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報·顧頡剛忍不住的關懷

按:原刊《南方都市報》(2015年10月11日)

傅斯年在1942年2月6日寫給胡適的信中,將自己不能忘此生民的情感自嘲為“多管閒事”。傅寫這封信的處境是其母不久前病故,傅此時亦受高血壓襲擾,臥床養病。在微涼的心境中傅對亦師亦友的胡適表露了心跡。信中最令人動容的是傅斯年傾吐為人與為己之間的矛盾。傅說凡遇公家之事,每有過量的熱心,感情常常極易衝動。用他的話講,真是把別人的事弄成了自己的事。傅感慨如果太平之世他本可以學問見長,惜乎清平世界不可得見:

我本以不滿於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來之故,而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於是在此門裡門外跑去跑來,至於咆哮,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無成也。

信寫得言詞懇切,娓娓道來,好似對自己前半生做一總結。傅斯年的這種心態可說是五四那一代讀書人的典型心態。這在他曾經的同窗好友顧頡剛身上表現亦相當明顯。一向視學術為生命的顧居然會在一九三零年代的時代背景下,以通俗文藝為武器,主張給民眾灌輸常識,喚醒國人的民族情緒與愛國精神。顧頡剛的轉變又是如何發生的呢?

其實在五四期間,顧頡剛對新文化人引導的啟蒙運動頗有不滿,認為啟蒙只停留于都市,與鄉村民眾完全絕緣。1931年的一次跨越河北、河南、陝西、山東的學術旅行讓顧頡剛深深地感到民生之凋敝。他看到許多老百姓過著穴居生活,農村中鴉片、梅毒流行。他說他用了歷史眼光來觀察,老百姓手中除了一把菜刀是鐵器時代的東西外,其他差不多全是石器時代的物件,然而他們卻要承受二十世紀的壓迫與病痛。顧頡剛回到北平後,感到北平那種歌舞昇平的景緻讓其無法心安,因為農村殘酷的景象“永遠佔據了我的心”。作為一個讀書人,顧頡剛下了決心,覺得應該把學問工作先放一放,他說要效法范仲淹以天下為己任之志,要做救國救民的事業。

顧頡剛決心做民眾工作的背後是想興起第二次新文化運動,希冀在國難當頭的背景下,知識分子與民眾能有機融合,為民眾解放開闢一條可行之路。在這條結合之路上,民眾需要洗心革面,知識分子也需時時反省。每次翻讀顧頡剛剖析他所屬知識階層的文字,感受他筆端透露的歉意愧疚之情時,覺得像顧頡剛受五四影響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不會把自己關進書齋,躲進小樓成一統。只是相較傅斯年而言,顧頡剛更注重下層民眾。

顧頡剛在一九三零年代發動大規模的通俗文藝運動,採用大鼓詞等舊形式進行新內容的宣傳,創辦“通俗讀物編刊社”,編印通俗讀物。據顧自己講,從1933年到1937年間,他們總計出版通俗讀物大約六百種,共印了五千萬本,別人翻印的與圖畫還不算在內,數量可謂驚人。可這喚醒民眾的事業卻不為人理解。蔣夢麟就覺得,顧頡剛是上等人,為什麼做這下等事呢?胡適告誡顧頡剛,民眾是惹不得的,他們太沒有知識,你現在放一把火,這火焰將來會成為不可收拾的。言外之意,胡適希望顧頡剛三思而後行。蔣、胡的看法很能代表這些精英知識分子的態度,他們感覺民眾是一股無名的力量洪流,不能隨便煽動,應保持克制,要嚴守“我們”(知識分子)與“他們”(普通民眾)之別。顧頡剛則認為知識階層應該拋下自己的自尊與傲慢,放下身段,為民眾做點實事。顧曾深情又愧怍地表述“我們”與“他們”的隔閡,將各自的心理細膩地描摹出來:

我們這般人就包辦了雅的生活。天不下雨,農民擔心的是田裡的穀子快曬焦了,我們卻因感覺不到雨打芭蕉,減少了作詩的興趣。下雨下得大了,我們心裡怨起老天爺來,出門時腳底下這雙擦得發亮的皮鞋又要踏髒了,卻不理會車伕和挑夫們早已溼透了衫褲,在雨潦中苦撐苦捱,一輛汽車飛駛過來時,還濺了他們滿頭滿臉的汙泥。

讀至此頗有感觸,覺得“五四”那批文化人真能眼光朝下,對普通民眾確能傾注關懷並身體力行的,顧頡剛可以算一個。他已經很明白知識分子的啟蒙如果脫離民眾,難免變成自說自話,搔不到癢處。二者的關係用顧頡剛比較欣賞的愛羅先珂的話形容,民眾若脫離知識就會變得愚蠢、迷信,自私自利,知識階層脫離民眾就會退化為書呆子,成為孔雀與鸚鵡。假使真的要“夜貓子叫醒雄雞”,這叫醒應該是雙向的。顧頡剛經過多次實地考察、深入中國西北邊陲多民族雜居之地,發現知識分子實在不應該拉開距離以俯視的眼光看待群氓,民眾的意思與實際對知識分子也有修正與啟發的意義,否則會出大問題。

其實說來,傅斯年、顧頡剛從某種意義講是一類人,他們因為哀民生之多艱,不忍獨坐書齋,便探出頭來,弄啟蒙,搞革新,談政治,總想憑一己之力做點“公事”。傅斯年如果好好研究學術,肯定還可以寫出幾本力作,傅在書信裡多次表示了這個意思。顧頡剛如果一直深居象牙塔,研究他的古史,也無可非議。不過他們沒有如此做去,在自覺不自覺間為時勢所牽引,加之機緣、人事、理念的湊泊,演化成一種忍不住的關懷。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