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永平|暖水纪事:暖水来了个索多尔

五年级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叫索多尔。

就像鸡群里混进来一只鸭子。每个学期都有新的同学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充其量是一个鸡群里又添了一只或几只陌生的鸡而已。他不一样,他是另类。

他是少数民族,这自不待说。班上也有蒙古族同学,但是,如果不说明白了,你很难分辨。索多尔不一样,他的脸上镌刻着少数民族的印迹:宽宽的脸颊、高高的颧骨、卷曲的头发、深深的酒窝,外表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后来知道,他是达斡尔族,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称为达斡尔的少数民族。

虽然他年龄和我们相仿,个头也差不多,但是却要比我们饱满结实了许多,显然不缺少营养;他的衣服款式时尚,合身得体,不像我们班上的同学,大多衣不合身,补丁摞着补丁。他的衣服虽也是半新,领口、袖口处有些泛白,却是格外整洁,还散发着肥皂浆洗过的淡淡的香味;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和广播里的一模一样。

他是跟着母亲来到暖水的。他的母亲是包头市人民医院的大夫,响应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6.26”指示,随“6.26”医疗队来到暖水卫生院,带着他和他的妹妹伊乐嘎。

最初几天,班上的同学总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这个外乡人,这让他很是拘谨,甚至略显形单影只。半大小子都是自来熟,没过几天,他便和我们这几个街猴子厮混在一起了。只是,初来乍到,不习惯,不适应,新鲜好奇。

他没有方向感。他把南北方向的头道街自定为东西方向,以为和他们的钢铁大街是一个方向,以此作为参照,方向感从此便紊乱了。他分辨不清马、驴和骡子,分辨不清山羊、绵羊,更分辨不清骚胡、圪羝、羯子。他分辨不清庄稼、野草、野菜,更分辨不清小麦和韭菜。

放学以后,大家带他玩,交流起来却有些困难,他听不懂我们的方言。比如早起、晌午、黑将来,比如正儿、明儿、夜来,常常需要很费劲地打比方来解释。

有一天放学后,他在后街与同学王三打了个照面,王三问他,你客哪圪呀?他听不懂,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三说,就是你准备去哪里的意思。他说,你们说话为什么老带一个“圪”字,圪梁,圪蛋,圪堵,圪来来,这“圪”是啥意思?这王三是一个捣蛋货,心想着捉弄他一下,就给他解释,说这“圪”是非常好的意思,比如圪蹴,圪拧,这些都是说很好,比如圪泡,泡是朋友的意思,加上“圪”就是好朋友的意思。他似有所悟。

第二天,我们在一起玩,他拍着王三的肩膀很亲切的说,这个圪泡。我们一脸的惊愕,怎么不出几天,这索多尔就学会用此地话骂人了?待明白了原委,大家幸灾乐祸,说王三,你再使坏!王三自作自受,一脸的尴尬和无奈。

自从索多尔来了以后,语文老师上课总是点名让他朗读课文。过去,我们朗读虽然也是用普通话读音,却是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en和eng,in和ing,un和ong,怎么也掰扯不开,自打听他朗读以来,总算是把拼音中的这些老问题解决了。后来,有很多同学说,自己后来使用拼音没有障碍,得益于当年索多尔和我们在一起时的示范朗读。

索多尔是一个诚实的少年,他不撒谎。有同学教他撒谎,他感到很惊愕,为什么要撒谎呢?撒谎好像是男孩子的天性,不用人教。有的同学撒谎,连眼睛都不眨。这也难怪,家境贫寒的孩子有太多的愿望不能实现,有太多的责备需要躲避,撒谎成了他们不教自会、自我保护的武器。而索多尔不需要撒谎,他衣食无忧,就连偶尔做错了什么,母亲也从不责备他,他没有撒谎的必要,因此,也不会撒谎。

那个夏日周末的午后,我们三个人带着索多尔,翻山越岭挽猪菜,来到了十多里地的水泉沟。

从崖上看,山谷中的水坝一汪清水,平静的水面映照着蓝天白云。我们像几只饥渴的山羊,一路从山上冲下到坝上来。

山谷里寂静无比,有几只悠闲的野鸭被我们惊飞了。山涧里能听到泉水从岩壁滴答的声音。相比较晒得如同蒸笼的大地,山谷里清凉湿润。四下无人,脱光了游个泳,该是多么地惬意。我们一边脱衣服一边四下打量,看哪有野菜,待一会儿还得把箩头装满。段文是个急性子,就在我们说话间,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他水性好,胆子大,一个猛子能潜出十几米。谁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他浮上来。我们还在调侃,这家伙,钻到湖底摸鱼去了?说话间,他浮上来了,露出上半身,喊了一声,又沉下去了。这种恶作剧他过去常演,假装溺水了,待你过去,他游走了,就像喊“狼来了”的那个货色。不大一会儿,它又浮上来了,又喊了一声,这次,他只露出了头,喊声也也有些异样。这时候,我们就有些紧张了,看到他又浮上来一次,这次,只露了半个嘴,不等喊,好像是被水呛了一口,就在那一刻,我们几乎是同时扎入水中。索多尔水性好,一个猛子扎在他身后,推了一把,我在旁边从头发上揪了一把。我们知道,救溺水的人,千万不能贴近了,让对方抓住,所谓救命稻草,就是溺水的人,见啥抓啥,一旦被抓住,便不会松手。好在我们三个人,连揪带推,把他扯到岸上来。还好,他只是喝了几口水,待缓过来,问怎么回事,他说,他潜到水下,水冰凉,腿抽筋了,上浮时又被水草缠了。山间泉水,水底冰凉。四个人坐在岸边,想想害怕,如果不是索多尔水性好,今儿就出大事儿了。

这个秘密,我们四个人守口如瓶,多年以后谈论起来依旧后怕。

在索多尔的母亲他们来之前,暖水的卫生院,四五位中医大夫,看头疼脑热,切个脉,打个针,开几副中药,稍有些大病,便是去旗里,盟里。“6.26”医疗队来了以后,暖水卫生院竟然可以做外科手术了。

后院有个赵大婶,是粗脖子病,又叫甲状腺,多年来,就那么挺着。后来,脖子越来越大,像是常年浮肿的肉瘤,上衣领口的两个纽扣都扣不上。不是过于影响日常生活,就那么挺着,一直没有到外地治疗。索多尔的母亲和同来的赵大夫动员他做手术,他们原就是包头人民医院的专家。就在卫生院简陋的诊室,简单的器械,他们给赵大婶切除了那个瘤子。待赵大婶康复如常后,暖水人都惊讶不已。后来,医疗队回去了,却也带出两个年轻的、都姓吴的大夫。有样学样,他们也能做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那些往事,只到如今还被乡亲们念叨。那时候,家门口就能看病,看病不难,看病也不贵。

索多尔也给我们讲他的祖先的故事。他们的祖先在很遥远的大兴安岭,在一个叫莫力达瓦的地方。他的名字索多尔是书本的意思,也隐含智勇双全的意味,他妹妹的名字伊乐嘎是花的意思,也含有落英缤纷的意味。父亲和母亲的故乡很遥远,他们从来没有去过。说起来,有些沧桑。从遥远的大兴安岭来到西部,确实有些遥远。当年,与他们为邻的鲜卑人,来到西部的和林格尔建国称帝,回鄂伦春的嘎仙洞祭祖,三千人马走了半年。

索多尔在暖水呆了一年多,后来,随母亲回到了包头。起初,我们还有书信往来,后来,读书,工作,联系渐渐少了,但也知道,他后来在包钢工作,还当了一个什么工厂的厂长。

听同学们说,他经常打听暖水的事情。打听老师同学,打听左邻右舍,打听能说得上名字和说不上名字的公众人物。好像他对于暖水的关注甚于土生土长的我们。

已过去46年,当我告知他小学同学要聚会的消息,电话那头,明显听得出来有些激动。当年分别后,他和大多数同学几乎没再见面,他是大家再三安顿一定要见见的同学之一。

报到的下午,同学们陆陆续续从各地赶来。他还没到,电话里说在路上。大家猜测,作为一个国有企业的领导,一定是带了专车来,在落实住宿的时候,特意把他的司机也做了安排。


齐永平|暖水纪事:暖水来了个索多尔


就在多年不见的同学们互相打量问候时,一辆摩托车悄然驶进大院,摘下头盔,是索多尔。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骑摩托车了,长途跋涉骑摩托车的人更少。有人感觉不解,好像这与他的身份有些不符,甚至有些掉价。他好像没在意,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能叫出每一个同学的名字。

吃饭的时候,我悄悄的问他,为什么骑摩托来?他说,这次,他想到处走走看看,看看那些儿时记忆中的地方,有些地方汽车去不了,特意骑了摩托车来。二百多公里,他一个大企业的老总骑摩托车来,知道了原委,我顿觉释然。

聚会的空档,我们四处看看,各自的旧居,当年玩过的地方,那些山沟,那些梁峁,还有泉边。睹物思情,勾起许多儿时的回忆,更感叹时光流逝,往事恍若如昨。

他说,莫力达瓦只是他概念中的故乡,他不曾去过,也没有多少牵挂。多年以来,暖水镇就是他梦牵魂绕的故乡。

下午,我俩来到暖水学校旧址。自1936年成立国立暖水小学,80多年过去,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成千上万,我俩只是沧海一粟。如今,学校已迁新址,只留得老校园孤身独守。好在暖水老镇背山面水,空间仄逼,难以开发,另择址建设了新镇,学校随迁,这才为我们保留了寄托乡愁的街道、房舍、树木。想一想多少人的故乡几经拆建,面目全非,乡思无处寄托,暖水的游子真该庆幸。虽有些破落,至少,故乡还在。

空空落落的老校园,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一排排教室老态龙钟,一排排杨柳浓荫密布。无人打理,也无人践踏。甬道里荒草齐腰,台阶上布满青苔。信步漫游,恍惚间,幻觉校园里嬉戏打闹,教室里书声朗朗。教室的门窗洞口,仿佛睁大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两个陌生的面孔,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名字。

校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我俩的脚步踩在堆积的落叶上,枯叶发出轻微的破碎声。

他拉着我,来到教室隐背处的一角,蹲下,在砖墙上寻找着什么。用手掌抹去斑斑驳驳的泥渍,在一块转上,现出几个字,刻痕虽有些漫漶,却依稀可辨:索多尔。

他的名字像另一个他,坚守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名字,索多尔热泪盈眶。

我不知道,这另一个索多尔是如何度过这46年的。是不是每一个黎明,他也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恒久不变的世界?树叶绿了又黄了,风吹了又散了,云来了又走了,下雨了,天晴了,下雪了,雪霁了。正午时分,他也犯困,眯上眼睛打个盹,或许还做个梦,梦他的主人少年时的那些往事。他或许张望着、期待着他的主人来看他,过了一天又是一天,过了一月又是一月,过了一年又是一年。无望的期待过后,夜幕扯起,他也该沉沉睡去。

索多尔的泪珠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他的手指在那字痕上轻轻摩挲,好像是46年不见的亲生骨肉。他把另一个自己遗弃在这里,替他默默守候少年时的无忧岁月,是伤感?是怀念?是忏悔?抑或是百感交集?

不得而知。

齐永平|暖水纪事:暖水来了个索多尔

齐永平,笔名祁连山。男,汉族,1958年3月生,祖籍陕西,大学本科,一级创作。历任《北方新报》副社长,《北方周末报》社长、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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