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妾,生與死僅在王的一念之間


王之妾,生與死僅在王的一念之間

王之妾,生與死僅在王的一念之間

張小笨

她只是石崇無數玩物中的一個,不為他殉情也會遭到世俗的責難。

春秋時期的息夫人和魏晉時候的綠珠不是同時代人,但不妨礙杜牧拿後者來反襯前者。他寫過一首《題桃花夫人廟》:“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桃花夫人即息夫人。息夫人是息國國君的妻子,因為生得美,遭姐夫蔡侯調戲。息君很生氣,聯合楚王修理蔡侯,哪曾想引狼入室,最後江山與美人,都落入楚王手中。息夫人嫁給楚王之後,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卻始終不與他交談。楚王問她緣故,她說,一婦而事二夫,就算不去死,哪還有什麼話可說?

可以想象,年復一年,息夫人默默揹負著自己的良心債。但杜牧這小子還嫌不夠:息國為啥滅亡你心裡還沒點數嗎?同樣是“紅顏禍水”。人家“金谷墜樓人”表現就好多了。活脫脫一個噴子熊樣兒!“金谷墜樓”者,綠珠也。她是晉朝土豪石崇的寵妾。石崇政治投資失敗後,新得勢的皇戚孫秀跟石崇索要綠珠,石崇不答應,孫秀便勸主子趙王司馬倫誅殺石崇。面對來勢洶洶的兵卒,石崇對綠珠嘆息說“我今為爾得罪”。綠珠說,我現在就去死。說完跳樓而亡,而石崇也被亂兵殺死。

在杜牧這個有文化的渣男看來,息夫人式的以心為牢、自囚終生還不夠,綠珠才是教科書般的示範,不可謂不苛刻。有意思的是,看似道德版本特別高的杜牧,用現代的網絡用語來說,其實就是個偽道德婊。杜牧同時又喜歡張揚自己遊戲花叢的風流韻事。“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對於自己的朝三暮四,他簡直有幾分得意,還尤其喜歡幼齒:“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杜牧是不是雙標了點兒?但也不奇怪,直男癌的核心,就是無限度地主張男性利益,他們可以褻玩女人,女人卻必須貞潔剛烈,隨時做好為男人一死的準備。這種文人太可惡了。如同今天的偽公知,自己,摸著女人的大腿然後告訴你說不可淫慾!

林黛玉就替綠珠不值。《紅樓夢》裡,黛玉做《五美吟》,有一首是寫綠珠的: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可石崇真的重視綠珠嗎?綠珠於他,不過是無數玩物中比較珍貴的一個,但是珍貴又如何,石崇一向是不憚於暴殄天物的。

石崇也許不是史上最有錢的,卻是有錢人裡最高調的,高調到另一個土豪王愷看不過去,要跟他鬥富。若鬥得好看也沒問題,問題是這倆人鬥得十分粗鄙。近乎惡形惡狀。比如說王愷用糖水刷鍋——糖水怎麼刷鍋?王愷是故意挑戰高難度嘛,而石崇就以蠟燭當柴火燒;王愷用紫絲編成屏障。掛在門口40里長路上,石崇就用更貴重的綵緞。鋪他個50裡。

最後王愷使出殺手鐧,他是晉武帝的舅舅,晉武帝送他一棵兩尺高的珊瑚樹,王愷拿到石崇面前,石崇一言不發,像《鑑寶》裡的王剛似的。順手拿個鐵如意把那珊瑚樹擊碎了。王愷當然怒了,可石崇輕描淡寫地說:“用不著這麼生氣。我賠你就是。”說完讓家人回去取自家的珊瑚樹。每一棵都比王愷的大,四五尺的就有五六棵,王愷無話可說,只有認輸而已。

王之妾,生與死僅在王的一念之間


石崇家中蓄姬妾逾千人,《世說新語》裡記載,他每次宴請,都要以美人勸酒,如果來人不喝,石崇就把美人殺掉。有一次他宴請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王導素來不善飲酒,但受不了這種勸法,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王敦卻不吃這一套,眨眼間石崇殺了三個美人,王敦仍然面不改色。王導責怪王敦,王敦說,石崇殺自己家的人,關我何事?

可以說,石崇是一個毫無底線的人,連他的資本積累都是依賴這份沒底線。他父親把家產分給他的兄弟,唯獨沒有給他,認為這孩子能靠自己的能力掙到錢。石崇的致富之道竟是在擔任荊州刺史時搶劫遠行商客。通常說官匪一家,當官的頂多權力轉租,還要蓋個遮羞布,可石崇乾脆親自上場打劫。這種事兒都能幹得出來,可以想象,在他治下過日子,該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石崇是冷酷殘暴之人,對全世界都只有佔有慾而沒有愛意,說“何曾石尉重嬌嬈”是一點也沒錯的。但是綠珠與石崇同死同歸,是出於真情嗎?也未必。實際是,在當時情況下,綠珠即使不跳樓,也會被石崇推下去吧。

品品石崇這句“我今為爾得罪”。有沒有感到一絲殺機?這是責怪。也是威脅。唐朝牛僧孺有本《周秦行紀》,寫自己“夜宿薄太后廟”,見到不同時代的女子。薄太后讓綠珠陪他,綠珠說“石衛尉(石崇曾擔任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牛僧孺都感覺石崇做鬼也不會放過綠珠,綠珠作為當事人,對於自身處境自然更加明瞭,與其等石崇出手,還不如自己跳樓算了。

況且,以彼時的輿論氛圍,即便綠珠僥倖存活,也逃不過各種譴責。雖然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過什麼,本人也是受害者,但她會像息夫人一般,被視為罪魁禍首。君不見,和杜牧同時代的白居易,看到張愔去世之後,他的寵妾關盼盼還活著,就寫詩諷刺道:“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害得關盼盼只好死給他看。杜牧一向不大瞧得上白居易,其實他倆三觀還是挺相似的。詩壇上一對大家,現實中兩個人渣!

不過,在唐朝,也有人為息夫人發聲,比杜牧、白居易更早一點的是王維。唐朝孟綮《本事詩》記載,寧王李憲見到一個賣餅人的妻子非常美貌。就據為己有。一天,李憲宴客,把賣餅人召進府,這個女子對著丈夫,潸然淚下。王維寫了首《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寧王看了。將賣餅人妻子放了回去。

這故事不怎麼可信。寧王搶了人家老婆就算了,還在請客時候把人家喊進來,這安的是什麼心?召集大家一起欣賞他強搶民女,欣賞他給人家制造的苦難?但是王維對於息夫人的深刻同情令人感動,相對於杜牧、白居易式的苛責,他更能領會息夫人內心的痛苦。王維是不是比他們的思想境界更高?

我猜王維寫這首詩的時間是在“安史之亂”之後。“安史之亂”中,王維一度被安祿山虜獲,被迫接受偽職。在艱難的處境裡,他會有和息夫人一樣的不得已。只有成為弱者,才能真正從弱者的角度去想問題。杜牧也好,白居易也罷,也許還是命太好了。他們達不到王維的高度,是因為他們從不曾像王維那樣落到最低處。

王之妾,生與死僅在王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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