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被新冠染紅的小縣城

活了30多年,從沒想到我們一個小家庭,竟然牽動了整個縣城的神經。

我們這個山西中部的小縣城,只有40多萬人口。這次疫情暴發以來,共發現3例確診患者。這裡面有兩個都在我家,也就是我和我媽。

從武漢回老家過年的我,成了我們縣裡的“一號病人”。我們的病情,都快成了縣裡面最大的事,全縣人民的心都跟著懸起來。

聽說有一天,縣委書記在例會上,說到疫情期間老百姓的配合與認可,動情得差點落了淚。

雖然我也是無辜的,聽到這些總覺得挺歉疚的——畢竟是我先帶回來了疫情,家鄉的地圖被我染紅了。

好在,我們自己家的難關過去了。一週前,我和媽媽相繼治癒出院了。為了慎重起見,縣裡還專門找個賓館,讓我家人去集中隔離一段時間。

此刻,我住在賓館隔離。靠在窗邊曬曬太陽吹吹風,心想“終於熬過來了,活著真好!”

媽媽住在另一個房間裡,雖不能照面,但我已經很滿足了。她還像過去一樣樂觀,跟閨蜜們開著視頻聊天,有說有笑的。

隨著疫情下的緊張感慢慢消散,小縣城漸漸恢復往日的平靜。回過頭想想這些天,簡直就像做夢一般。

1月19日,我帶孩子從武漢回山西老家,老公晚些時候才開車過來。

當時,武漢已經有了疫情苗頭,說是不明原因肺炎。具體情況我不大瞭解,跟很多武漢人一樣,也就沒有太當回事兒。

到了老家,看到電視裡採訪鍾南山院士,聯想到以前的非典,我還發了一條朋友圈感慨——“要敬畏自然”。

萬萬沒想到,此時我已把病毒帶回老家來了。

家鄉的小縣城三面環山,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人們,還開玩笑說:“易守難攻,病毒進不來。”

沒過兩天,我開始發低燒。因為我是保健老師,身體一直很好,就沒往壞了想。買藥後仍不見好轉,就打算去社區衛生所,找醫生打一針。

出門前,想起鍾南山說“病毒存在人傳人”,就特意戴上了口罩。現在想來,當時這一念之間,說不定減少了多少病毒傳播的風險。

23日,一早醒來,武漢“封城”。我這才感覺事態嚴重,開始懷疑自己中招了,又害怕已傳染給家人了。

爸爸趕緊送我去縣醫院。我還幻想著拍個片子排除一下,圖個安心。

我如實告訴醫生,自己從武漢返鄉。隨後,進入發熱門診隔離,縣醫院拿不準病情,又聯繫省裡專家遠程診斷,當天診斷為疑似病例。

第二天,檢測結果出來,我被告知確診為新冠肺炎。不知道是地方太小,還是這件事情太大,我確診不到2小時,就有人找我同學打聽情況。

縣裡的疫情公告還沒發,很多在北京、深圳,甚至國外的老鄉們,都知道我的名字了。

一位在政府機關工作的朋友對我說,內部早就傳了話:一旦有確診病例,就要提高防控措施,縣城所有公務員的年假,因此全都泡湯了。

小地方是個熟人社會,本來就啥事都瞞不住的。發現首例確診病例的消息,在全縣大小微信群裡迅速擴散。我和家人的姓名住址,幾乎盡人皆知。

後來才知道,我去縣裡就診前一天,還有一個武漢返鄉女子,剛被醫院解除隔離。之前,她發燒住院,縣裡緊急成立防治指揮部。後來,她退燒了,虛驚一場。

就在這時,令人猝不及防,我成了全縣的“一號病人”。

24日,我被轉到市定點醫院。緊接著,我媽開始發燒,到縣醫院檢測,從疑似變成確診,轉院後跟我住同一間病房。

爸爸的情況也不太好。因為送我就診,他也被隔離在醫院,又被查出胸片有問題。

那段時間,縣防治指揮部“如臨大敵”。因為我是武漢輸入性病例,爸媽是密切接觸者,要是有人因他們而得病,就是第四級傳染了。後面會發展成啥樣,大家都不敢再去想象。

弟弟微信告訴我,跟我接觸過的其他家人,都被通知限制出門,我們社區也被封閉了,嚴禁任何人出入。

連家門口的銀行營業部,因為我媽去換過新錢,所有人員全部居家隔離。進出縣城道路管制,發公告取消所有聚會,徹底摸排武漢返鄉人員……小縣城的“硬核”防控節奏,倒比很多省會城市都快不少。

我們這個小縣城,平時在全市十多個縣裡,表現並不是最突出的,這次竟因我家,“拔得頭籌”,被列為“重點防控縣”,就連進入一級響應狀態,都比市裡早5天。

說起來,心裡總有些忐忑不安——縣裡防控措施每次升級,感覺都與我家有關。我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和一座縣城的命運聯繫起來。

我沒有明顯的症狀,進了醫院就沒啥好怕的了。我媽第一天發燒後,各項指標一直很穩定,她退休前在疾控中心工作,有治療經驗,心態也好很多。

在病房裡,除了吃藥、檢查,她就唱歌、做操、刷抖音。有時還跟閨蜜們開個視頻,玩得不亦樂乎,好像跟在家時沒啥兩樣。

很多人都在給我們鼓勁,一位醫生,讓我保持內心平靜,說這樣身體恢復快,另一位發了八段錦的視頻讓我看著學。

省裡來的專家說,自己在“非典”時,被接觸過的“毒王”傳染了,後來挺過來了,讓我也加油。也不知真假。

10多年沒咋聯繫的同學,找別人要到我的微信,特意來說幾句打氣的話。另一個同學家開超市,全家都因疫情滯留在外地,說需要什麼儘管去拿。

當然,也有一些關於我家的謠言,被編得有板有眼,令人哭笑不得。

剛開始,我爸只是在醫院隔離。就有傳言說,“有個跟李葉子父親喝酒的人發燒了”。可我爸壓根就不喝酒,哪來“跟他喝酒的人”?

還有個叔叔說來也好笑。我媽確診前跟他碰過面,隔了兩三米遠,只是匆匆兩句話。他越想越害怕,可能擔心傳染家人,便在自家地下室自我隔離。

地下室裡陰冷昏暗,還沒有衛生間,估計也遭了不少罪。

後來也不知他從哪兒聽說,我爸在醫院的隔離條件不錯。於是,就給疾控中心打電話,謊稱自己發燒,希望也能去隔離。

沒想到,醫院為了防止交叉感染,給他安排在其他病區,沒跟我爸在一塊,不巧他那地方環境相對一般,他就這樣隔離著,還孤獨地過了個年。

聽說鄰居們也被隔離了,我媽覺得給人添麻煩了,心裡老過意不去,就發微信給他們道歉。結果,她非但沒受到任何埋怨,還聽到不少寬慰的話。

剛開始,我老公和我弟弟在家隔離。兩個大男人洗衣燒飯都作難,還要看著3歲的兒子,每次一通電話,都感覺他倆要崩潰了,也挺令人擔心。

武漢“封城”後,公婆正好結束在外旅行,可已經回不了家,也沒別的地方能去,老公急得直上火,熬那兩週瘦了20斤。

中間有個小插曲,縣裡認為居家隔離還是不安全,就找了縣郊一家賓館,打算把全縣的密切接觸者,集中隔離在那裡。

我老公擔心孩子被關在賓館後,會吃不好也不適應,就顧慮比較多。

這時,防治指揮部的動員工作,很具有“熟人社會”特色——先是村幹部、我媽退休前單位的領導出面,後來是一個跟我家有遠親的副縣長,都跑來安慰勸說,保證在隔離點的各種生活保障。

我老公的顧慮一一被打消,也就同意了。

再後來,我們縣有了第3例輸入性病例,防控措施又進一步升級。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和媽媽都盼著早點出院。我爸胸片上的陰影,被證實是肺部結節,以前就有了,與這次肺炎沒啥關係。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2月8日,我和第3例患者同時出院。12日,媽媽出院。13日,縣醫院三名醫護人員赴湖北增援。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沒得病,全縣的防控會是什麼樣?如果我是無症狀病毒攜帶者,這個小縣城又將發生什麼?都是未知。

唯一確定並慶幸的是,我和老公帶孩子回來了。當初,要是留在武漢,各種醫療資源緊缺,不知道能否得到及時隔離治療。

這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平平常常的社區村鎮,是屬於父母的鄉土社會。平日裡,誰家出啥事了,大家鄉里鄉親的,都願意去露個臉幫個忙。

這些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種濃濃的鄉情。

我和媽媽還在出院後的隔離期,過幾天就結束了。至於回去後,會不會被人歧視,爸媽從不擔心這事兒。

我爸還開玩笑說自己成“網紅”了。但也覺得,給鄉親們添了不少麻煩,等疫情過後,該怎麼好好彌補人家。

而我,想到有的地方,盲目排斥武漢人;想到有些確診家庭,因隔離導致老人小孩無人照料。

相比之下,我更慶幸,我們回到的是老家。(應受訪者要求,李葉子為化名)

特稿:被新冠染紅的小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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