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夷論
昔有黃帝西並姜氏，東伐蚩尤，奄有中原之地，劃野分區，濟濟乎萬國。及至夏後之世，啟伐有扈，遂正王位，以天下為私產，視匹夫為僕虜，揆文教於畿甸，振武衛於要荒。是以內外之別，至此始分。居中者自稱為華夏，周帀者視之為夷狄。散處於邊徼之地，僻居於諸夏之間，或披髮左衽，或斷髮文身，位於東西南北，號曰蠻夷戎狄。當是時，華夏強，征伐四出，取夷狄子女以為奴隸。然武丁平鬼方，三載方旋，周公伐徐淮，兩年乃定。至於穆王西征而氣沮，昭王南征而不復，皆中國之敗於夷狄也。由此觀之，夷狄之勢可謂強矣。故周室一見衰微，即遭千畝之敗，坐致驪山之誅。
黃帝像
平王東遷洛邑，蠻夷與戎狄相交，華夏不絕若縷。是以夷夏大防之論起，有“德以服中國”“刑以威四夷”之說。然天道有常，不以堯存，不以桀亡。以論者之微言，難逆歷史之潮流。宋衛陳蔡者，宗藩古聖之後，淪為魚肉，吳楚中山者，蠻夷戎狄之屬，列為諸侯。楚子以蒍敖為尹，問鼎中原，吳侯以孫武為將，遂入郢都。衛公使鶴乘軒，向為國人所譏，宋公營建蘇殿，卒為戴氏篡取。由此觀之，賤之者，真夷狄乎？貴之者，真諸侯乎？而或其縱橫一方，稱霸一時者，皆時運乎？或曰：“如此觀之，是夷狄者，其識竟出於華夏甚遠乎？”答曰：“非也。”天生萬物，始無貴賤。落茵飄溷，著落無定。地有險夷而物有美惡，皆天地所生也，非人力所能及。此所謂河洛之神，不知東海之微茫，井底之蛙，不識蒼穹之浩瀚。負壑之黿，不可入鉅野之澤，扶搖之鵬，不可下九折之阪。皆地理風物之故也，人亦如之。是故中原、蜀中之民，世事農桑，江南、東北之民，代為漁獵，漠北、隴西之民，皆為遊牧。其餘諸如嶺表、西南夷之民，地處煙瘴，滇池交趾以外，五穀不生，最為艱難，且諸族雜處，紛爭不息。然其間魚鹽糧馬，交易往來，樂舞文章，互為借鑑。蒸蒸庶民，熙熙攘攘。豈可雲塞北之騏驥，不及中原之駑馬？王守仁曰：金萬鎰者與一鎰者，皆金也。聖賢之道如此，民人之性亦如此，無高下之分，但有聞道之先後也。
四夷圖
及至漢晉，破匈奴於萬里之外，納南越於版圖之中。單于授首於藁街，呂氏流放於不韋。朱提南廣之郡，號稱寧州冠冕，金城武威之道，遂為北國通衢。華夷交融，蔚為大觀。嗚呼，漢統陵替，三國鼎立，晉惠無道，八王並起，百姓奔徙頓踣於路，夷狄挽轉呼號不止。江統上徙戎之論，本無戕害夷狄之心，八王用五胡之兵，實有挾制朝廷之意。關中氐羌，流劫千里，終僭號於成都。而中原劉石之輩，因勢乘便，宰割天下。司馬氏倒持太阿，納心懷不軌之夷人以自固，豈料驅虎吞狼，反為虎噬，中原鼎沸，神州陸沉，篡竊之輩紛起，投機之徒時出。華夷之民，陷於水火。石趙兵到之處，雞犬不存，冉魏窮居之城，胡人殄滅。奈何自漢以來，二百年之恢拓經營，一朝蕩盡。倘有一二實心用事之大臣、護國為公之宗親，勢安至於此？此亂前所未有，後亦難及。天災乎？人禍乎？
五胡亂華
自此以往，兩漢之一統蕩然，夷夏之和平無期。於是南中大姓起於雲南，隔絕道路，掩殺漢使，更有皮邏閣、段思平等稱王建號，蠻獠雜處於川滇之間，自相君長，漢民則不時遭掠，夷民亦蒙受奴役。歷代制馭之策，以土司最受稱道。元人創建，明清因之。而土司之輩，劃疆而守，外則以天險抗兵革，內則用族權凌百姓。悲夫二八之女，欺於土目夷長，可憐健銳之男，淪為安家鍋莊。貢賦不齊，立遭滿門之斬，言語無狀，便被斧鉞之刑。剝皮拆骨之具，填屋充棟，仇殺報復之骸，盈山遍野。世言隋煬弒父殺兄，史稱為最惡，而土司之骨肉相殘，豈無過於隋煬數倍哉！由此觀之，漢賊實與夷賊同出一脈，漢民實與夷民共受一苦。而敲骨吸髓，何分漢夷之種，蒙冤受辱，豈有中外之別。伐無道之國，即為正統，拯塗炭之苦，可稱明君。如此則明清之撻伐土司，雖有籍戶充稅之嫌，實收解民倒懸之效。觀土司之類，順勢而為者，獻名器而傳家有術，逆流而動者，喪身家而遺禍無窮。
清代土司
上世紀七十年代反對涼山奴隸制的畫冊
嗚呼！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遍觀之上下五千餘年，所謂民族之爭，一則不過奸邪自用之人，煽輿情以為己邀功；二不過饑荒凍餒之歲，起爭端而掠得一飽。今四海歲稔，黎民免遭飢餒，奪食之舉，似已不復也。然以一己之私挾全族之人者，早已遊走於四方以求戰端矣。此等逆流而動之輩，豈止一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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