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貨”

2月14日,有網友在微信上找到李野,想用口罩當文身訂金。

李野是成都一家文身工作室的老闆,2月初以來一直試圖通過各種渠道購買口罩,但收效甚微。“最近看你找口罩如此艱辛,我就說給你寄點口罩來當訂金。”網友說,他給李野發來一個定位,顯示自己正在韓國。

收到網友寄來的50個韓國KF94口罩後,李野很開心,把這件事當成段子了朋友圈:“沒想到我們成了國內第一家用口罩抵訂金的文身工作室。”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1月31日,一名佩戴了口罩和護目鏡的物流人員。圖/新京報拍者

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多家媒體報道稱,戴口罩是阻斷呼吸道分泌物傳播的有效手段,醫用外科口罩和對非油性顆粒的過濾效果大於等於95%的口罩能很好地預防呼吸道疾病。為此,口罩成了最暢銷的防疫物資之一,全網脫銷,一“罩”難求。

由於許多專家建議,如非必要,居民應儘量少出門或不出門,這樣才能最大程度的降低病毒傳染。不出門如何買到口罩?網購成了大多數人的選擇。

買口罩太難了

在四川姑娘林齡的印象裡,口罩限購是從1月20日開始的。

此前的1月18日,她還在自家附近的藥店裡買了兩包共20個一次性醫用口罩,只要10塊錢。但兩天後,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鍾南山公開表示新冠肺炎“人傳人”,當天晚上,林齡發現某網店的一次性醫用口罩開始限購了:每名用戶限購2包共40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想要網購口罩越來越難:不少電商賣家對口罩進行了下架處理;有的電商平臺,口罩的發貨日期已延遲至一兩個月之後;少量有現貨的平臺,則對消費者購買行為做出種種限制。

比如在某零售商手機APP中,口罩先是與價值199元的食材套餐捆綁銷售,解綁後又推出限量搶購活動:憑藉身份證號,每人每天限購3個口罩。在某電商平臺,買口罩要先在指定時間預約搶購資格,預約成功後再在另一指定時間參與搶購,每天限量1萬個。在另一電商平臺,同一用戶ID每5天限購1份口罩,數量不定,但不少消費者吐槽“搶購永遠都是秒沒”。

林齡在不同網店陸續下了幾單,“加起來有幾百個口罩”。但截至2月14日,除了1月20日當晚買到的40個口罩外,她再沒收到其他口罩。一名售賣N95口罩的商家因虛假銷售口罩被平臺關店,系統為林齡退了錢。一名商家稱工廠被徵用了,讓她申請退款。

在北京工作的王莊莊參與過多次口罩搶購。2月12日晚,她聽朋友說某海淘平臺會放出一批來自印度的一次性醫用口罩,放貨時間為當晚9點半。

王莊莊分析,彼時許多城市白領還困在縣城或農村老家,手邊沒有電腦,只能用手機購物。為避開流量衝突,王莊莊另闢蹊徑選擇了網頁搶購,竟然買到了2包共100個口罩。事後她才知道,因為訪問量過大,原定9點半的搶購延遲了,但因為某種系統漏洞,她在網頁上搶購成功。

王莊莊的經驗,來自於屢敗屢戰的教訓。那次成功前,她已在5個購物平臺下單夠買了370個口罩,如果不算退款的話,已花費近3000元。但截至2月18日,她一個口罩都沒收到。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1月30日,王莊莊在韓國某購物網站買了20個N95口罩。 受訪者供圖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王莊莊在海淘網站上搶購的口罩,至今尚未發貨。 受訪者供圖

自1月下旬起,浙江嘉興姑娘李丹也加入了買口罩的行列。

通過網絡代購,她先後從日本、韓國買到了120個一次性醫用口罩、60個KF94口罩。她以為自己不會缺口罩了,就把這些口罩捐給了縣城醫院、分給了親戚朋友。可當她再次尋找代購時發現,日本、韓國已經買不到了。

2月10日左右,李丹聯繫上了遠在葡萄牙的朋友。朋友說,葡萄牙的口罩已經開始缺貨,價格明顯上漲。“以前一盒賣4歐(約30元),現在要12.5歐(約95元),漲了三倍。”

為啥人人搶口罩?

李丹承認,自己不停買口罩是因為“怕死”。作為已知的隔絕病毒的有效措施,口罩是李丹獲得安全感的重要方式之一:不得不和陌生人接觸的時候,戴上口罩,事情似乎變得可控了。

無法避免與陌生人接觸,同樣令林齡恐慌。

疫情引起廣泛關注時,林齡已回到南充老家,縣城也出現了確診病例。她看了大量與口罩相關的科普文章,知道在眾多品類的口罩中,N95系列防護效果最好,醫用外科口罩次之,一次性醫用口罩更差。

她甚至可以肉眼辨識路人口罩的真偽。偶爾出門買菜時,她會仔細觀察那些掛在陌生人臉上的口罩——年輕人的口罩大都質量較好,甚至會出現難買的N95或者3M的KN95系列;但一些老年人的口罩質量很差,薄薄的一層,透光,“鼻子都能看到”;還有人戴的甚至不是一次性醫用口罩,只是對病毒幾乎沒有過濾作用的布口罩或海綿口罩。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北京市朝陽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領完結婚證隔著口罩接吻的新人。圖/新京報拍者

從目前的情況看,口罩幾乎全國缺貨。

2月19日,在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召開新聞發佈會上,國家發展改革委運行局二級巡視員唐社民表示,近幾日口罩產能的利用率一直在100%以上,2月17日達到110%。此前,中國紡織品商業協會安全健康防護用品委員會會長雷利民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截至2月底,預計每天能生產各類口罩1.8億個。

但按照界面新聞的測算,各行業一旦復工,需求端的激增遠遠超過口罩產能的增長。按照第四次全國經濟普查數據,國內法人單位和個體經營戶合計就業人口高達5.33億人,按每人每天一個的用量口罩計算,每天至少需要5.33億個口罩。

換言之,當每天5.33億的口罩需求遇到不到2億的產能,每天的口罩缺口超過3億。

按照放假前的公司安排,2月3日起,林齡將要回到成都上班。1月30日,林齡接到了公司的通知:線下復工延後,具體時間待定。

林齡從焦慮中冷靜下來,開始尋找起口罩的替代品,防溢乳墊因此進入她的視線。那本是哺乳期女性防止滲乳的用品,濾芯材料跟口罩差不多,因此被許多微商打上了“口罩墊片”的標籤。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林齡購買的防溢乳墊。 受訪者供圖

針對此事,醫療健康領域自媒體“丁香醫生”2月18日表示,防溢乳墊只能防止液體滲透,無法確保有效過濾細菌或病毒,“(用防溢乳墊自制口罩)約等於‘裸奔’。”

但林齡認為“約等於裸奔”總比“裸奔”好,“約等於裸奔還是可以出門的。”她選擇了眾多哺乳期女性推薦的款式,透氣性很好,先後買了400片。如果復工前還沒買到足夠的口罩,她會把這些乳墊放進口罩裡,每3小時更換一次。這樣,口罩就可以重複使用。

公司採購與個人買家狹路相逢

江宇在某醫療器械公司從事採購工作,為了籌備復工,需要購買大量口罩。因為公司需求不斷增長,他很難確定多少口罩才算足夠。

依據國家衛健委2月5日公佈的《預防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口罩選擇與使用技術指引》(下稱《口罩指南》),江宇公司下屬的工廠屬於人員密集區,推薦使用一次性醫用口罩。“公司希望按照國家分級防護的規定來,不用過度防護。但各部門的領導都覺得,我要保護好自己的員工,還是希望買到防護等級更高的口罩。”江宇說。

然而不同防護等級的口罩,對應著不同的採購難度。依據江宇的觀察,國內已經很難買到N95或者KN95系列的口罩了,只能寄希望於美國和英國的同事。“國內的話,現在的重點是讓大家去買一次性醫用口罩。”江宇說。

作為公司採購,質量是江宇最在意的問題之一。按照正常流程,他會要求供應方提供產品的品牌名稱、檢驗報告、廠商的《醫療器械生產許可證》以及樣品,併到工廠實地考察。但現在買口罩實在太難了,面對嚴苛的標準流程,他只好一步步後退。

一次,有人給江宇提供了一批口罩,並按照江宇的要求附上了口罩照片、營業執照和檢驗報告。但江宇發現,幾份材料間沒什麼關係,“口罩是A品牌的,營業執照是B品牌的,檢驗報告是C品牌的。”江宇說,這種情況下自己會追問細節,但對方往往會說 “我只有這些”或者直接不再回復。

江宇還從韓國購買過2000個KF94口罩。KF94是韓國的防護口罩防護級別,即對直徑0.4微米的顆粒物濾過率大於94%。“說實話,我們對韓國KF94的標準已經放鬆很多了。因為他發過來的證書我們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和我拿到的口罩對上。”江宇說,他只能寄希望於這些韓國口罩是通過海關正規進口的,“因為海關至少可以保證你的東西不是三無產品。”

採購過程中,江宇逐漸發現供應商無法滿足公司需求,轉而開始向微商、代購等遊離於主流市場之外的口罩售賣者求助。正常情況下,這些散兵遊勇式的賣家對應的是個人消費者,而非成規模採購的公司。但這一次,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公司採購與個人買家狹路相逢。

“從買方的角度來說,我們沒什麼優勢。”江宇說,和公司相比,個人購買者決策更迅速,對價格的容忍度也更高。比如一個口罩30元,公司買1萬個就是30萬,是一大筆錢。“但如果是個人買,咬咬牙買10個也才300塊錢,無所謂。”

良莠不齊的賣方市場

與口罩脫銷相伴的,是一批又一批出現在微信朋友圈、在各個二手交易平臺的口罩經銷商。

自由職業者蔣坤是2月初加入這個行列的。當時他幫朋友在藥店買消毒液,卻發現想買口罩的人更多,可藥店里根本沒口罩。蔣坤在醫療行業有些人脈,可以找到貨源,此後便在朋友圈裡倒騰起了口罩。

“我拿到口罩後,每個加價5毛錢賣出去,有人覺得貴,不買;但我加價3塊錢再賣,這口罩依然可以賣出去。因為始終有人要口罩。”蔣坤說。

劉明也從2月初開始賣口罩的。他掛出過一款自稱是N95的藍色口罩,單價29元。圖片裡,幾十個口罩被裝在同一個透明塑料袋裡,沒有單獨包裝。這些口罩據說是“一個哥們從老家帶過來的”,沒有具體生產廠家,一天後,100多個口罩賣得只剩20多個了。

劉明屬於那種什麼火就賣什麼的人,排隊、代購、跑腿的業務都能接。2019年夏天球鞋市場最熱時,他經常到北京三里屯幫人排隊買鞋。到了2019年冬天,他的朋友圈裡都是口罩、酒精、洗手液。

來自越南的翻譯金敏、做外貿生意的張俊,也都做起了口罩生意。金敏的口罩以KF94為主,從昆明發貨,單價30元;張俊稱自己賣的一次性口罩產自印度,需要從印度經馬來西亞發往自己所在的廣西,之後再發往全國各地。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某電商網站上,購買口罩需要先預約、再搶購。超過200萬人預約搶購限量發售的1萬件口罩。 網頁截圖

“現在除了醫院、藥店買不著口罩,剩下的都在賣口罩。”蔣坤說,在賣方市場裡,“有口罩的就是‘爺爺’。”

“有人一天給我打5個電話,他得求著我。他就算掛了電話罵我,但是打電話的時候他得畢恭畢敬了。不然我不高興,多少錢都不賣給他。”蔣坤說即便如此,他每天一睜眼想的就是口罩,找上門的買家“停都停不下來”。

江宇也有過類似感受。他發現曾經沒什麼話語權的供應商,因為手裡有了口罩,心態變了。他記得某家供應商的產品少,很搶手,電話溝通時銷售人員“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他跟我說,不好意思,我太興奮了,我感覺我原來一直當孫子,現在終於能夠硬氣一點了。”

五花八門的線上交易

在口罩市場中,買家和賣家是相對的,身為賣家的蔣坤也要從其他人手上買口罩。在這個過程中,蔣坤變得被動,一不留神就可能著了別人的道。

一次,蔣坤找人訂了1萬個N95口罩,現貨,總價20萬元。但等了10天賣家都沒發貨,口罩單價也從20元漲到了25元。“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再以20萬的價格賣給我這1萬個口罩?”蔣坤說,最終對方全額退款。

蔣坤懷疑,對方拿著自己的貨款做起了“無本萬利”的買賣:用買家A交來的貨款低價購入一批口罩,再以高價賣給買家B,賺錢後給賣家A全額退款。

為了買口罩,李野還遭遇過不少騙局。

2月初,李野從微商手裡訂購了40個口罩,算上郵費,總共128元。但交過錢後,微商不回消息、不接電話、不發貨,李野覺得居然有人為了一百多塊錢騙人,有點不能理解。

沒過兩天,有人自稱可以提供500個一次性醫用口罩,單價5元。有了之前的教訓,李野表示自己要帶著現金面對面驗貨、提貨,“如果東西沒問題,我當場就把錢給了。”

那條信息發過去,對方便開始用各種理由推脫,還說要看貨得先交訂金。就在李野準備轉賬時,微信彈出了“本次交易存在欺詐風險……暫時無法完成”的提示,對方解釋稱之前有人故意找茬,把自己舉報了,暫時無法收款。但第二天再次轉錢時,對方依然賬號異常,李野急了,要馬上開車過去提貨,但對方依然拒絕。大約兩小時後,賣家稱口罩已經賣給別人了。

“這人是把我當成傻白甜了嗎?”李野很生氣。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李野買了4包一次性醫用口罩,花了400元。受訪者供圖

李野還遇到過一個賣家,表示可以提供1000個一次性醫用口罩,但要交訂金。李野提出,交訂金可以,但必須通過閒魚等第三方平臺交易。對方就此消失,再也沒有回過消息。

除了良莠不齊的賣家,口罩價格也是一天一變,甚至每小時都在變化。

1月22日,李丹和朋友在上海某廠商處訂購了300個N95口罩,單價7元。第二天他們開車到上海取完貨之後,廠家就把口罩的單價調到了15元。

江宇也經歷過類似的事。一次,他和人拼購了100個一次性醫用口罩,單價5.6元。可一小時後,主導拼單的人說口罩被人以7元的單價“截和了”。“真是瞬間即沒啊!”江宇說。

從那以後,無論賣家報出什麼樣的價格,江宇都會應下來。“每一個都說‘行,都要’,因為一旦放手了,你就不知道它還能不能回來。而且你今天覺得貴,說不定明天就覺得便宜了,因為更便宜的那個已經沒貨了。”

在蔣坤看來,口罩價格飛漲的原因之一是銷售過程中層層轉手,層層加價。

蔣坤記得,一名買家因為種種原因要為口罩申請退貨。蔣坤同意了,讓對方把寄回的快遞單號發過來,對方卻說自己把口罩轉手了,單號在下家那裡,要等一等。

輪到蔣坤退款時,他同樣要拖延時間。因為蔣坤的口罩也是從朋友那裡拿的,要等朋友先把錢退給自己,自己才能退給買家。但朋友卻遲遲不肯退錢,因為朋友在等著自己的上家先退款。

“光是這一單,至少就經手了5個人。”蔣坤說,至於轉手中途每個人加價多少,就看個人的想法了。

一不留神成了“硬通货”

2月1日,北京西站東北2號出站口,有家長用文件袋為小朋友製作了簡易面罩。攝影/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不過隨著春節假期結束,越來越多的企業加入了生產口罩的行列,口罩產能也在逐步增加。“天眼查”數據顯示,截至2月7日,全國已有超過3000家企業在經營範圍中新增了“口罩、消毒液、防護服、測溫儀、醫療器械”等業務。

比如富士康宣佈,其深圳龍華園區首次引入醫用口罩生產線,並於2月5日試產,可日產10萬個口罩。比亞迪也表示,正調配資源著手防護物資生產設備的設計和製造,預計在2月17日前後量產出貨口罩和消毒液,到2月底口罩產能可達500萬隻/天。

(文中林齡、王莊莊、李丹、江宇、蔣坤、金敏、張俊、李野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桂 韓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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