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開始
我想，我們應該從無數影迷最愛的那一場戲開始說起。這一場戲，恰好也是《海上鋼琴師》拍攝時的第一場戲。
導演託納多雷選擇蒂姆·羅斯出演主角1900，是看中了他身上一種
散漫卻又敏感的氣質，散漫是自由的表徵，而敏感可以為自由提供正確且令人信服的理由。
蒂姆·羅斯 Tim Roth
蒂姆也喜歡這個故事，答應了導演託納多雷出演這個他覺得“性格捉摸不透”的角色。
第一場戲，正是1900與四處漂泊的農夫，在三等艙的月夜裡相遇的那一場——無數《海上鋼琴師》的影迷最愛的那一場。
弗吉利亞號到達了紐約，船裡的人一鬨而散，只剩下主角1900獨自在船艙彈琴。
琴鍵裡流淌而出的樂符和此時灑在港口上的月色一樣靜謐。在旋律轉合指出，手風琴的聲音突然從一個角落裡恰到好處的響起。在菸頭明暗閃爍的地方，坐著一位來自意大利的農夫。
坐在一個角落裡的意大利農夫
1900問，你對去美國好像沒那麼開心。
農夫說，不是因為美國，而是因為我所捨棄的一切：
直到幾年前，我所知道的只有我的土地。全世界對我而言，就只是那塊地的方寸之間。
我的妻子跟著牧師跑了，我的五個孩子被高燒奪去了生命，我覺得我失去了所有。
直到有一天，我經過一個陌生的城市，我來到一個山丘之上，接著，我看到了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事物：大海。
我之前從未見過大海，那時，我宛如遭到雷擊，因為我聽到了那聲音，大海的聲音。
大海的聲音，就像是在吶喊，一種強而有力的吶喊，不斷地喊叫著——嗚......好像在說：你啊......你這沒腦子的，生命是無限的（Life is immense）
那一刻，我決定改變，重新開始。
農夫與1900交談
在表演這場戲的時候，蒂姆和導演託納多雷有不小的分歧。蒂姆一直想呈現一種困惑與不解，而託納多雷則想要平靜的狀態。
當你把這部電影觀看了5遍並經過許多個夜晚的思索後，你會發現它擁有廣闊的理解空間，你最初的感受與最新的感受擁有巨大的反差——它不是一部使人感到壓抑的電影，相反，他是一味解藥，讓人感到釋然。 你理解得越多，壓抑、孤獨、困惑便漸漸顯現出作為外殼的本質，褪去這層外殼，你唯獨獲得的是平靜。
“平靜”正是導演最想傳達的東西。
有人說這場戲的目的是為了引出後邊1900一見鍾情的女孩，也就是農夫所說的他活下來的小女兒；以及用一個從陸地奔向大海的農夫的故事，為1900下船做了鋪墊。如是考慮，就太低估這場戲的意蘊了。
這場戲真正想說的是：生命是無限的。
生命是無限的
農夫說的“生命是無限的”，這種“無限”發生於內，流溢於外。
農夫所經歷的苦難正是他生命的侷限，他擁有土地，土地卻乾涸了；他擁有家人，家人卻背叛或消亡了；他擁有閒散的時間，卻也不得不面對日益衰老的軀體。貧苦、孤獨、衰老，這些都是他的侷限，侷限越多，自由越稀缺。
農夫說：“全世界對我而言，就是那方寸之間的土地，也許你不能理解這種事。”
1900說：“I understand that perfectly.”
是的，1900擁有與農夫足夠多的相似點。他有最疼愛他的養父，養父卻意外身亡；他擁有隨意遊走的空間，卻僅在一艘遊輪之內；他擁有表達的自由，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的方式，卻沒有超過那88個琴鍵。
1900（童年）在琴鍵上表達自己
使農夫最終得以解脫的頓悟，也註定最終引導著1900獲得相似的終極自由——在自身的侷限之外，看到無限廣闊的世界。
琴鍵是有限的，由此生成的旋律卻是無限的。於是在這個有限的琴鍵上，1900擁有無限而廣闊的生命，在這個有限的郵輪裡，1900可以展現無限的世界。
你還不明白嗎？什麼樣的人才能以有限而創造無限？是智者，是掌握終極真理的人，用有限的介質創造無限的實體，或以有限的材料創造無限的解釋，那是來自“上帝”的最偉大的創造。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不外如是。
1900：吾將曳尾於塗中
有人也許會說，以無限創造無限，豈不是更繽紛繁複？
其實這關乎到另一個問題了——無限的是世界，還是你自己。
在無限的世界裡，你便有限；在有限的琴鍵裡，你是無限的。
And if that keyboard is infinite, then on that keyboard there is no music you can play.
無限大的鍵盤，怎奏得出音樂？
社會個體之個人身份的認同，是靠關係界定的，當你處於一個又一個不同關係組成的關係網中，你開始被社會認知——你是一個白種人、你的養父是一個黑人船工、你是一個鋼琴天才、你是弗吉利亞號上一名鋼琴師......而你唯獨不是你自己，1900逐漸成了一個代號，不是1900本身，逐漸你自己也認知並接受了自己的此曾身份。
嘗試與陸地溝通的1900
若你不向世界展示自己，那便不會有社會身份——於社會世界而言，你便不存在。1900只擁有一種獨一的身份——只擁有自我身份，便可以獲得極多的自由。你為人所知，也便為此所制。
1900說：“你知道鋼琴只有88個鍵，隨便什麼琴都沒差。它們不是無限的。你才是無限的，在琴鍵上製作出的音樂是無限的。我喜歡這樣，我活的慣。”他明白外部世界會給自己帶來的制約，導演想要表達的本質觀點也就在這裡：讓無限的未知束縛自己，還是在自我的無限世界裡隨心所欲的探索未知？答案顯而易見。此中所包含的哲學意味，在我們先哲的著作《莊子》裡早有述說：
莊子在濮水垂釣，楚王派了大夫二人去請他做官。說了一句話：“願以境內累矣！”雖然是謙辭，但記言之人卻很是自知：請您入世做官，是拿我們國境之內的事情來使您勞累。
莊子拿著魚竿也沒有回頭，說：“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壽齡都三千歲了，卻被楚王用錦緞包了放在貴重的盒子裡，供奉在廟宇的高堂上。對於這隻烏龜來說，它是寧願死了留著骨頭以示尊貴呢，還是寧願活著在泥土裡拖著尾巴爬來爬去呢？
莊子卻聘圖
答案也顯而易見，二位大夫也是實誠人，就回答莊子說：那肯定是願意活著在泥土裡拖著尾巴爬來爬去、游來游去咯。
莊子說：“說得對，你們回去吧，就讓我在泥土裡拖著尾巴活著吧。”
我想說說Max
Max是那種人人都想要一個的朋友，他和你有相似的愛好，願意傾聽你捉摸不透的想法，甚至還能理解並支持你那些別人看來不可理解的痴心妄想。
而且他還是如此真實可愛的一個胖子，眼球一直左右左右左右左右......不停地閃爍著。
第一次站在弗吉利亞號前的Max
是的，相信你也發現了，作為朋友他太理想了。作為一個片中角色，他太沒有自己的獨立情節了——他在片中是一個如此重要（主角的知音摯友）又如此不重要的線索人物。
所以，你明白了嗎？
還沒有的話，看他的名字：
Max——無限。
或許你有點恍然醒悟的感覺。如果說船上的1900是那個處在有限裡的自己，那Max就是那個處在“無限”裡的自己。
Max其實就是下船的1900。
我們當然可以如此解釋，並從中發現一些新意。
1900下船後的生活，預料之中的艱難。在船上，以有限的琴鍵來表達無限，在無限的陸地上，有限而渺小的自己被充斥在工業化時代裡的種種洪流淹沒了：消費主義、經濟危機、越來越快的生活節奏...... Max生活窘迫到要賣掉自己的小號來維持生計——其中所隱喻的，便是下船後的1900在陸地的種種洪流裡，丟失了自己那個可以表達無限的88個琴鍵，失去了真正的創造無限的自由。
1900渴望與自己對話。當他脫離樂譜，用琴鍵隨心所欲地表述自己情感時，如果僅僅傳來一句“看，他又開始了。”相必1900是孤單的，這時候他需要一個人坐在他旁邊，問他“你是如何想到這些旋律的？”1900會很樂意地一邊彈琴一邊自言自語：“看見那個女孩了嗎？”
琴行老闆看著Max遠去的身影
1900（Max）到底還是下船了，遇到的不如意愈多，那個想永遠待在船裡的願望便越強烈。終於，那個想待在船裡的人格選擇了永遠待在那個理想中的世界，並與下船的自己展開了最後的對話：“......畢竟對別人而言，我並不存在。你是例外Max，你是唯一知道我在這裡的人，你是少數派，你最好習慣這一點......”
一個人的人格無法合二為一當然是一種悲劇，這代表著自己對自己某一部分徹頭徹尾地不認可，1900的畫外音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將永遠待在這艘船上，原諒我無法努力去適應這陸地上的生活，我將面對無法接受自己的終極悲劇，我無法改善自己的狀況，並願意就此走向自我毀滅。”
於是，他從容地迎接了毀滅。
我們每個人都是1900
把Max當做下船後的1900是一種相當有趣的闡釋。雖然1900與1900 Max版最後走向了內在決裂，但Max依然是1900最信任的人。
“我對你的選擇絕不認同，但我對你的命運深表同情。”這是船上的1900對陸地上1900的最後的態度，因此最後的告別以淚、笑為名狀。
回到文章開篇，我們說當你把這部電影觀看了5遍並經過許多個夜晚的思索後，你會發現它擁有廣闊的理解空間，你最初的感受與最新的感受擁有巨大的反差。
《海上鋼琴師》海報
起初你覺得壓抑與不解，甚至認為絕不下船的1900是懦弱與逃避型人格。
慢慢地，在某一個瞬間，你突然明白了1900的選擇，正是自己內心對自由的正確詮釋。是給自己帶來無限可能的必由之徑——
他不是懦弱，相反，他堅持真理的勇敢讓人無法企及。茫茫大海，1900是每一個在誘惑和多重選擇裡掙扎者的舟楫和燈塔。
當你還在掙扎，你就還能終得平靜。
1900不是怪胎，而我們每個人都是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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