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紅樓夢未完,理想已幻滅

賈寶玉:紅樓夢未完,理想已幻滅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魯迅如是說。《紅樓夢》不獨是一曲女性的悲歌,它也是寶玉——這個大觀園裡唯一的男性角色的人生理想破滅的一場大夢。

寶玉的理想是什麼呢?對此,他曾經明確地說過這麼幾段話:

第一處:“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

這段話出現在襲人用贖身之論“探其情”,“壓其氣”之時。襲人假意騙寶玉自己要贖身出去,目的是“箴規”寶玉務正業。寶玉信以為真,滿面淚痕。情急之下,說了這段話。孰不料,這就是襲人作為交換留下來的第一個條件——“這是頭一件要改的。”

儘管寶玉滿口答應,結果我們都知道,評書人也知道:“只說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哪一個?”作為寶玉的理想,他怎麼可能只因襲人一次規勸就“改”了?

果然,第二次他又說了: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這段話出現在襲人被王夫人暗中提升為姨娘待遇之後,夜間人靜,襲人“只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談至濃快之時,寶玉說出來的“瘋話”。一來封姨娘之喜,二來已晚,襲人這一次沒有“箴”寶玉,只說困了,不理他。

第二天,寶玉遭了齡官冷遇,又見了她與賈薔的深情,於是與襲人嘆道:“我昨日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昨兒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雖被襲人笑“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賈寶玉:紅樓夢未完,理想已幻滅

然而,若以此為據,認為寶玉“改了”,也未免天真。第三次,寶玉又重申了他的理想。這一次面對的是試探他的慧紫鵑:

“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

以上三段話,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活著,他希望女兒們都同他廝守在一起;死後,他希望得眾女兒的眼淚,再化灰化煙。

事實上,從這三段來看,寶玉的理想也是有細微的變化的。從最初的化灰化煙,到灰飛煙滅,表現了他對人生對現實的失望。從最初的要眾女兒所有的眼淚葬自己,到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到對紫鵑稱“咱們”,是一種變化。

真正讓寶玉的理想破滅的,是紅樓女兒一個個離他而去。茜雪出去,金釧投井,墜兒被逐,都是抄檢大觀園之前。慧紫鵑試忙玉之後,寶玉病了一場。病癒後的寶玉去看望黛玉,路過沁芳園。因為眼見杏花落盡,葉稠陰翠,豆子般的小杏已長出來,寶玉不禁感嘆辜負了杏花,“綠葉成陰子滿枝”。

仰望杏子不捨之時,又想起邢岫煙的擇婿之事。再想過幾日杏落枝空,邢岫煙“烏髮如銀,紅顏似槁”,難免善感嘆息,乃至落淚。這滿紙傷春,豔愁穠恨,卻是眾芳凋零的前奏。

來年春天,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言語常亂,似染怔忡之症。”這一系列的變故,是抄檢大觀園的序幕。隨著傻大姐誤拾繡春囊,一場暴風驟雨便鋪天蓋地席捲了大觀園。寶玉的理想王國最終走向了不可避免的破敗。

怡紅院首當其衝:晴雯被逐冤死,芳官被逐,最終遁入空門,四兒被逐,不知所終。始作俑者司棋與表弟潘又安的私情暴露,被逐。入畫因惜春的孤介被逐……

賈寶玉:紅樓夢未完,理想已幻滅

七十九回一段描寫非常精彩: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越發掃興,每每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淨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倏然,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不得不說,寶玉對生命對世情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悟能力,他擔憂的,害怕的,轉瞬成真了。紅樓夢未完,懦迎春已悔嫁中山狼,美香菱已屈受貪夫棒,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竟是祭黛玉的先聲。

想象一下,眾女兒“烏髮如銀,紅顏似槁”地隨年華老去尚不可得,一個個最終免不了“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地進了薄命司,寧不悲乎?

寶玉“化煙化灰”的理想,最終如同煙一般,被狂風吹散了。理想破滅後的寶玉,又將如何自處呢?如果說當初寧榮二公懇請警幻仙子以聲色警之以失敗告終,那麼如今這溫柔鄉富貴地的逐漸沒落是否啟發了寶玉的頓悟呢?

王國維曾評說:“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林黛玉尚在耳。至林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於寶釵,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

王國維是以百二十回為依據的,雖然五兒抄檢大觀園前已病死,但是關於黛玉之死對寶玉的影響,卻是不可否認的。至於“失於寶釵”,我但是寧願從《終身誤》中尋求緣由:“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玉誠然多情,可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也是世情。

脂硯齋批:“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我以為,寶玉之“偏僻處”,才是寶玉之所以為寶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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