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吶喊》,看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對魯迅小說創作的影響

引言

1918年5月,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了《狂人日記》,這是中國現代小說的偉大開端。5年之後,魯迅出版了《吶喊》,這是中國現代小說成熟的重要標誌之一。因此,嚴家炎在《的歷史地位》中這樣寫道:中國現代小說在魯迅手中開始,又在魯迅手中成熟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已進入鼎盛期。卡夫卡已完成《變形記》、《審判》和《城堡》初稿,喬伊斯已完成《都柏林人》和《尤利西斯》,普魯斯特已完成《追憶似水年華》的前五部。在文學理論方面,對整個20世紀產生深遠影響的形式主義亦已發展至中期。對照魯迅的小說創作,不難發現這一文學進程在魯迅的作品中基本沒有得到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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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事實上,對魯迅小說創作產生了具體而深遠影響的是19世紀的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通過對比分析魯迅《狂人日記》與果戈裡同名作及契訶夫《第六病室》之間的關係,魯迅《藥》與安特萊夫《默》、《齒痛》及屠格涅夫《工人與白手人》之間的關係,即不難發現這一點。此外還存在一個重要問題,對魯迅前期小說創作產生最重要影響的,為何是19世紀的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

一、果戈裡《狂人日記》及契訶夫《第六病室》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

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曾這樣寫道:

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就已經寫了《狂人日記》;一八八三年頃,尼采也早借了蘇魯支(查拉圖斯特拉)的嘴,說過“你們已經走了從蟲豸到人的路,在你們裡面還有許多份是蟲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個猴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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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明確揭示了《狂人日記》與果戈裡同名作及尼采“超人哲學”之間的聯繫。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魯迅本人在對比《狂人日記》和果戈裡同名作及尼采哲學時又這樣寫道:(狂人日記)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面對這種差異,筆者曾將魯迅的《狂人日記》視為果戈裡同名作和尼采超人哲學的融合之作。不過,查拉圖斯特拉這一形象的哲學性遠大於文學性,這種解決方式明顯失之於簡單。

通過閱讀俄羅斯小說,筆者發現:從文學的角度而言,使得魯迅《狂人日記》比果戈裡同名作憂憤深廣的,應當是契訶夫的《第六病室》。

1. 果戈裡的《狂人日記》

在《狂人日記》中,果戈裡描寫了一位身份低微的中年底層公務員發瘋的過程。小說使用日記體的形式展現了波普里希金的心理過程,在荒誕和真實之間形成了一種平衡。魯迅的《狂人日記》同樣是用日記體的形式展現了“狂人”的心理過程,不難看出,在內容形式上魯迅明顯受到了果戈裡同名作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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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裡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思想內容卻有較大差異。果戈裡小說中的狂人雖是一個被壓迫者,但卻並不是一個覺醒者。魯迅筆下的狂人從史書中看見“吃人”二字,提出了“從來如此,便對麼”的質疑,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是一個具有思辨能力和反抗精神的覺醒者。而果戈裡筆下的狂人起先他想娶部長的女兒,之後又幻想成為將軍“

看看這些人怎樣在我面前搖尾乞首地討好”,最後竟幻想成為西班牙黃帝費迪南八世。

果戈裡筆下的狂人反壓迫的方式其實是成為上位者壓迫他人,這注定了他是脆弱的,因此他最終發出的是“媽媽呀,可憐可憐你患病的孩子吧”式的求救信號。

2. 契訶夫的《第六病室》

通過上一小節的分析,可知魯迅的《狂人日記》雖借鑑了果戈裡同名作的表現形式,但在所呈現的思想內容方面卻有較大差異。波普里希金的反抗僅僅限於一種發洩式的狂想,他的思想意識並未超出所處階級。魯迅筆下的狂人則不然,他具有超乎常人的理性,清晰地認識到了“吃”與“被吃”之間的轉化關係。在契訶夫的《第六病室》中,格羅莫夫正是這樣一個清醒著的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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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

格羅莫夫本是一個底層的小公務員,真誠熱情、天性善良但有些神經質。有一次他遇到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押送著兩名戴著手銬的犯人,這使得“可能被捕,戴上手銬,關進監獄”的念頭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最終,格羅莫夫因被害妄想症被關進了第六病室。

和波普里希金的發洩式狂想不同的是,格羅莫夫的妄想指向著現實的黑暗:

在對人採取這種敷衍塞責、冷酷無情的態度的情況下,為了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利並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東西:時間。只要有時間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後就萬事大吉

即使被關進了第六病室,格羅莫夫也並未停止思考。在和葉菲梅奇醫生的交談過程中,格羅莫夫就社會現實及人性善惡問題說的許多話都稱得上是真知灼見。因此醫生這樣評價他:

您是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在任何環境中您都能找到內心的平靜。旨在探明生活意義的那種自由而深刻的思考,對塵世浮華的全然蔑視--這是人類迄今為止最高的兩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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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第六病室》

格羅莫夫對社會黑暗面的發覺及其所發表的真知灼見,反映在魯迅的《狂人日記》中就是狂人對“吃人”現象的揭露及其所發出的質疑與呼喊。不同的是,契訶夫主要針對的是當時的社會現實,而魯迅則是將數千年的歷史與現實聯繫在了一起。

二、《默》、《齒痛》及《工人與白手人》對《藥》的影響

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魯迅提到了《藥》與安特萊夫小說之間的關係:《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所謂“安特萊夫式的陰冷”指的是神秘、幽深、陰冷的風格,比如《默》中的陰森環境。而在小說的具體內容方面,《藥》則明顯受到了《齒痛》及《工人與白手人》的影響。

1. 安特萊夫的《默》與《齒痛》

安特萊夫《默》的主人公伊革那支是一個性情粗暴的牧師,經常虐待女兒維羅,導致維羅臥軌自殺,他的妻子因受女兒之死的刺激而一病不起。伊革那支深感後悔,先是在女兒床前懺悔,之後又跑到女兒墳前懺悔,回到家中之後又跪在了妻子的床邊。伊革那支三個懺悔的場景都寫得極為陰深,尤其是維羅墳前的場景:其地炎熱靜謐,沒有人蹤,雖夏天月夜,墓門幽黑無光, 四周的白齒牆要吞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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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特萊夫

在魯迅的《藥》中,有多處體現了這種陰深的風格。如華老栓走在路上的環境為“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如華老栓和劊子手交易的場景為“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最為典型的當屬結尾處的這一場景: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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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插圖

此外,安特萊夫的《齒痛》在內容上對《藥》也有一定影響。《齒痛》描述的是基督受難那天,耶路撒冷商人般妥別忒正患齒痛,他雖然目睹了基督受難的過程但是卻無動於衷,他更關心的是自己的牙痛。在《藥》中也存在這樣一種受難者與旁觀者的對應關係,革命者獻出生命,而旁觀者卻無動於衷。

2. 屠格涅夫的《工人與白手人》

前文已經指出,《藥》在內容上與安特萊夫的《齒痛》具有一定相似性。不過,《齒痛》中的受難者與旁觀者之間的關係僅僅限於看與被看,缺乏《藥》中的“人血饅頭”那樣一個關聯之物。屠格涅夫的《工人與白手人》中則具有受難者、旁觀者及關聯物三者,“白手人”受害的情節與《藥》中夏瑜被害的情節極為相似。

在《工人與白手人》中,“白手人”為了解放愚昧無知的工人,因帶頭反抗壓迫者而被關入監獄,他戴著手銬被關了整整六年,使得手上帶有一股鐵鏽味。但是愚昧的工人們卻並未對他表示同情,他們認為他坐牢純屬活該,因為“

哪能由你隨隨便便地造反呢”。而在“白手人”受刑之時,工人們不僅無動於衷,還想著“去把吊死他的那根繩子弄到手”,因為“據說這根繩子會使全家有大……大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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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

不難看出,“白手人”即是《藥》中的夏瑜,工人們即是《藥》中笑談夏瑜之死的人們,那根繩子則是《藥》中的人血饅頭。當然,這並不是說《藥》完全模仿《工人與白手人》。《工人與白手人》僅僅具有一個核心情節,而《藥》的人物關係更為複雜、情節也更為豐滿。

三、對魯迅產生最深遠影響的,為何是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

通過上文分析,我們發現俄羅斯的現實主義文學對魯迅的早期小說創作有著明顯的影響。但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文學並非魯迅最早接觸的外國文學,亦非當時中國文化界最為關注的外國文學,而俄語也並不是魯迅最精通的外語。此時存在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何是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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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原因有二:一是當時的中國和俄羅斯一樣在現代化的進度方面都是落後的,而中國則比俄羅斯更為落後,這使得十九世紀末的俄羅斯社會與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具有諸多相似之處;二是因為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的作家們都具有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他們創作的首要目的並不是為藝術而是為人生,這無疑符合當時中國文學改造社會、喚醒民眾的需求。

在《個人的毀滅》中,高爾基曾這樣寫道:

在俄國,每個作家都的確是獨樹一幟的,可是有一種倔強的志向把他們團結起來,那就是認識、體會、猜測祖國的前途、人民的命運,以及祖國在世界上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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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基

這種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使得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基本與享樂主義絕緣,而英法等國的現實主義文學中則留存著享樂主義的影子,如狄更斯和巴爾扎克小說中的人物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追逐物質幸福的傾向。魯迅早年亦曾積極介紹過西歐浪漫主義文學,但最終意識到:我們的一部分的青年卻已經覺得壓迫,只有痛楚,他要掙扎,用不著癢癢的撫摩,只在尋切實的指示了

誠然,二十世紀初世界文學最主要的思潮並不是現實主義,而是現代主義。但這並不意味著魯迅創作手法的落後,因為當時的中國需要的是為人生的現實主義,而非為藝術的現代主義。

參考文獻

  • 魯迅 《吶喊》、《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 果戈裡 《狂人日記》
  • 契訶夫 《第六病室》
  • 安特萊夫 《默》、《齒痛》
  • 屠格涅夫 《工人與白手人》
  • 錢理群(等)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
  • 董學文(編) 《西方文學理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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