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十八、生者悲苦,死者平安

十八  生者悲苦,死者平安

《奔丧》十八、生者悲苦,死者平安


下午,堂哥一家三口、五叔家女儿孙家萍回来了,大姑夫和小姑夫也来了。

大家的心都在奶奶这里。大伯家堂屋、东西厢房挤满了人,气氛压抑,没人高声说话,小孩子们在沉默中玩耍,动作幅度比平时小了好几圈。

奶奶依然闭着眼,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孙文敬看着奶奶,将她与回来初见时比较,觉得她更加瘦了。她瘦成了一页纸,眼窝更加深陷,嘴唇更加惨白,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

堂哥小心地检查了几次,他确信,奶奶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只剩下一口气。

大姑小姑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两人的泪始终没有停过。

孙文敬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奶奶备受折磨,所有的亲人也在备受折磨。

在这种折磨中,奶奶带着所有人,又来到了深夜。

这是她住院回家之后的第六个夜晚。

奶奶的七个子女,都守在她的身边。所有人都已耗完了精力,耗尽了等待的热情,宣泄光了伤心的情绪。

之前,大伯已打发众人回家休息。此刻,除了奶奶的七个子女,只有几个年轻的光棍孙子还苦撑着。

到凌晨三点钟,孙文敬再也支撑不住,歪头靠在墙壁上,睡着了。等他被大伯推醒,睁开眼,墙上的钟正指向六点半。目光下移,孙文敬见爸正坐在奶奶面前,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右手,眼中满是泪光。孙文敬心中一惊,腾地站起来,向奶奶床前走,还未迈开腿,便摔倒在地上,这才发现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脚在哪儿。

爸和大伯都看向他,孙文敬嘴唇颤抖着爬起来,叫了声:“爸。”爸摇摇头,轻轻说了声:“没事。”孙文敬拖着一只麻木的脚,来到奶奶身边,见奶奶仍旧艰难地呼吸着,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我是怎么了?”孙文敬突然意识到,“一边希望奶奶能够早点脱离苦海,一边在内心深处,又舍不得奶奶离开,似乎她能在这个世上多活一秒,便能给自己多一秒安慰一样。”

大伯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一个个推醒,让大家都回去睡。

外面,天还是黑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孙文敬把头缩进羽绒服帽子里。天地森然,在东方,只有启明星,摇摇晃晃地挂在天际。

被电话惊醒时,孙文敬的心像锤鼓一样,在腹腔中四处乱撞。他一点儿意识也没有,彻底忘了身在何方。待清醒过来时,拿过电话,手却抖得厉害,接通后,首先听到的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混乱哭声,接着,妈妈带着哭腔道:“小敬,你奶奶……”

孙文敬立马下床,穿上鞋便往大伯家跑。路上,他听到一串鞭炮声,觉得心脏想要从嗓子眼里往外蹦,眼前水汪汪一片,泪水从眼角流向耳朵,凉丝丝的。

刚跑到大伯家屋角,便听到呼天抢地一样的哭声。进了院子,堂屋门口跪满了人,远远地,孙文敬看到奶奶躺在地铺上,看不清楚表情,他想进屋,前面却跪满了人,插不进脚,不知是谁拉了他一下,他便顺势跪在地上,在哭海里起伏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爸的声音传来:“都起来,都快起来。”孙文敬踉跄着站起身,只见大伯领着一位老妇人正往里挨。孙文敬这才看清,堂屋中,四叔和五叔正在角落中转来转去,忙着做什么。病床不见了、靠墙的沙发不见了、大方桌也不见了,奶奶随铺盖一起,被转移到地上,脸朝中堂躺着。中堂上那幅千里江山图,氤氲在烛光中,两侧“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对联上的每个字,看起来都像斗一样大。

大家慢慢站起来,哭声像退潮般,渐渐小下去,慢慢转成了啜泣,只有小姑的哭声仍旧起起伏伏,牵动着大家的心,向大海更深处漫溯。

那位老妇人开始为奶奶小殓。

小姑和大姑仍跪在铺前,小姑边哭边诉说:“我可怜的妈……一辈子没享一天福的妈……我临了也没吃上一口饱饭的妈……”

爸伸出一只胳膊,扶着她,也挡住她,哽咽着:“别哭了小慧,泪不能滴妈身上,让妈好好上路。”

这边,大姑靠在大姑夫怀中,隐忍着啜泣,肩膀不住耸动,半晌,方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我……再也没有妈……没有亲人了。”大姑夫盯着她道:“你还有我呢。”

待装裹完毕,孙文敬挤到屋中间,跪在奶奶面前。

奶奶安静地躺着。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脸虽然瘦削得厉害,可又回复了平时温婉、平和的模样。孙文敬心中的悲伤再次泛起。

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给奶奶整理着衣物,一边又拿手去梳笼奶奶零乱的发丝,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孙文敬去听,无奈四周一片嘈杂,末了只听清一句:生者悲苦,死者平安。随即,老妇人拿过一张火纸,盖在了奶奶面部。

四叔端了一个火盆,放在地上,又把火盆里的一堆火纸点燃。五叔将一盏灯放在火盆与奶奶的床铺之间,灯内清油透明,一缕棉线搭在灯外。四叔小心翼翼地卷起两张火纸,点燃,移到灯旁,把棉线点燃,豆大的火光便在空气中跳跃起来。

西厢房里,大伯一直在打电话,门虽关着,外面全是哭声,但大伯焦虑、急促的说话声,却清晰可辩。

不一时,大伯打开门,走到爸面前,说了几句什么,又叫上孙文雨和孙文敬,出了院门。

孙文敬不明所以,只得跟着。直到走到半路,堂哥孙文雨提了一句,孙文敬才明白,大伯是带着他和堂哥去寻抬棺人。

在农村,做抬棺人,是一个既让人羡慕又让人避之不及的“职业”。

让人羡慕,意思是凡是能做抬棺人的,在村里首先都是有老婆、有子嗣、身体健壮、精力旺盛、名声响亮之人。你有做抬棺人的资格,说明在这一区域内,人人都会对你竖起大拇指。

让人避之不及,是因为做抬棺人,不但考验一个人的体力,更是一件晦气事。首先,给人抬棺,是没有报酬的——除了几顿酒席——实属义务劳动。其次,棺木沉重,对体力是极大的考验。在农村,逝者都要葬在偏远荒地,从村中到坟地,往往要走好几里路,全仗着八个抬棺人一步步往前挪。此外,在农村,有个说法,即起棺时,出主人家大门,有的死者心有怨气,棺木的所有重量,会瞬间压在某一个抬棺人身上,导致其元气大伤。有的人,帮人抬了一次棺,要休养好几个月,以后打死也不愿再做这种事。最后,给死人抬棺,毕竟不体面,人们在心理上会觉得不舒服,自然能推则推。

所以,要找抬棺人,需要当家人带着家小,上门跪地磕头,好烟好话奉上,求人帮忙。别人愿不愿意接这档活,全靠主人家平日在村中的口碑,别人对主人家平日的为人处事表示认可,或对其有同情之心,才会心甘情愿为其驱使。

而如今,情况又有了新变化。近些年,农村人出门打工已是传统,大多数农村青壮劳动力平日出门在外,村子里留守老人、儿童居多。所以,想要凑齐合适的抬棺人,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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