疫情會讓人改變對生活的看法,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從而理解一個人的價值和責任所在。

疫期读书⑭丨陈嘉映×景凯旋:从疫情理解人的价值与责任

陳嘉映: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語言哲學》、《無法還原的像》、《哲學科學常識》、《思遠道》、《泠風集》、《從感覺開始》等,譯有《哲學研究》、《存在與時間》、《哲學中的語言學》等。

新京報:這個春節假期是怎麼度過的?每天的生活安排與往年有何不同?

景凱旋:新冠肺炎疫情讓全國人都過了一個長長的春節,不能探親訪友,不能乘車出遊。畢竟病毒是不長眼的,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隨著疫情加重,南京各小區也實施了封閉式管理,這些天我都是待在房間裡,好在平時也習慣了宅在家的日子。每天早晨起來,照常坐在桌前讀書寫作,中飯後睡一會,下午看災難片,聽音樂。許多人可能會感到生活被打斷了,我沒有這種感覺。我不希望自己被焦慮所控制,而是在精神上有所收穫。

當然,我比平時更關心新聞,關心疫情的發展。我曾經在防疫站工作過,知道剋制病毒很難有特效藥。儘管醫學有了長足的發展,但對付病毒感染的辦法仍然不多,基本上是靠個人自身的免疫力,防止其大規模傳染也主要是靠隔離。病毒一直是和人類共存的,是自然的一部分,17年前的SARS不是我們戰勝了病毒,而是病毒最後放過了我們,我們以為它不會再來了,但它總是會在某個時間以某種形式又突然出現。

事實上,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給了我們一個錯覺,我們以為人類已經無所不能,而當我們對大自然缺乏敬畏時,大自然就會懲罰我們,讓我們再次陷入驚恐萬分的狀態,感到人的渺小無助。這些天聽到了太多的不幸、呻吟和憤怒,那個小姑娘在陽臺上敲鑼呼救的聲音總是縈繞在腦際,有時我望著窗外空蕩蕩的街道,會不由得想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句:“人的死亡,是表明他曾經活著的唯一證據。”

陳嘉映:我每天六點前後起身,然後工作;午後小憩,讀書,戴著口罩在附近走走;晚上有時會看個電影。生活安排跟平時差不多,區別一是幾乎不聚會,不必到學校,所以工作、讀書的時間更多了;二是,在假期比較放任,平時不經常看電影;三是,平時出門不戴口罩。

疫期读书⑭丨陈嘉映×景凯旋:从疫情理解人的价值与责任

景凱旋:南京大學教授,主要研究中國文學和文化,並從事東歐文學翻譯和研究。著有《被貶低的思想》《在經驗與超驗之間》等作品,曾翻譯過昆德拉的《玩笑》《生活在別處》、伊凡·克里瑪的《布拉格精神》《我快樂的早晨》等作品。

新京報:春節假期在讀哪些書?疫期的閱讀,有何特殊感受和思考?

景凱旋:這些日子,我又重新讀了一遍加繆的《鼠疫》,第一次讀這部小說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小說中,加繆突破了存在主義的個人自我,寫到所有人的命運都是相連的,雖然每個人在面對災難時的人性表現有所不同,有的人勇敢,有的人恐懼,有的人自私,但最後他們都團結在一起,分擔共同的境遇和責任,表現出對生活的熱愛,就像主人公最後所說:“人的身上,值得讚賞的東西總是多於應該蔑視的東西。”

不過,重讀這部小說,感覺加繆的樂觀還是抽象了一點,沒有描寫人性的愚味和殘忍,災難中每個人的不幸都是具體的,對於別人來說,他的生命只是一個數字,但對於他自己及親人來說,他就是整個世界。事實上,那些看似黑暗消極的文字反而更加真實和積極。

此外,還重讀了休謨的《人類理解研究》、康德的《法的形而上學原理》和《道德形而上學原理》、盧梭的《論科學與藝術》,阿倫特的《人的境況》和《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對於阿倫特的著作,我是越來越喜歡。接下來,還打算讀點小說,如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托馬斯·曼的《魔山》、恰佩克的科幻小說《鯢魚之亂》,這些偉大作家對人類境況的思考,可以提高我們的認知,增強我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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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境況》[美] 漢娜·阿倫特,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版

陳嘉映:我讀書沒啥計劃,一般是出版社寄來或朋友推薦的,翻一翻,如果覺得好或者還好,就讀了。今年以來讀了十幾本書,例如,馬丁·耶內的《賭徒凱撒》、溫克勒的《西方的困局》、帕特里克·沃爾的《疼痛》、本-巴拉克的《我們為什麼還沒有死掉》、弗朗斯·德瓦爾的《萬智有靈》、迪克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李永晶的《分身》、丹尼爾·漢南的《發明自由》等。

一月份到日本旅遊了幾天,因此,還讀了幾本日本人寫的書,例如,竹春公太郎的《日本歷史的謎底》、四方田犬彥的《摩滅之賦》、東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獻身》。

新京報:這些書裡有沒有想重點推薦的,或者說特別有感受的?

陳嘉映:想推薦一下丹尼爾·漢南的《發明自由》,漢南是歷史學家,他曾供職於歐洲議會,被稱為英國脫歐的“關鍵策劃者”,這本書可以視作他的政治主張背後的歷史思想。現代世界不是歐洲帶來的,而是英國帶來的。一般人喜歡對比西方與東方,或者歐美與亞非拉,而漢南對照的是盎格魯圈和其餘歐洲。盎格魯圈的核心,先是英國,近世再加上美國。美國的獨立戰爭開頭並不是什麼獨立戰爭,而是盎格魯人的一場內戰——輝格自由黨反對喬治三世以及託利保皇黨的戰爭。

拿盎格魯圈跟大陸歐洲對照下來,盎格魯圈處處可嘉,且不說清教崇尚自由而天主教崇尚專制,且不說普通法和長子繼承權的種種優點,就說語言,英語也比德語之類來得簡明生動。言論自由、契約自由、集會自由、絕對產權、國會對行政的控制,尤其是普通法,所有這些現代政治長項都起源於盎格魯圈,並始終在那裡最為生機勃勃。盎格魯人是上帝的優異選民嗎?不盡然。是有些天然的因素,例如大不列顛是個島嶼,享有天然的安全屏障,不必維持一支常規軍。不過,總體說來,盎格魯圈保護個人權利的法治傳統,一開始來自“造化的偶然”,後來也經歷了威廉公爵的諾曼征服那樣的重大逆轉,但最終勝出的還是盎格魯價值體系。

疫期读书⑭丨陈嘉映×景凯旋:从疫情理解人的价值与责任

《發明自由》(英)丹尼爾·漢南著,徐爽譯,一頁folio|九州出版社2020年3月版

令作者扼腕嘆息的是,昔日輝煌正日益黯淡,而對往昔珍貴遺產拋棄得最多的恰是英國。盎格魯圈的政治模式,正在變得越來越像大明朝和奧斯曼土耳其。好在,上天並沒有註定一個社會向何處發展,這本書的主要目的也正是呼喚盎格魯圈“記得我們是誰”,起而扭轉英國的“大陸化進程”,正像作者本人在歐洲議會中不懈努力鼓吹英國脫歐那樣。

在當今政治正確席捲西方之際,立場鮮明難能可貴,可又難免因此有點兒激進和簡單。為了弘揚主題,北美和澳洲原住民的滅頂之災、英格蘭與愛爾蘭的衝突,凡此種種都輕描淡寫。但總體上作者言之有據,有不少洞見,時不時有新穎的、頗具啟發的論證。雖然有點兒嘮叨,卻寫得十分順暢易讀。

新京報:春節期間看了什麼電影或電視劇?有何特殊感受?

陳嘉映:我的電影文化水平低,好多“重要”電影都沒看過。親人故友知其如此,逢假期就給我補課,於是看了史蒂文·索德伯格的《索拉里斯星》、喬爾·科恩《冰血暴》、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侯孝賢的《海上花》、王家衛等三人導演的《Eros》、黑澤明的《七武士》、希區柯克的《迷魂記》和《豔賊》。想來這些是人人都看過的老片,見笑了。還看了《愛爾蘭人》《小丑》和《寄生蟲》,今天聽說它們都在奧斯卡榜上有名,我覺得三個片子都不錯,但沒有哪一部很出挑。

採寫丨徐學勤

校對丨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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