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文學創作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文學創作


《浮生二十一章》內容簡介

《浮生二十一章》是任曉雯在《南方週末》連載的短篇小說系列精選,被各大期刊和小說年度精選集所選載。在結集成書前,即已榮獲百花文學獎“開放敘事獎”和《南方週末》特稿獎。《浮生二十一章》的素材多源於對上海芸芸眾生的採訪記,聚焦小人物命運,故事悽苦悲情,結尾出人意料,兼備生活細節的篤實與文學想象的自由;語言文白融匯,精煉筋道,被譽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是近年來讓人眼睛一亮的短篇小說集。它給出了市井中擁堵而困窘的人物群像,以精簡而準確的滬語、古語融為一體,在最小的篇幅內,低聲召喚時代和超越性的神靈。”(評論家項靜語)。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文學創作


任曉雯,小說家,著有《好人宋沒用》、《陽臺上》、《她們》等。作品被譯為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等。曾獲得茅盾文學新人獎、南方人物週刊青年力量獎、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榜首、南方週末文化原創榜虛構類好書獎等。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文學創作

《浮生二十一章》獲得閱文·探照燈書評人圖書獎2019年度十大好書


寫作這件事兒,對於專業作家的意義因人而異。有的作家認為,寫作是靈魂的出口,如果不寫作,她們就活不下去;另外一部分作家則表示,寫作是她們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的作家說,當初走上寫作這條路僅為生存計,就像80年代,很多人通過在期刊上發表作品,即可達成“農轉非”的目的。如果你去問95後、00後的作家,他們很可能會直接且不乏真誠地告訴你,起初他們寫作就是為了出名,為了體驗被大眾關注的感覺,更何況還有隨之而來的經濟利益。


對於任曉雯來說,寫作是她非常喜歡且唯一擅長的工作。“我在寫作時感覺生活很充實,這個工作給我帶來了無法言喻的幸福感。當然,遇到寫作瓶頸,或狀態需要調整的時候,我也會感到苦惱。”


年輕的時候,寫作是因為需要表達,那時,她非常有激情,對人生無比好奇。中年以後,相比表達,任曉雯更喜歡沉思,寫作越來越謹慎。“缺乏沉思的表達非常膚淺,經不起推敲,現階段的寫作是我在沉思後的表達,比較審慎,非噴湧而出的狀態。”


一個不容爭辯的現實是,專業寫作者的風險成本不低。放眼中國文化界,過了30歲以後,很少有人能夠下定決心成為職業作家,因為一個人將原本可用於職場拼搏積累最關鍵的幾年花在寫作上,到頭來極有可能還會失敗。另一方面來說,不管一個人對寫作多麼感興趣,多麼熱愛,光憑這兩點她的寫作之路註定走不長——寫作最需要的是天分。


與許多年少成名的作家不同,直到考入復旦大學新聞專業,通過大量的閱讀,任曉雯才發現自己具有寫作的天分。“我認識的很多人在中學時就閱讀了大量世界經典名著,比如現代主義文學作品,我都沒接觸過,因為那時的閱讀只為寫好作文,所以讀書範圍很小。”


從小到大,任曉雯的作文在班級裡可算優異,但在學校的作文比賽中總拿不了大獎。念高中時,她讀的是理科,數理化、英文成績都很棒。經過綜合分析,高考前轉學文科。“與一般的文科生比,我的優勢很明顯。小時候只考慮現實的需求,對法律、經濟等專業並不熱衷,覺得學新聞的人擇業範圍廣,有利於就業。”


在復旦大學,任曉雯接觸了不少文藝青年後,便開始閱讀卡夫卡等人的作品。她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閱讀激發了她的寫作潛能。“每個人的才華都不同,有沒有天賦,我不跟別人比,我只跟自己比。我是怎麼發現自己有寫作天賦的呢?比如說,通過大量做題,我可以學好數理化,那種‘好’,也就比一般同學稍微‘好’一點;而對於文學的語感,我不需要下死功夫,就能觸類旁通,比如說我讀幾首某個流派的現代主義詩歌,立刻就能模仿。”


天賦的發掘大大地鼓勵了任曉雯,不知不覺中,她開始嘗試創作。大二時,她將自己創作的詩歌手抄本拿給文化界的一位朋友看,那位朋友對這些詩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發現我僅用一年的時間就快速學習了各種文學風格,進步非常快。”


一個有寫作天賦的作家要成長為合格的、專業的小說家,也要走很長一段路。


因為生活等各種原因,出版了幾本書之後,任曉雯按下寫作暫停鍵近五、六年。過後再回想那幾年,她感覺自己當時如同身處荒漠,做著不喜歡的事情,半夜醒來時常感到莫名恐慌。“我覺得自己30歲了,卻一無所有。只有打開電腦,寫下一些文字,我才感覺時間沒有白白流逝。”


重新進入寫作狀態需要時間,語感的恢復並不容易。但是,任曉雯堅持下來了。這個階段過後,任曉雯慢慢成長為一名專業作家。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文學創作

探照燈:就寫作而言,父母親對你的影響大嗎?


任曉雯:沒太大影響。我的爸爸是理工男,他一輩子專注於專利、商標相關的技術領域。


因為時代的原因,我的媽媽很早就離開了工作崗位。她雖不是知識分子,但她有一個特長:對於生活細節的捕捉能力和記憶能力超強,並且能夠活靈活現地重現他人的生活片段和細節,複述對話。在這方面,我有所繼承。創作這本書時,涉及部分以前生活的細節,我有時會向媽媽請教。


探照燈:你寫作的創造力、想象力、靈感源於何處?


任曉雯:

我認為寫作的想象力、創作力可以通過訓練擴展。現在,我寫作的時候,感覺腦子裡像搭了一個電影棚,棚裡有完整的佈景或人物。我甚至能聽到人物的聲音,感受到他們的氣息,我所創造的人物在我的腦海裡不停地走來走去。感覺到這些以後,我只需要用文字把它們呈現出來。但是,剛寫作的時候我並不具備這個能力。


探照燈:你是上海人,以古典文言及滬語書寫《浮生二十一間》,有上海情結的讀者(包括上海本地人)可能讀得很嗨,能從或明或暗的諸多細節處get到“會心一笑”的愉悅感;但另一部分讀者可能感受不多,因此,你在寫作時有沒有考慮過語言的侷限性會對這一部分讀者造成怎樣的困擾?


任曉雯:很多經典文學作品都會使用方言寫作。比如美國作家斯科納,他的作品運用了大量方言,中國像賈平凹這樣的作家也一直堅持用方言寫作。閱讀方言作品的時候,一部分非方言地區的讀者與懂得方言的讀者,對於閱讀的感受確有不同。


比如,一些文學作品在被跨語種翻譯後,會損失原文的“會心一笑”的愉悅感,有些中國作家會說,他很看重瑞典、美國譯者對他的作品的翻譯,但作品在翻譯中會有所損耗,所以精心打磨中文文本沒有太大意義。關於這一點我並不認同,因為真正好的小說經得起損耗。


再比如,最早,莎士比亞的戲劇曾在街頭劇場上演,觀眾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平民。但現在我們研究莎士比亞的作品,大家仍會認為莎翁的作品裡有很多深刻的東西。很多觀眾在年輕時可能無法體會專業的戲劇研究者感受到的那些深邃的東西,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另外一個層面去享受這樣的佳作。所以,好的作品有很多層次,經得起損耗,每一種讀者都會在閱讀時獲得他想要的愉悅感。


同理,我儘可能讓作品經得起損耗。閱讀時,許多讀者也許感受不到《浮生二十一章》裡滬語帶來的“會心一笑”的愉悅感,但除了這一點,本書也足以讓讀者們感受到其他層面的樂趣。當然,本書避免了使用完全與普通話脫節的滬語,通過猜測和轉譯,絕大部分閱讀者會理解書裡滬語的大致意思。


也有一些非上海籍的讀者在微博上給我留言,說書裡的一些細節打動了他們,對此我很感動,我希望這些細節和描述具有方言之外的價值。


探照燈:你曾說,“當處於不確定性強烈的歷史之中時,平民的努力很重要,選擇更重要。但對於某些人,他們出生的時間地點,已然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這句話頗有宿命論的意味。對於他們有限的選擇,我的理解是,當他們必須做選擇時,他們做出的選擇一定是那個當下他們所具有的最高智慧的選擇。想聽一聽任老師當下對於“平民的努力很重要,選擇更重要”的進一步解讀。


任曉雯:某個特殊時期,中國沒有高考,課也停了,對於平民來說,他們被剝奪了通過學習改變階層的權利;如果不是改革開放,勤勞致富、經商這樣的機會也不會有;個人只能固定在戶籍所在地生存、生活的年代,城鄉人口無法流動,平民的發展機會非常有限。所以,對於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只能在大環境限定的範圍裡做出有限的人生的選擇。


幾十年過去了,中國的大環境變化非常大,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命運就有著巨大的差距,我們能做的事情,在我父母所處的時代,他們很可能做不了。這種差距具有普遍性,個人通過努力無法改變。


進一步說,人生具有悲劇性,除了時代給個體命運劃定的範圍,它還有許多與生俱來的東西,比如從普遍意義上來說,人類存在於一種侷限性中——每個人都會死,雖然我們內心都有一種對永生的渴望,但是,我們一生只能活幾十年或上百年,時間終究有限。


再比如溝通的鴻溝。語言是有限的,把個體限定在一個框架裡,講著不同語言的人們無法溝通,並非因為語種差異,而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相互理解,感覺對方是外星人。


人生中許多有限的選擇,彰顯著人的有限性,頗具悲劇色彩。可能這也是為什麼作家們選擇以文學創作去表達,去突破人的有限性,用想象力去達到一種無限的可能。同時,文學創作還能把人的有限,即某種悲劇性的東西描繪出來。


探照燈:剋制是《浮生二十一章》的一大特色,體現在篇幅、語言鋪陳、寫作情緒等各個層面,我想它與你的個人成長經驗,對生活的理解升級有關。第一次讀完《浮生二十一章》,與部分讀者的感受一樣,我能記住的人物不多,模模糊糊,意猶未盡;對於我來說,21個極短篇幅的白描人物故事完整,文風區別於其他類型中短篇,因而具有吸引我再讀一次的魅力。但也有讀者說,通篇讀完,感覺像讀了21個故事大綱,對此,你怎麼看?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每一個人物控制在2000字左右,所以我選擇以人物素描的方式進行寫作。故事大綱從來不會有這麼多細節,這21個短篇小說,雖然每篇只有2000字左右,但每一個小說裡的場景、氛圍、對話、細節一個不落,非常完整。


有些讀者為什麼會有閱讀障礙?因為《浮生二十一章》中每一個短篇的文學性是完整的,但某種程度上又是反故事性的,它不是典型意義的小說或故事。我自己認為,用非常古典的語言描述,結合反故事性的寫作方法,這種文學手法其實蠻現代的。張定浩、項靜他們也認同本書的寫作手法是一種全新的嘗試。

一本書不可能照顧到所有讀者的閱讀口味,它有它的目標群體。比如,像你這樣的專業讀者可能比較熟悉現代主義文學,或看過一些文藝電影,瞭解充滿導演個人色彩的文藝電影的長鏡頭,也熟悉反故事性的表達方法,所以閱讀《浮生二十一章》可能毫無隔閡,因此懂得欣賞書裡的語言、細節,沉浸到文字裡,也注意到作者在選字用詞上所花費的精細的心思。


但是,有些讀者可能比較喜歡看故事,特別是網上那些動輒幾百萬字的連載網文小說,那麼他需要小說在情節上有大的曲折起伏;然而《浮生二十一章》卻是反情節、反故事性的作品,所以他自然會有“看了故事大綱”的錯覺。


探照燈:你在自序中說,《浮生二十一章》的人物原型來自對親友採訪、口述史和網友自述,常規來看,這種採寫方式相對真實。但我們都知道,每一個直接或間接的“當事人”在表達時,亦難以避免大腦對回憶和敘述內容的“美化”。創作本書時,你如何把握“事件的真實性”、“當事人的想象力”和“創作的想象力”這三者的平衡?


任曉雯:《浮生二十一章》給人一種非虛構的感覺,但它屬於文學創作,並不是完全意義的非虛構作品。既然是文學、小說,那它就是想象力的產物,不需要對真實性負責,但非常微妙的一點在於,小說需要帶給讀者一種真實性的錯覺,讓讀者感覺“假的也寫得像真的一樣”。


這裡面存在著某種微妙的平衡。比如,很多人說果戈裡的《欽差大人》是現實主義作品,反映了俄羅斯的社會概貌。但納博科夫對這個評價很不滿意,他認為果戈裡的小說完全是想象力的產物,即果戈裡這部所謂表達了俄羅斯社會全貌的現實主義作品實際上表達了一種完全不懂文學的實用主義。在當時,納博科夫的觀點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作家的想法。


因此,虛構和真實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語言表達難免帶有言說者的主觀性,但是這種主觀性又必須具有打動讀者的某種魔力和方法,讓讀者的內心產生共鳴,認為小說裡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


探照燈:記得演員周迅曾在接受採訪時說,某一段時間,扮演完悲情人物之後,她好似被“靈魂附體”,會陷入角色的情感世界裡無法自拔,這也許是她演技在線、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我猜想,作家在創作時,如果像演員一樣全情投入所撰寫的角色,就一定能創造出好的文學作品。也就是說,任老師創作完《浮生二十一章》,基本等同於活過了21種不同的人生,拓展了人生的深度和廣度。不知這樣理解是否準確?此外,創作本書時,你投入了怎樣的個人情緒?這21個人物是否是你不同面向的存在?


任曉雯:你的理解基本是對的。對於本書中的21個人物,創作時我都屬於全情投入狀態。描寫一個人物之前,我會盡最大可能理解他、同情他,設想如果自己在相同處境下的選擇,然後才動筆書寫。我讓自己完全成為筆下的人物,體會他的人生裡的選擇、他的感受、他情感的流動,才能用文字將他“描繪”出來。這樣,閱讀的人也才能感受到小說里人物的生命力。


看上去,本書的語言似乎不動聲色,表述、情緒都極為剋制,行文時我也極少用到感嘆號和形容詞。剋制情感反而說明小說裡處處有情,只不過我選擇以剋制的方法進行表達;如若情況完全相反,剋制只會製造空洞。


探照燈:《浮生二十一章》獲獎無數,贏得諸多讚譽,與之前的創作相比,本書著作耗時較長,對於你的寫作生涯來說,可能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挑戰,也是非常具有冒險精神的、新鮮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成功”的嘗試(不知我的解讀是否正確?)你是否想過,在未來的中長篇寫作中繼續沿用文言+滬語的寫作形式?或者視這種寫作是文學創作領域的“一生只發生一次的行為藝術”?


任曉雯:去年上海思南公館的讀書活動請了張定浩和項靜,他們的編輯部曾討論過《浮生二十一章》的寫作手法和形式,認為非常創新,但這種特定的寫作手法和形式對於我自己和其他讀者來說,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說,他們認為我不可能再用類似手法去寫作。我非常認同這個看法,於我而言,但凡對自己有哪怕一丁點要求的創作者,不會允許自己一再重複過去。


我認為語言跟著題材以及小說的整體氛圍走。如果小說的故事背景發生在當代,題材非寫實且有魔幻意味,那麼,寫作語言會更加複雜,句子更長,字、詞的選用也有所不同。就像導演拍攝不同題材的電影,其鏡頭語言肯定不同。我不會拘泥於語言的表現形式,更不想成為語言的俘虜——雖然這麼做有一定風險,現在有些讀者就喜歡某種特定的文學語言調調,如果你的作品打破了他們的閱讀習慣,他們會表示不滿。


但是,我之所以願意一直寫下去,就是因為我可以不停地嘗試新的寫作風格,從中體驗新奇感和一種未知的興奮感,這可能是寫作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反之,一直重複過去只會讓寫作變成讓我生厭的事兒,所以未來我還會嘗試不同的寫作手法,繼續突破。


探照燈:本書中的21個人物若鋪陳開來,每一個人物都可獨立成書,或製作成電影、電視劇。我個人比較喜歡的人物有袁跟弟、江秀鳳、曾雪梅、馬朝陽,選擇他們的原因,無非這四個主人公身上有我所具備或不具備的性格特質。我想知道任老師對其中哪幾個人物有偏愛?是否會從中選擇幾個人物改寫成中長篇小說呢?


任曉雯: 年輕的讀者可能會比較喜歡馬朝陽、彭嬌嬌這類人物故事。我自己最喜歡的人物之一是江秀鳳,她的一生滄桑又悲情。從時間跨度來說,同樣是2000字左右,《浮生二十一章》裡其他20個人物都只展現了他們人生的某一特定階段,比如你喜歡的馬朝陽,他的故事結束時他還只是個青年。而江秀鳳的一生都被呈現出來了。許多人對我說,他們閱讀江秀鳳的故事時哭了。她的一生折射出非常豐富的光譜,一個被拉長的老人的一生,定會帶給讀者一種餘味悠長的惆悵感。


在創作《浮生二十一章》的過程中,我將未收入本書的一個短篇改編並創作成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既然已嘗試過,就不打算再把其他人物改編成長篇,我對於重複做同樣的工作沒有激情。


每個人的人生都很有限,絕大多數人在人生的有限的選擇裡,只能選擇一種職業;你可能會從事好幾種不同的職業,但單就每一種職業的工作內容而言,無非是日復一日的重複,而這,就是大多數人的生活。做為作家,我每天除了用電腦寫作就是休息,所以,如果在寫作上還一成不變,那寫作有什麼意義?

(文字/劉羿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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