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前言:詞體地位擢升在兩宋元明清的轉變

詞以兩宋為極則,這應當算是共識了,但這種“極則”僅是體現在創作、發源上的。實際上,要論詞體的豐富,乃是於對詞體地位的提升,清代詞壇對於詞學的貢獻,要遠大於宋代詞壇。兩宋詞以南北而分,宋初詞是純粹的音樂文學,至蘇、柳完成了體裁與內容的擴張,但詞的主要功能還是音樂文學,逮至南宋辛、王則初步完成了技術以外的文學功能賦予(比如寄託)----------這種內質的豐富卻因為時序的原因,不得不草草收工,以至於整個宋代都沒有讓詞學走進“儒學正統”的視線裡,完成“學者詞”的不足。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契機,是以清人張惠言作《詞選》而初見端倪。清代雖然號稱“中興”,最初走的仍是兩宋的路子,或是取法蘇辛、取法南唐、取法南宋,沒有提出更深層次的藝術意義,仍要歸結到遣興“文人詞”上,直到乾隆後常州張惠言出,用易學大師的身份,作《詞選》以用“詩教”理念以召詞學,方“學人之詞”出,所謂"<strong>無使風雅之士,懲於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至此詞體乃有大尊之日。



常州之前的清代詞壇:以“抒情”為主、追求技巧的清代文人詞

清代乾隆之前,詞學雖有復興,但仍是無根之浮萍。為何?因為彼時詞學仍沒有明確的功能指向。南北宋詞,聲律皆在,能歌以樂,雖因衣冠南渡後歌曲的傳習從大眾化轉向了文人與貴族所蓄之家姬,但依然還有“薪火傳承”尚在,不至於流佚。《紫桃軒雜綴》有記海鹽腔事,其雲:“<strong>功甫豪侈而有清尚,嘗來吾郡海鹽,作園亭自恣,令歌兒衍曲,務為新聲,所謂海鹽腔也

。”與此同時,因為參與階級的文化素養更高,詞體的發展更為精細典雅。故而,詞學在南宋從外拓到內慎的轉變過程,實則是因音樂關係之變所致。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宋人沒有將詞從音樂文學中掙脫出來,因此自元代南北曲盛行後,詞的音樂性被曲子所取代,且捨去音樂關係之外的社會功能並未闡述完足,其衰敗之勢,順理成章。<strong>而清初的詞學發展,仍未出兩宋前賢之藩籬,尤其是缺乏音樂性的支撐,僅是停留下在以“抒情”為功能的文人詞上,可以說,此時的清代詞壇,除了作者數量與作品數量能與兩宋相比,剩下的都只是在對宋詞片面的繼承。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詞莂》清名家總集,朱祖謀選編


龍瑜生所認為的“柔婉博大”的清初詞壇,其發展不外乎兩條脈絡,第一條脈絡是從明代雲間詞派所接續下來的五代詞風,如彭孫遹、王士禛等人,他們的詞學觀是主張對技法的研究,彭孫遹有撰《金粟詞話》以論詞,其中所側重的就是“雕琢之後的自然”,其雲:“<strong>若使語意澹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駸駸乎絕唱矣”;又云:“<strong>詠物詞,極不易工,要須字字刻畫,字字天然,方為上乘”;第二條脈絡則是陳維崧、曹貞吉等人對蘇、辛的發揚蹈厲,可以說,清初詞壇之所以能在音樂性之外得之以發展,陳、曹二家厥功甚偉,可惜的是,雖然陳維崧提出了:<strong>“彼以填詞為小技者,皆下士蒼蠅聲耳”(<strong>《詠史詞後評語》)的觀點,但僅止於豐富了詞體在音樂性之外的“抒情功能”,仍是在文人詞中轉圜。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隨後的浙西詞派倒是提出了“<strong>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的詞學觀念,但浙西在總結前人的弊病時,仍是停留在體裁、內容、字面等文學性相關的方面,如汪森《詞綜·序》所言之“<strong>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他們並沒有對“<strong>為何作詞”,“<strong>作詞的意義”進行靈魂拷問,即便是在“抒情”的方向上,浙西詞人遠遠不如陽羨諸家來的酣暢淋漓,即便是以浙西宗主朱彝尊為例,朱詞《茶煙閣體物集》一集玩弄雕琢;《蕃錦集》不過是檃句成集,只《江湖載酒集》有“<strong>一半是空中傳恨”的抒情體感,《篋中詞》批浙西諸家便直截了當的說:“<strong>浙派為人詬病,由其以姜、張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澀,玉田之潤”。

<strong>據此,清初詞壇興盛的原因便是找到了詞學“抒情”的功能,但仍是止於技巧的如宋人一般的“文人之詞”。



張惠言以《詞選》之旨相號召與學者詞的興起

逮至清代張惠言出,清詞才有自我之面目,才有“<strong>兩宋前賢所未到之處”。詞與樂分離之後,如果要獨立成體,就必須找到詞在古典體系下作為文體的社會意義。詩找到了,故詩家才能在捨去音樂關係之後,能獨自生長,所謂“詩言志”、“詩以興觀群怨”云云。張惠言認識到了這一點,找到了“比興”的寄託,通過選編前代四十四家共一百六十首詞以作《詞選》,並以此來宣導詞學主張------這是極具創見的開拓,即龍瑜生所謂之“<strong>詞至清代,原已發露無遺;得惠言而其體遂尊,學者競崇“比興”,別開塗術,因得重放光明;此常州詞派之所以盛極一時,而竟奪浙派之席也”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張惠言的重要詞學主張是在《詞選》的序言中,大類有二。第一,將詞體定為“<strong>詩之比興變風之義”,並將里巷男女的俗詞賦予了說君子所不能說的隱喻,即“<strong>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第二呢,便是從技術追求跳出來,轉到思想追求去,所謂“<strong>非苟為雕琢曼辭而”。這種作詞方式就類似於白居易對新樂府詩的倡導理念了,不過稍有不同的是張惠言是以經學大師的身份投注於詞學的創作,故形成了一股“緣情比興”的學者詞風氣來。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詞選》立意雖高,但實在是有些“前人不濟”的意思---------因為在唐五代或是兩宋期間,作者本身是沒有刻意的將“比興寄託”置於詞學之內,只有極少是作者無意識的“寄託”,面對這種情況,張惠言其實比較尷尬,他便不得不刻意穿鑿,附會以之。如《詞選》中有馮延巳《鵲踏枝》詞三首,選錄其一以示:

<strong>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裡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鵲踏枝》馮延巳

這首詞因循五代風氣而例寫閨情,但與西蜀迤豔詞風相比,卻多了一股爽踏之氣與真實感。花間詞的一個特點就是創作主體與寫作主體完全錯位,讀起來天生就有一種“隔離感”,但馮延巳這首詞在寫“閨情”的時候,卻通過“<strong>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裡朱顏瘦”等詞句隱透了自我的感懷,陳廷焯因為“沉鬱”尚有道理,但張惠言卻認為這首詞是“<strong>纏綿忠愛,有《騷》、《辨》之意

”,豈不謬哉?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張氏通過《詞選》將前代的文人詞“曲解”成學者詞,同時他自己的創作也是如此。張詞有《水調歌頭》詞雲<strong>:“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strong>”

這首《水調歌頭》顯然是刻意為詞。起句便作昂揚之意,百年如過隙,人生當要慷慨。後以荊軻擊築事承之,“<strong>鷗鳥”句又用《列子》典,示人以胸懷磊落之意,<strong>楚越句又化用自《莊子•德充符》所引孔子言(<strong>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觀之,萬物皆一也),整個上片,一共四韻句句脫化典,這與周邦彥的脫化又不一樣,周詞的化用是"<strong>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經史中生硬字面"-----------甚至於張惠言的這種引用經典的作法都是不符合審美的。


以張惠言《詞選》的旨意,論清代從“文人詞”到“學者詞”的轉變


<strong>張惠言的這種“引經據典”、且刻意比興於詞外的作詞法就是學人之詞。至張以後,學者開始注意詞學,如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等篤學之士,用整理四書五經的力氣去從事詞學的整理與校刊------“<strong>以是數十年間,詞風特盛;非特為清詞之光榮結局,亦千年來詞學之總結束時期也。”




結言

宋、清二代詞,要論詞技的極則,前者顯然是高於後者的,畢竟兩宋年間燕樂未絕,詞家們精通音律又能自度曲調,是詞學最為完備的時代;但如果要論在詞學的極則,則是清代詞最擅勝場,因為清代是真正意義上完成了“詩詞同列”的時代。然則“詩詞同列”、詞體日尊的關鍵,無非是自常州張惠言求諸詞中的“思想境界”、從文人詞轉入學者詞而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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