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 「文章」田青教授:琴心與佛心


「文章」田青教授:琴心與佛心

田青教授

(一)
​常感慨古人遣詞造句的用意之深和凝練之美,比如用“琴心劍膽”四字譽人,就覺得夸人簡直誇到了天上!倘若一個人同時具備這樣兩種似乎截然相反的素質——內心與感情含蓄、沉靜、豐富、流動,識見與膽魄又堅毅、冷峻、忠勇、銳利;內裡潺潺如歌,外表劍氣如虹,你想:這樣一個人的人格魅力將如何抵擋?
當然,如此內柔外酷的人實在太少了。我心中夠得上這四字的,唯有嵇康。每每想到他放下琴和筆就光著臂膀 跑到老樹下掄圓了胳臂打鐵,就不免搓掌慨嘆,豔羨不已!更何況,他的風度和形象居然還軒昂到這樣的程度:站在那裡“巖巖若孤松獨立”;醉到搖搖晃晃了,還“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但,這樣一個人居然未能全生。
實際上,人生中還有比“琴心劍膽”更高的層次,那就是“佛心慧眼”。什麼是“佛心”呢?大乘佛教認為,佛心就是覺悟之心,自性之心,而人心本自清明。《觀無量壽經》中說:“佛心者,大慈悲是。”因此,用最淺顯的方式理解“佛心”,就是同情心,就是對他人、對眾生的悲憫之心。慧眼當然是智慧之眼。佛教有“五眼”之說,除了專為凡胎配置的“肉眼”外,還有“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天眼本是色界天人之眼,可以超越空間和物質的限制,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它是修行中的一個階段,能通過禪定達到,即民間所謂的“開天眼”。“慧眼”則不同,所謂“若有所見,不名慧眼”,光看到,不是慧眼,還要在“看到”的同時照見真空無相之理。通俗地說,天眼雖然可以隔山隔水,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慧眼則看的是山水皆空,看的是山水的本真。


假如嵇康和“竹林七賢”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那該多好!
(二)
“琴心”和“佛心”卻是能轉化的。古之大德,稱通音聲為小悟;更有許多“善根”之人,可以通過琴聲悟道。白居易有一首詩《好聽琴》,便是他聞樂知空、聽琴悟道的夫子自道。詩曰:
本性好絲桐,
塵機聞即空。
   一聲來耳裡,
   萬事離心中。
能“一聲來耳裡,萬事離心中”是音樂的功能殊勝,也是白居易的“耳根利”。也許,大部分人都沒有白居易這麼高的悟性,但總都有過在舒緩、平靜的樂聲中感到心靈安適的經歷吧 !而孟郊的《聽琴》詩,則結合他多年修道的經歷,感慨萬分地詠道:
學道三十年,
   未免憂死生。
   聞彈一夜中,
   會盡天地情。
在這裡,音樂的功效已超出了人們的期待和想象。對他而言,三十年的參修,都不如這一夜聽琴的收穫。在琴聲中,他領悟了天地之間的至理真情,參透了生死大事。對他而言,聽琴既是修行,琴心就是佛心。
有人可能會感到奇怪,為什麼磨磚不能作鏡,但彈琴、聽琴卻能悟道?其實,音樂與修行、音樂與禪,有許多一致的地方。宋人成玉就認為 “攻琴如參禪”,明人李贄也說過“聲音之道可與禪通”。佛教把一種透徹的智慧稱為“般若”,這種建立在“緣起性空”的理論基礎上,超越了世俗認識與事物表象,直接達到事物的本來面目、把握諸法真如實際的智慧,可以稱作是“超越的智慧”。這種智慧的運用過程和達到的結果是不可言說的。與此相似,一些真正被音樂打動的人們常常在音樂中體會到某種超理性的東西,但是他卻無法準確地用語言將此感受傳達給他人。那種在樂聲中“砰然心動”、似有所得的感覺,極像禪宗所說的“頓悟”——在剎那間豁然貫通、洞若觀火。人們在此時從音樂中體味到的東西,也類似“般若”——它穿透了事物周圍的一切,也穿透了事物的表象,直達事物的本質,直接洞悉生命的真實意義和世界的本來面目。

(三)
雖然我們常說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是儒、釋、道三家,雖然我們許多人都知道“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的著名詩句,但在琴樂傳統中,卻極少反映佛教內容的琴曲。真正流傳於世的,似乎只有《普庵咒》(亦名《釋談章》)一曲,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枯木禪琴譜》 中有一首琴曲叫做《 那羅法曲》,北京琴人餘青欣 2003年將此譜打譜演奏,並錄製了CD,這可能是自光緒十八年(1892)該琴譜出版後除編著者本人外古琴界第一次演奏此曲。該曲是《枯木禪琴譜》的編著者釋空塵根據他所聽到的藏傳佛教梵唄創作的。他在該曲後記中寫到:“戊子秋,訪友京都,閒步旃檀寺,聽喇嘛齊歌梵唄,聲音清和。詢之左右,知其為‘那羅法曲'之遺音。翌午,攜琴復往,乞其反之,而後撫弦和之,得譜成曲。”從中得知該曲創作於1888年,地點是北京的旃檀寺。
對曲作者,我們知之甚少。僅從該琴譜的作者自序和數篇序言、題詞中知其大概:作曲者是個僧人, 法名空塵,法號雲閒,吳縣人,曾在虎丘出家。他自幼酷愛琴藝,“自序”中說,“餘幼耽操縵”,曾“遍訪明師”。他的老師不簡單,竟包括了儒、釋、道三家,其中有啟蒙老師菩提院的牧村長老,有道士趙逸峰,還有被他稱為“夫子”的蕪城丁綏安和淮山喬子衡。他跟這幾位老師學琴三十多年,只學熟了幾首曲子。老師們相繼去世後,他“於是攜琴訪道,歷燕、齊、楚、越,凡善琴者必謁之”。在遊學中他對所有琴家所奏皆“一一聆納,遞加審按”。多年的參訪後,他終於開悟,明瞭音樂和禪一樣,如“莊生所詔,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蓋節奏板拍可以傳授,取音用意,各隨人心 ” 。

他在家鄉學琴三十餘年,離鄉遊學行腳二十餘年,再次回鄉時,已經大約五、六十歲了。此時,他已卓然成家,禪琴同入化境。佛門內外,同仰其尊,緇素皆以“公”稱之。竹禪法師說他:“雲閒上人,深悟琴學三昧,其住世行道,得教外別傳之旨。”並題字“以琴說法”贈之。德輝法師說他“知公操縵卅年,合琴與禪為一致,則所發之音,所定之曲必有超出聲塵之外者矣”。他的同鄉朱兆蓉有詩曰:
瓶缽生涯三十年,
故鄉舊雨尚依然。
   上人離鄉已廿餘載矣,

今年慈航旋里憩小園流連彌夕
   芭蕉短幅王摩詰,
   落葉長安賈浪仙。

琴書而外亦嫻詩畫
   道悟法雷冬自響,
   禪參智月晦尤圓。
   平生雅趣饒泉石,
   松下橫琴一拂弦。
在他的舊友看來,他不但像王維、賈島一樣熱愛自然,多才多藝,“琴書而外亦嫻詩畫”,且道法圓融。從詩中我們不但知道了一點他的生平(出家三十餘年,離鄉二十餘載),知道了他在“舊雨”眼中的形象,更彷彿看到了一幅高僧松下彈琴的古畫。在琴譜諸序中,老友朱敏文稱他因為“遍參江浙諸名山、窮巖、邃谷棲真者久之”,所以才“佛法仙心歸胸下”。從朋友們的序文看,釋空塵的演奏生涯除在蘇杭外,還曾在上海、北京的雅集之中。在他演奏的盛期,他和幾位同好“月必一晤,晤則琴歌竟日”,在江南的煙雨中,不知留下了多少他空靈飛動的琴聲。


釋空塵不但自己是琴僧,而且也在琴譜中儘量鉤沉昔日琴僧的資料。他說:“繼梵僧居月善琴,繼以穎師、聰師、維公、義公,鹹以琴理喻禪,見於舊簡者不可以數計。”在他輯錄的《歷代聖賢名錄》中,作為佛教徒的琴家和其所作琴曲計有:
僧覺道(列墨子後,張子房前):作《鶴鳴九皋》
王摩詰(列李白後,韓昌黎前):作《春江送別》
僧智和(列郭楚望後,董庭蘭前):作《釋談》、《清夜聞鍾》、《松下觀濤》
蘇東坡:作《四樂吟》、《思君操》
僧義海(蘇東坡後):作《瑤天笙鶴》、《雙清吟》
僧省涓:作《石上流泉》、《白雲操》
《枯木禪琴譜》共八卷,第一卷為“凡例”、“琴德論”、“音聲論”、“指法紀略”、“辨音十六則”、“上弦法”、“調絃法”、“撫弦轉調歌”、等;第二卷有“制琴曲要略”、“歷代聖賢著曲名錄”、“左右手指法”、“倖存琴譜”。從第三捲到第八卷,均為釋空塵所謂“ 所操廿餘曲及自著數曲”,他“省題析義,去雜除繁,體會吟猱,注意指法”,列為卷三“宮音”五曲,卷四“商角音”七曲,卷五“徵羽音”六曲,卷七“外調”三曲,均以宮調分卷。而卷八中的七曲無分調別,當為空塵和尚所創作。卷八中曲目為《獨鶴與飛》、《雲水曲》、《懷》、《那羅法曲》、《枯木吟》、《思賢操》、《蓮社引》。僅從曲名看,就可知其中尚有佛家內容者,如《蓮社引》即為吟詠淨土大師之曲。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因為有了《枯木禪琴譜》,有了釋空塵,有了《那羅法曲》、《蓮社引》等琴曲,中國的古琴藝術可彰顯佛家之影響,填補三足鼎立之中國傳統文化在琴藝中的欠缺了。

(四)
我曾經多次說過,一個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卻不懂中國宗教的學者,不能稱其為中國傳統文化學者;同樣,一個只有“琴心”而沒有“佛心”的音樂家,也不可能達到傳統中國音樂的最高境界。過去百年,中國從一個貧窮落後、任由列強欺凌的弱國逐漸變成一個當今世界的強國,但是,在這一充滿苦難與血淚的歷程中,我們像一個 接受“化療”的患者一樣,被迫將自己身上許多健康的細胞與可能的癌細胞一起殺死了!佛教與佛教文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被當成“封建主義”的東西而被排斥的,追求靈性、追求“佛心”,對現代大部分中國的音樂家來講,是視野之外的事情。
但是,在人類的整個歷史中,佛教不但曾推動了人類社會的前進,而且對人類的整個精神世界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佛教傳入中國後,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思想、文化、藝術,甚至被王安石稱為“成周三代之際,聖人多生儒中,兩漢以下,聖人多出佛中”。在佛教影響下的中國的藝術家們曾在追求生命永恆的過程中創造了許多永恆的藝術。比如以敦煌、雲崗、龍門為代表的中國佛教石窟藝術,不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是中國的驕傲,也是全人類共同的珍貴文化遺產。一直到今天,當我們面對這些信仰之力與藝術天才的雙重創造時,我們依然會被其中所蘊含、體現的博大胸襟、慈悲情懷和莊嚴、寧靜、超然、平和的思想之光所籠罩、所折服。沒有佛教文化,中國的文化是殘缺的。

琴心是美,佛心卻不僅僅是善。那也是美,是一種閃耀著慈悲情懷、般若智慧的曠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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