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古詩十九首》最早見於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所編的《文選》,作者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錄十九首編入。冠以此名,列在“雜詩”類之首,後世隨做組詩看待。《古詩十九首》的作者至今無法確定,後世一般認為它並非一時一人之作,產生的年代應該在東漢順帝末到獻帝前,即公元140——190年大約50年的時間。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雖然作者和確切年代難以確定,但《古詩十九首》的成就之高,卻得到後人的公認。劉勰稱其為:“五言之冠冕”。鍾嶸的《詩品》贊其為:“一字千金,天衣無縫”。唐皎然《詩式》雲:“《古詩十九首》詞精為柄,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元代陳繹在《詩譜》中說:“《古詩十九首》情真、景真、詩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

從後人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之高,足見其成就。的確,作為漢末一代文人的集體悲歌,《古詩十九首》是時代精神的真實寫照,是漢末下層文人追求後幻滅的無奈,是覺醒中痛苦的悲嘆。讀《古詩十九首》,感受到的他們真實的人生和真切的情感。而悲涼,則是《古詩十九首》最基本的情感基調。那麼,這種悲涼又從何而來,表現在那些方面呢,筆者從以下方面淺析:

一、悲涼情感的來源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讀經、習經成為當時的社會風尚,漢武帝及後來的漢代統治者通過設立五經博士和太學,從下層知識分子中廣納賢才,為讀書人開闢了一扇實現理想的大門。在這種情況下,遊宦、遊學成了多數文人的生活狀態,從而催生了“遊子”這一特殊群體。一些讀書人通過此門路實現了人生理想,但另一些不能被“採納”的文人,則只能將“懷才不遇”的無奈和鬱悶訴諸詩文,潦倒終生。尤其到了東漢和帝以後,外戚和宦官輪流專權,朝政更加昏暗,且這種亂象愈演愈烈,文人世子們渴望通過察舉和明經科進入仕途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所以“遊子”們就真的成了和流民及販夫走卒一樣為了生活到處奔波的遊子。當安定的生活都成為奢望後,理想的實現更似乎是“水中月、鏡中花”,下層失意文人們,便將滿心的悲苦訴諸筆端,化成了一首首充滿悲涼情感的不朽詩篇,才有了傳頌至今的《古詩十九首》。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二、悲涼情感的具體體現

1、相思懷人之悲

《古詩十九首》中描寫愛情的詩歌,佔了《古詩十九首》相當多的篇幅。而這其中,又以描寫相思之悲苦和別後的關懷祝福為主。

愛情作為人世間美好的情感,是從古至今詩歌中永恆的歌頌主題。《故事十九首》中的愛情,多以描寫離別後的思念為主,純潔美好又悽婉悲涼,讀來感人至深。如《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娼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此詩運用了第三人稱的寫法,寫出了少婦渴望愛情,渴望夫妻相依相偎,甚至舉案齊眉的平凡生活。描寫細膩,突出細節;運用疊詞,富有情韻。

詩中倚窗當軒的女子美麗動人,皎皎如明月,她的目光隨著草色追尋行人的足跡,但卻只見垂柳,不見郎君。一次次獨倚樓頭,但“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終究化成孤苦和悲怨。詩中的女子,多像懷才不遇的作者,在理想破滅後,只能像這女子一樣獨自面對孤獨和悲涼。

思念是悲苦的,但思念中的關懷,卻更顯愛情的純真和價值,更讓我們對別後的悲涼有更深的體會。如《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這首詩是

“情真、景真、詩真、意真”的真切體現。人生難免有別離,縱然鳥獸都眷戀故土,但“各在天一涯”的人兒,在動盪不安的年代,再次見面卻是如此之難。為了你,我縱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君消得人憔悴。”但抬頭仰望,卻只見白雲悠悠;舉目遠眺,仍難見遊子回來。年年相思,紅顏易老,我只能祝福你無飢無寒,多多保重。

是的,離別時悲傷的,思念是悲苦的,但當祝福只能是祝福,卻不能保證遠遊的人兒能否真正感受到時,這種祝福,或許只能寄託給明月和鴻雁。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只有飽嘗離別之苦和世事艱難的下層文人,才能和思婦有同樣真切的情感體驗,寫出的詩歌,才同樣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再如《涉江採芙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等詩歌,同樣寫出了愛情的美好和思念的真切,在給讀者高雅的藝術享受中,更見作者性情的澄澈和情感的悲涼。

2、世態炎涼之悲

宋代民族英雄和愛國詩人文天祥的詩句“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對世態炎涼有入木三分的表現。在漢末動盪的年代,下層文人由於身份和經濟的原因,結交權貴和豪門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實現理想和改善生活的希望也愈發遙遠。而追名逐利等人性的弱點,極容易讓友情、親情在名利等面前失去地位。下層文人們由於資源的缺失,因此對這種情況感受尤為深刻,訴諸於筆端,則更顯悲涼。如《明月皎夜光》一首: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

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

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這首詩從寫月明之夜幽靜的環境之美好,轉而寫出秋之將至的淒涼和時光飛逝的無奈,以及自己充滿失意的悵然自問。接下來寫到人情世故,“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終於點名主題:昔日同窗的好友,像展翅高飛、直上青雲的鳥兒一樣發達之際,卻把自己置身於一邊不顧,當做形同陌路之人。所以詩人不禁慨嘆:“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自己本來沒什麼朋友,僅有的幾個,也都是功利之輩,怎不讓人傷心悲哀。

司馬遷說: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但在動亂的年代,為了生存和發展,人性的醜惡會被無限放大,曾經用心守護的友情等其它情感,只是曾經的夢幻,夢過後,或許只剩孤寂和淒涼。

3、人生短促之悲

與無限的宇宙時空相比較,人生的確是非常有限的,就像

莊子說的“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歷代文人對人生短促的感慨也很多,比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白的“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白日何短短,百年若易海。”在漢末社會大動盪的時代,面對前路迷茫,朝不保夕的艱難生活,下層文人們對人生短促,命運無常的感受尤為強烈,因此在《古詩十九首》中,可以看到反映這一主題的詩歌。如《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

盪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這首詩從寫詩人獨自徘徊在洛陽東城門外的所見起筆,接著寫詩人徘徊一圈後又回到原處,其實,這種徘徊一圈後又回到原處的窘境,正是詩人單調苦悶生活的寫照。“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眼前的淒涼秋景,正是作者對時光飛速流去的震撼感受。而“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盪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則表明作者面對時光飛逝無限悲傷哀嘆,轉向放開情懷,在悲苦中尋求生活的快樂。

詩句結尾看似樂觀,實則飽含辛酸和無奈。面對短促的人生,他們既不能抓住光陰主動作為,又因為生活所迫不能真正寄情於放浪形骸中,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使詩歌的悲涼氣氛尤為濃烈,也給讀者無盡的心靈震撼。再如《青青陵上柏》中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詩句,也表現了作者面對人生短促產生的悲涼情感。

4、羈旅思鄉之悲

正如我前面論述的,漢末“遊子”群體的形成有特殊的時代背景。與太平年間詩意化、浪漫化的遊子相比,漢末遊子們體驗到的,不是“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的詩意和浪漫,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羈旅天涯、朝不保夕的生活之痛。因此他們寫遊子的詩歌,就飽蘸生活之苦,令讀者同情傷感。如《涉江採芙蓉》: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這首詩既是一首寫別後思念的情詩,也是一首表現遊子羈旅思鄉的詩歌。從寫男主人公採芙蓉後想寄給心上人的困難,反映了遊子的悲苦。而“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則直接表現了遊子漂泊異鄉,有家難歸的無奈。雖然作者沒有詳寫遊子在外的生活是怎樣的,但詩句卻給了讀者一個思維支點,我們順著這個點去想象,那麼一千個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遊子,一千種羈旅生活的困苦。再如《去者日以疏》中的“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則更直接寫出身逢亂世的遊子想要回家卻難以回還的悲苦。

5、知音難覓之悲

明代馮夢龍說:“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像伯牙和鍾子期那樣心心相印,終生不渝的知己,一直為歷代文人傳頌不息。人生得一知己足已,但縱然是一知己,有時在茫茫人海中也難以渴求,尤其是漢末君門深遠,宦官、外戚當政的時代,下層文人們要遇到真正懂自己的人,賞識自己的人,可謂難上加難。

如《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此詩開頭寫帝宮的巍峨華美,高不可入,暗襯下層文人要進入朝堂入仕之艱難。接下來“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幾句,用杞梁妻哭夫的典故,以他人的憂傷和孤苦寫出了自己的孤獨淒涼。而這其中的原因,正是“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種從古至今社會性的苦悶和悲傷,在漢末文人人生失意、生活困苦的年代,更令作者有深切的體驗,因此化為詩句,則更顯悲傷悽婉。

6、苦中覺醒之悲

對於漢末政治上難以作為,生活上倍嘗艱辛的下層文人來說,他們的眼前,光明已經遙不可期,黑暗卻充斥在每個角落。所以,儒家的致仕思想再也不能給他們點亮理想的光芒,而道家的逍遙無為思想成為他們逃避現實,獲得精神解脫的最終選擇。這雖然有種消極避世的味道,但也正是這種悲痛後的思索,讓他們再次對人生的意義,生活的方式有了更多的哲學思考,這也是文人進一步關懷自我的具體體現。這種轉變,不僅讓他們詩歌的境界進一步提升,同時也給讀者思考人生的意義開了一扇窗。但是,人格上的獨立面對現實生活的困頓時,絕不是簡單的覺醒就能平衡的,所以他們的覺醒,更像酒後的清醒,孤獨、淒涼、悲愴。

如《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世間悲苦,皆訴筆端,從《古詩十九首》看漢末下層文人之悲情


這首詩表面上寫用及時行樂,修仙問道來獲得解脫,讓自己過上自由瀟灑的生活。從這裡看,似乎是對那些吝嗇錢財、縱情於慾望之樂的悲哀者的嘲諷。但若往深處想,就會發現作者所標榜的“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的生活,其實反而是作者想要行樂而不得的苦悶。這相當於作者從前一個夢中覺醒後,面對依舊晦暗不明的現實,陶醉於另一個夢罷了。作者表面上的曠達下,其實仍然是人生無路的悲涼。

總結:《古詩十九首》,一組漢末失意文人的集體悲歌和艱難困苦生活的真實畫卷。失意對他們是何其不幸,但在不幸中,他們卻寫出了最純真、最寶貴的情感,寫出了自己對痛苦的體驗和人生的思索。當後世其他文人繼續用他們開創的詩歌道路繼續表現這種世間悲苦時,他們雖無名,但註定被後人永遠懷念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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