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诗歌创作有什么样的艺术特色?

萧凤拙


在《新诗略谈》中,宗白华提出:“‘诗有形质的两面’,‘诗人’有人艺的两方”所谓“诗人”的人艺两方,具体到“人”来说,就是要“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在这里,所谓完满高尚、所谓人格对于宗白华来说应该都不是一个道德范畴,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道德”范畴,也许更接近于老庄哲学中得“道”之“德”的“道德”意味。

在宗白华看来,人与世界的接触,因关系与层次不同,可以有5种境界,它们依次分别是功利、伦理、政治、学术、宗教。介乎主于“真”与主于“神”的学术与宗教境界之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境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

在宗白华对中国古典哲学与艺术境界的“泛神论”理解中,没有身心二元论的现代观念,生命与心灵是一体的,人的生命之所以不同于鸟兽草木,正在于此心之澄明,心灵不是主词与生命的主体,生命不是心灵的宾词与对象:心灵是生命的形容词。而这一切又都冥同于宇宙的大化流行:“艺术家禀赋的诗心,映射着天地的诗心。(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诗心的影现;画家诗人的心灵活跃,本身就是宇宙的创化,它的舒卷取舍,好似太虚片云,寒塘雁迹,空灵而自然!”

因此,作为艺术家的“人格修养”之所以不是在现代意义上的“道德”层面上展开,并不是说这种意义上的“道德”不重要,而是说,宗白华所意指的“人格修养”远远超越于这种“道德”意义之上:它属于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涵养”,它有赖于“天机的培植”,它作为艺术生活上的最高的精神形式以“活泼泼的心灵飞跃”与“凝神静照的体验”的并举为表现。

所谓“凝神静照”是指收视反听,屏除尘俗杂念,以虚灵澄明之心去发现宇宙的至深的秘密;而“心灵飞跃”则是生命对于宇宙创化节奏的契合,也许还有发现与归依的最为深层的喜悦。这样的心灵是空灵的,但却并不是死寂。

恰恰相反,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是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作为艺术意境创造的最高层次“禅境”的基本心灵状态诗境或艺境达到了如此的层次,就可以通之于“道”,因为“中国哲学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这是前面引文中宗白华所言其将来的事业就是加入哲学的“宇宙诗”的真实意义。这其间的关系尤其具象于“舞”:“尤其是‘舞’,这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

艺术家在这时失落自己于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因为“舞”是“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合“道”之心也可以说就是“道”本身的最直接最具体的自然流露,所以宗白华将“舞”看成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舞”最接近生命之流的飞跃本身而与“道”之间有最少“象征-符号”化的意义距离,因此宗白华所谓“典型”的意义似乎可以理解为:最本真的艺术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创化本身,其他的艺术形式需要以“象征-符号”化的方式分有生命本身所最充分地代表着的“道”的律动与节拍。

这时,生命就成为沟通“道”与各种艺术形式的通道:“白天,打开了生命的窗/……∥黑夜,闭上了生命的窗”(《流云・生命之窗的内外》)。

从这样的背景来看宗白华在《新诗略谈》所讲的养成诗人人格的方法,即在“读书穷理”之外,要“在自然中活动”与“在社会中活动”,中可发现,一方面在自然与社会二者之间、自然与言语之间宗白华实际还是偏重与倾心于“自然”的;另一方面,宗白华所谓的“自然”不一定是要与“社会”的概念相对,它们不一定是同一个层次的概念,在这里“自然”是可以将“社会”包含在内的,宗白华其实完全不必为时代风潮与流行观念所动,将不相干的东西硬行塞入自己的理论表述当中。

三、“一句之诗”:可有可无、若有若无之诗

如果生命之“舞”本身就是天地宇宙之“道”的充分的、直接具体的而又自然的流露,那么在“象征-符号”化之前的“生命的诗”本身就是自足的,而以物质材料进行“象征-符号”化的语言之诗就是可有可无的:“我向来主张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必一定要做诗;所以有许多的诗稿就无形中打消了”这里区分了宗白华与郭沫若的深刻的不同:郭沫若的名论认为诗是“写”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

在《女神》时期的郭沫若对于“泛神论”的理解中,存在着如歌德《浮士德》所言“每一存在者,皆为一象征”那样的不可融化的“象征-符号”关系的意义杠杆:书写本身正如浮士德的人生一样,以“象征-符号”化的方式分有生命的最高意义,然而它本身却又永远是残缺与不完整的生命最高意义的象征体与符号。

于是,它只能以尽其所能扩张与铺展的方式来求得最大限度地占有生命意义。这就区别于前面所说的宗白华所神往、所阐释的中国古典哲学文化境界中以最低程度的“象征-符号”化的生命之舞的方式直接呈现与占有“道”之最高意义的机制。因此就前者来说,

非“写”不能实现生命的“象征-符号”性价值,“写”本身处于意义的“象征-符号”的分有关系中,“写”本身保障了意义的获得,虽然永远不能拥有意义的全体;而就后者来说,语言之诗反倒意味着收敛激扬的生命来迁就形式与法度,因之若非惊人之笔,常常是有诗倒不如无诗,至少是可有可无:

我欲造一句之诗

表现人生。

———《流云・彩虹》由此也就决定了宗白华所理解的诗歌及其意境的生产机制:“因‘诗的意境’就是诗人的心灵,与自然的神秘互相接触映射时造成的直觉灵感……”,所以,若无这样的直觉灵感,若无生命本身的突然之间燃起的意义之光,诗歌之作大可不必。因此,“一句之诗”的第一层真实意味在于,它是处于可有可无之间的诗歌。

“一句之诗”的第二层意义是,它是处于若有若无之间的诗歌。“一句之诗”意味着,它是以生命的丰盈点化与激活语言本身,靠语言本身的灵动的生命来启示与逗引出通明透亮、浩瀚无边的宇宙境界:……有尽的艺术形象,须映在“无尽”的和“永恒”的光辉之中,“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一切生灭相,都是“永恒”和“无尽”的象征。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的“象征-符号”化的意义同样被压缩到最低层次,此时,它本身也就仿佛是宇宙之流的实体。因此,它内在地处于“道”本身的汹涌不息之中。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本身又是语言以“象征-符号”的方式所无法传达的,于是,诗的语言就不可能以层层叠叠的“象征-符号”的意义复制与铺张的方式来觊觎“道”的最高意义,而应该“为道日损”、计白当黑,“以无为用”、“以孔(空)为德”(王弼),这是东方式的哲学与艺术的最高要求与无上境界:“庄子曰:‘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中国诗词文章里都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间,有荡漾,和中国画画面具同样的意境结构。”

因此所谓的“一句之诗”就是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诗,就是不粘不滞、妙曼空灵的诗:在这样的诗中,语词融化成透明的质地,意义像阳光一样布满空际,人好像永远捕捉不到它的实体,而只能感受它晶莹闪亮的灵机,它留给人的永远只是由大面积的空白和无形的生命旋律所组成的超旷冲虚的宇宙灵境。在现代诗歌中,这样的“一句之诗”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宗白华的《流云》小诗。这样看来,宗白华虽然在理智上也很欣赏郭沫若的“雄浑的大诗”,但是出于其“直觉的感想”,其内心深处可能更加神往有如“词中小令”一样的“意简而曲,词少而工”的曲折优美的小诗

宗白华新诗理论的基本结构与总的思路是:由诗而言,宗白华认为诗就是“用一种优美的文字……音律的绘画的文字……表写人的情绪中的意境”,在所谓的诗的形质两面中,“……能表现的、适当的文字就是诗的‘形’,那所表现的‘意境’,就是诗的‘质’”。

形与质的关系也就是“道”的境界与“艺”形式的关系:“‘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就诗人而言,又有人艺两面的区分:“人”指“新诗人人格”,“艺”指“新艺术的练习”,这二者又是合乎“道”的生命与“进乎技”的生命的关系:“‘道’的生命进乎技,‘技’的表现启示着‘道’。”这样,“道”与“艺”或者说“泛神论”的宇宙境界与诗歌就被既合乎“道”又“进乎技”的生命所连接与沟通并一起汇合在浩大的宇宙生命的创化之流当中。






圈子的生活


宗白华创作的诗歌多属于“小诗”,小诗是一种变异的诗歌形式,即兴式,多以三五行为一首的短诗,表现刹那间的情绪和感触,寄予人生的哲理和思想,并执着于意境的追求,引起读者的联想。

他的小诗意象新颖、风格独特,其中活跃着自然生命的感悟、宇宙万象的体会,既有理智的清醒与深邃,也有情绪的纯真与感动,传达了诗人的人生立场与生命情怀。

我先简要介绍宗白华的生活及创作经历,再结合具体的诗歌文本,谈谈他诗歌创作上的艺术特色。

01 宗白华的生活及创作经历

从少年时代起,宗白华便受着一种诗情的热烈鼓舞在他的心底深处,发乎天性中对于大自然的深情酷爱,湖山美景在他单纯清灵的心里有着莫大的势力,他后来在《我和诗》一文中说到:

“一种罗曼蒂克的遥远的情思引着我在森林里,落日的晚霞里,远寺的钟声里有所追寻,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调;尤其是在夜里,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的萧笛声,那时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探切的凄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幸福的感觉结台在一起”。

少时,他仿佛能与大自然的月光雾色溶化为一,漂浮在树林闻,随着萧声、笛声孤寂而远引。1913年在青岛的半年养病生活,更是宗白华生命里最富于诗意诗境的一段。尽管这半年里,他并没有写过一首诗,然而,对他来说,那段时间的生活本身就是诗。

16岁的青年心襟似春天的天空,像碧波万倾的海面,没有一点尘滓,俯瞰波涛万状的大海,自守了明爽的天真。在宗白华心里,诗的萌动其实早已有之,只是暂时还没有获得一种有机的形式来将心中的诗情抒发为一个“个体生流”的表现、一个活动自由的艺术形象罢了。

1914年的寒假,17岁的宗白华,来到了恋人表妹虞芝秀的家乡,那是一座浙东万山之中一个景色幽美的小城——上虞。初春的地气,早早地在一片青山绿水间蒸发开来,周围山色微丽清奇、似梦如烟。远近高低,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得人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透明体。

宗白华陶醉在诗一样的爱、诗一样的自然山水和诗一样的生活里。那颗初次沐浴了爱情的心,迎着晨起的太阳,无声地战栗地开放。他在这个时候忽然间找到了发而为歌的形式,年轻的宗白华即兴写下了《游东山寺》一、二、《别东山寺》、《赠一青年僧人》等四首记游诗,这里仅摘录两首:

“振衣直上东山寺,万壑千岩静晚钟,叠叠云岚烟树抄,湾湾流水夕阳中。祠前双柏争犹碧,洞口蔷薇几度红?东晋风流应不远,深谈破敌有谁同。”(《游东山寺之一》) “游履东山久不回,依依怅别古城隅;千峰暮雨春无色,万树寒风鸟独徊。渚上归舟携岭月,江边野渡逐残梅。回头忽见云封蝶,黯对青峦自把杯。”(《别东山寺》)

一线清凉幽远的意境,在诗中久久徘徊,这是宗白华第一次写诗,用的是旧体七律的形式。后因宗白华感到心中的情绪倘若用旧体诗表达,容易显得老气横秋,所以便很少再写旧体诗。

“五四”前后,宗白华深爱德国浪漫派文学,其中尤以歌德的小诗最为投合他的情趣。同时,当时诗坛上郭沫若、冰心等人的诗歌创作,也引起他对于新诗的注意。

于是,宗白华开始尝试新的形式、新的意象来传达自己内心的情绪、深心的感动。《问祖国》就是他第一次新体形式创作的诗歌:

“祖国!祖国!/你这样灿烂明丽的河山,/怎蒙了漫天无际的黑雾?/你这样聪慧多才的民族,怎堕入长梦不醒的迷途?/你沉雾几时消?/你长梦几时寤?/我在此独立苍茫,你对我默然无语!”

痛其不幸,哀其不争,吁求祖国和民族强盛的热切希望,在诗中化为深沉而纯洁的爱国真情,传达出诗人内心强烈的情感,唱出了一个时代青年的共同心声。

在新诗的意象构造方面,《问祖国》还显得比较简单、粗糙,较之宗白华以后创作的那些小诗,其热烈浓重的情感由于太过直白而使诗味少了一些曲折幽远的含蓄。

不过,这是宗白华第一次在新诗领域进行直接的创作实践。更何况,在《问祖国》出现之前,中国新诗运动中还未曾有过像它这样真切动人地表现一代青年中,普遍存在的爱国优思的作品。这首诗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很强的时代感的好诗,在新诗的初创阶段实在不可多得。

1921年冬天,正在柏林大学求学的宗白华,苏醒了心中深藏已久的诗歌创作欲望。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宗白华进入了他一生中诗歌创作的最活跃时期,连续写了四十多首格调清新雅丽、意味深隽启人的小诗。

当时,宗白华身居欧洲文化中心之地,亲身感受到近代人生的种种悲壮与奋斗、兴奋与彷徨。都市文明的韵律、日耳曼民族对力量的热烈憧憬与追求,在宗白华年轻的心中时时激起一种乐观的期待,他说:

“对于近代各问题,我都感到兴趣。我那样悲观,我期待着一个更有力的更光明的人类社会到来”。

与此同时,始终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份超逸情致、清远意绪,又带领他在莱茵河边的故垒寒流、残灯占梦前,做着古典的、幽眇而浪漫的梦想。因而,这时期宗白华创作的那些小诗,无论是歌唱人生、赞美自然,还是颂扬纯真的爱情,常常都在无限热爱的感情里,又夹有许多凄清、深远幽邃的情调。

他个人内心世界的觉悟与忧惚,在诗中合成了一曲悠扬无尽的生命音乐:人们仿佛听见了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潺潺流淌,也像看着雪白轻柔的流云在蓝色天际悠悠漂浮,有一种轻风浮掠般的美感享受。

在中国新诗运动发展进程上,“五四”到1922年前后,由于冰心、郭沫若、朱自清等人新诗创作的影响,曾兴起一股创作小诗的潮流,并迅速蔚成风靡一时的小诗运动。

宗白华的小诗,风格独标,意趣深远,以一种玲珑剔透的哲学般的宁静,有别于当时一般新诗中的反抗与破坏色彩,因而在这一时期的新诗运动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1924年1月,宗白华发表在《时事新报·学灯》的一部分诗作及其他一些未曾发表的作品共四十九首(大都无题),辑为《流云》正式出版,在当时中国文艺界产生了很大反响。

《流云》不仅是20世纪中国新诗发展史上虽早的几部诗集之一,而且《流云》还是“五四”以后中国新诗发展第一期的“殿军”之作。(这里补充一句,新诗第二期的发展,则要由徐志摩留英回来之后方始开端。)

1928年9月,《流云》经宗白华重新编过,为每首诗加了标题改名《流云小诗》,以后,宗白华的小诗魅力不衰。

1947年11月,上海正风出版社又将《流云小诗》重排出版,而1981年和1982年国内出版的几本诗集中,也都选人了宗白华早年的小诗作品。

除了《流云小诗》以外,宗白华还有一些诗作当时不曾收入诗集,如《月亮》、《宇宙》、《孤舟的地球》、《春至》、《星河》等。2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宗白华专心于美学和艺术的理论研究,便很少再创作新诗,仅在1933年写有《生命之窗的内外》一首。

02 宗白华小诗的艺术特色

宗白华的小诗,常常用一些非常俭省的笔墨,创造出耐人寻味的优美意境,使人能够经常反复的咀嚼、回味。如《宇宙的灵魂》一诗:

“宇宙的灵魂/我知道你了,/昨夜蓝空的星梦,/今朝眼底的万花。”

寥寥四行,在意象转换之间,呈现了廓大灵致、大化流行的宇宙气象,将诗人对于自然生命的感悟、宇宙万象的体会,活泼泼地呈现目前。

再如《题歌德像》:

“你的一双大眼,/笼罩了全世界。/但也隐隐的透出了,/你婴孩的心。”

诗中有理智的清醒与深邃,有情绪的纯真与感动。诗的意象流呈,写出了诗人自己对人生究竟的探寻渴望,传达了诗人的人生立场与情怀。

应该说,宗白华小诗的这种简约明快的艺术风格,是同他本人对于新诗创作的技法要求相一致的。1920年,宗白华在写给郭沫若的信中曾经这样说过:

“新诗在意境构造方面要曲折优美”“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

也就是说,诗人应该借助极其简单的物质材料——纸上的字迹,来表现出空间、时间中极其繁复的美境。

当然,仅仅是创作风格上的特征,还不足以说明宗白华的小诗何以能够有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也不足以反映他在中国新诗运动中所达到的艺术成就。更主要的,还是宗白华对诗歌意象的独特构造、对诗境的特殊把握,为中国新诗运动吹人了一丝悠远明丽的新鲜气息。

宗白华的小诗,大多是吟颂个人对于人生、自然、爱情等真情感受、内心体悟的作品:星空、明月、流云、朝霞、细雨、森林、大海、暮霭……在诗中,他把自己对于生命的关爱、生活的热情、宇宙万象的含情观照,浸润于一个个客观具体的自然物象之中,在心与物的交融互渗里,自然物象呈现为极富个人生命情调的艺术意象。

活泼灵动、玲珑剔透是这些诗中意象的共同特色,而心的流露、生的赞美、夜的生趣,则在诗中和着音乐的节奏,谱写了一片空明澄澈、广大明丽的审美意境。

比如,在宗白华的《流云小诗》里,“心”是出现最频繁的一个字眼。也许,诗本来就是宗白华自己心灵之声、情感之音的赤诚流露,对“心”的不断自我体会和感悟,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在诗中着意进行的意象创构过程。

这当是宗白华在诗里说“我梦魂里的心灵,援了件词藻的衣裳,踏着音乐的脚步,向我告辞去了”的深切含义,也是他在诗里吟着“诗境涵映了诗人的灵心”的真实意义。如《月落时》这首小诗:

“月落时/我的心花谢了,/一瓣一瓣的清香/化成她梦中的蝴蝶。”

还有《系住》:

“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粲,/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

再如《我的心》:

“我的心/是深各中的泉:/他只映着了/蓝天的星光。/他只流出了/月华的残照,有时阳春信至,/他也啮咽着,相思的歌词。”

沁人的花香,梦里翩飞的蝴蝶,映着星光、流出月华的山泉,是诗人深心情绪的直呈。“心”在“景”中,虽未直白“心”的感动、“心”的意欲、“心”的波澜、“心”的宁静,但诗人内心的情感之动却跃然在目、意象分明。

这种意象构造的过程,恰如宗白华自己所说是一种“心灵的具体化”、“肉身化”,亦即“心”“景”不二,以景写心,以景寓心,情绪的颤动全在一片物象的直观体验之间。

对此,如果比照一下宗白华对于中国艺术的理解,就能看出它已全然透露了诗人深心中执着的艺术情趣,他在《美学散步》中说:

“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足不是出世的。”

正因为心灵“同时是自然本身”,故而诗“心”无须用文字刻意描摹、精雕细琢,便能在一片“情绪化”了的自然物象上找到自己的着落点。

心灵之声的传达,情感之音的流传,不仅要求“心”生于物象之中,而且要求宇宙、人生以心为镜,成为诗人心中的宇宙、人生——世界之所有,亦即心中之所有。

“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了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这是艺术意境的诞生,也是宗白华小诗里的生命之境。宗白华在《音波》诗中吟道:

“水上的微波/渡过了隔岸的歌声。/歌声荡漾/荡着我的寸心/化成音乐的情海:/情海的音波/充满了世界。/世界摇摇/摇荡在我的心里。”

诗人生命中的情绪,化成世界万象光明莹洁的形式;摇荡在诗人心中的,已是宇宙、人生因着诗人心灵的浸润而鲜活灵动的实相,故而:“我只有一颗心,/心里藏着一个世界”。世界虚灵化,灵气往来间呈示了灵魂生命的充实。

于是,他在《夜》中写下:

“一时间/觉得我的微躯/是一颗小星,/莹然万星里/随着星流。/一会儿/又觉着我的心/是一张明镜,/宇宙的万星/在里面灿着”

心灵如镜,映着世界的光辉,也照着了人生全体的光辉。这里,也就不难理解,宗白华何以尤爱王羲之所云:

“在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

它所点出的,其实正是一种以空为文、虚为实的意境深度:自得而自由的生命在一个心灵化的世界里,获得了自己最大的充实,此所谓他在《断句》中说的“心中的宇宙,明月镜中的山河影”。

以心为镜,世界无往而不是人的心灵化身、情绪表现,在情感的深海里《我们》:

“我们并立天河下。/人间已落沉睡里。/天上的双星/映在我们的两心里。/我们握着手,看着天,不语。/一个神秘的微颤,经过我们两心深处”。

在《冬》到来的时候:

“莹白的雪,/深黄的叶,/盖住了宇宙的心。/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心中的热烈,/在酝酿着明春之花”。

心灵与世界情感与物象内与外,在宗白华的小诗中双向会通,构筑了一个泯灭物我之别、心物化合为一的空灵而又充实的诗境。

这样的诗境全然是音乐化的、流动的不沾滞于物象的客观细节,也不拘于一己之心的喜怒悲欢,而在意象运动中演奏了宇宙生命的天籁之音,有节奏、变化与重合。生命的花轻轻谢落在诗人的心襟怀抱里,宇宙、人生的音律与心的感动合在了一起,触发了心灵的歌声,引出了诗海的不尽回荡。又如《听琴》里:

“我低了头/听着琴海的音波。/无限的世界/无限的人生/从我头流过了,/我只是悠然听着。/忽然一曲清歌/惊堕我手中的花,/我的心杳然去了/泪如雨下”

流过诗人心头的,是浩浩广宇悠长无尽、潜然无语的微妙音奏,在诗中同着人心一起轻灵地交响。心物相合,物我不待在音乐化了的诗境中,个人与具体物质世界之间的最后界限消失之后,留下的便是纯然生命本体的自然律动、宇宙万象的气韵循环。

它将心灵表现于形式之中,又以形式表现了心灵的节奏,使自然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的演进同为一体。

于是,在雪莱的诗里,宗白华听出了一片“超世的音乐”、“嘹呖的歌声”;在月夜的海上,他如此下笔:

“月平如镜/照着海平如镜。/四面天海的镜光,映着寸心如镜”(《月夜海上》); 在静聆默察之间,“她静悄悄的眼波/悄悄的/落在我的身上。/我静悄悄的心/起了一纹/悄悄的微颤”(《眼波》)。

也许,《问》是最能体现宗白华小诗里这种音乐化的意境创构的:

“花儿,你了解我的心吗?/她低低垂着头,脉脉无语。/流水,你识得我的心么?/他回眸了眼,潺潺而去。/石边倚了一支琴,/我随手抚着他,/一声声告诉了我心中的幽绪。”

“心中的幽绪”似花儿脉脉、流水潺潺;心语的倾诉,流为一段自然生命的音乐,飘然在天际云空的深处。由这音乐,同着诗人一样还原人化为宇宙深底的微奏。

一样的情绪,一样的意境,也呈露于《她》、《生命的流》等小诗之中。在“世界的诗园”里,诗人找到了化为乐韵音声的生命情绪。在“生命的流”里,宗白华体会着音波琴海般无尽的心灵乐奏。他说过:

“音乐不只是数的形式的构造,也同时深深地表现了人类心灵最深最秘处的情调与律动”,是“形式的和谐,也是心灵的律动。”

他的小诗,正是这种理论经验的绝妙艺术再现,它们踏着音乐而来,又踏着音乐而去。有意思的是,在构造心与物、个人生命与自然生命交流默契、互渗共融的音乐化诗歌意境过程中,宗白华经常用“夜”这个意象——在《流云小诗》里,出现最多的是“夜”以及与之相关的梦、繁星、明月等字,其中直接以“夜”为标题或吟唱主题的就有十七首如:

“黑夜深,/万籁息,/远寺的钟声俱寂。/寂静——寂静——/微眇的寸心/流入时间的无尽。”(《夜》)“一时间,/觉得我的徽躯,是一颗小星,/莹然万星里/随着星流。/一会儿/又觉着我的心/是一张明镜,/宇宙的万星/在里面灿着。”(《夜》)“门外夜雨深了/繁华的大城/忽然如睡海底/我披起外衣/到黑夜深深处/看湖上雨点的微光。”(《雨夜》)

为何“夜”成了诗人宗白华心中萦系不去的牵挂?“夜”的清唱何以是他诗中反复的声音?宗白华的另一首《夜》,或能为我们解开这个谜:

“伟大的夜/我起来颂扬你:/你消灭了世间的一切界限,/你点灼了人间无数心灯。”

原来,“夜”的伟大,是它祛除了宇宙万物间的功能和特征差别,呈现了生气往还、空灵无羁的感性形象;它又净化了人的生命冲力,使之同人整个宇宙的和谐、秩序与节奏,超拔为内在生命的敏感与灵逸。

对“夜”的关怀、体悟、感动,能够化作个体生命之流中至深的沉静,在世界的流转迁移里见出生命的永恒;尽管在这“夜”的静谧沉着里,总是存有那么一些哀婉与惆怅、悲凉与寂寞,如《解脱》中所写:

“心中一段嚣后的幽凉/几时才能解脱呢?/镊河的月,照我楼上。/笛声远远唛来——/月的幽凉/心的幽凉/同化入宇宙的幽凉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流云小诗》里,“夜”的意象也呈露了宗白华特有的那份诗人气质本性:闲和恬静的个性与内心热烈的意欲,交织为一份寓动于静、以静显动的诗性敏感,落实在诗歌的创作之中,发而为广大幽邃、尘埃涤尽的“夜”的意象。

它表明,一方面,宗白华目睹和体会了近代西方文化向外扩张的积极进取精神,在内心深处希求着一种能够体现生命伟大的创造力量的“动”的人生意识;另一方面,他又以为,生命之动必须在一个不拘不碍、超然于具体物象的心灵世界里,才能得到刻骨铭心的体会、最深层次的表现,而在艺术中,这便是艺术家的心襟能“空”、能“舍”,能于幽深玄冥处窥见宇宙人际的真相。

在宗白华看来,这后一方面的要求,其实又涵括了前一方面的可能性,因为能“空”、能“舍”的心襟,则能达致生命之“静”,而惟有“静”中之“动”方显极动之趣。“静不是死亡,反而倒是甚深微妙的潜隐的无数的动,在艺术家超脱广大的心襟里显呈了动中有和谐有韵律,因此虽动却显得极静。这个静里,不但潜隐着飞动,更是表示着意境的幽深。

这样一来,“夜”的意象的频繁出现,显然不纯是一个“诗的形式”问题,而是反映着宗白华在生命意识层面上对于宇宙和人生的本体把握深度。特别是,当这种本体的把握又是同他个人的内在气质——偏于忧郁、静穆相契合的时候,以“夜”来涵括笼罩整个世界而从中静窥宇宙万物的奉真生命,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宗白华也并不完全是“夜“的爱好者,朝霞满窗时,他也赞颂红日的初生。宗白华的诗里,不仅有对“夜”的关怀、体悟和感动,同样也吟唱了“光”和“热”,呼唤了“光”和“热”,比如下面两首《无题》:

“太阳的光,/已弥漫世界了,/爱的河,/几时流到人间?
“我立在光的泉上。/眼看那滟滟的波,流到人间。/我随手掷下红花一朵,/人间添了一分春色。”

对自然大美的颂扬、人生实际的关爱、生命真实的深情追寻,在这诗的意象创构里,表现为诗人对“光”的至真至深的情绪,呈示着诗情与现实的深刻关系:

现实人生的缺乏,转写而为诗人内心深深的渴望;诗情的流露,表达着诗人对人生现实的热切期盼。在“光的泉上”,诗人为人间添上生命的一抹亮色;在明丽的阳光下,诗人翘首吁请人间真爱的降临,于是有了这首《信仰》:

“红日初生时/我心中开了信仰之花/我信仰太阳/如我的父/我信仰月亮/如我的母!/我信仰/……一切都是神/我信仰/我也是神”

如此,宗白华,这位20世纪初中国的新诗诗人挽着“流云”,向我们款款而来。


总而言之,纯真刻骨的爱和自然深静的美,在宗白华的生命情绪里交融为长期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流出了生机无穷、字字情深的诗行。宗白华的小诗,形式自由、和谐,没有矫揉造作的音节,没有多余的复沓或无病的呻吟,让人读着自觉清丽明快、深隽优美。

宗白华的小诗创作渗透在他那颗关爱人生、关怀生命的诗心之中,诞生着真正的智慧,且发而为殷殷深情的生命颂歌,在这幽暗的世界里散布着光亮,令人在感动中觉悟了人生的真谛、生命的奥义。他的诗,在晓畅飘逸中唱出了一个时代进步知识分子的矛盾、彷徨与自觉、热情;透出了一片清明的理智、意深情浓的理想。


回答完毕。


佐书妍


宗白华先生是中国当代融通中西的著名的美学大家,对中国书法绘画及艺术中的意境、空灵、时空意识和西洋的雕塑、悲剧等艺术形式有独到的见解。本书搜集了宗白华先生重要的美学论文及重要译作,涉及美学原理、中国艺术、西方美学等众多类别,是学习美学与艺术的必读书籍。

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某尼悟道诗大有禅意,好像是说“道不远人”,不应该“道在迩而求诸远”。好像是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

  宋朝某尼虽然似乎悟道,然而她的觉悟不够深,不够高,她不能发现整个宇宙已经盎然有春意,假使梅花枝上已经春满十分了。她在踏遍陇头云时是苦闷的,失望的。她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心的圈子里了。只在自己的心里去找寻美的踪迹是不够的,是大有问题的。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东晋大书法家在寻找美的踪迹。他的书法传达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不仅是大宇宙,小小的事物也不可忽视。诗人华滋沃斯曾经说过:“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

  达到这样的、深入的美感,发现这样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观心理方面具有条件和准备的。我们的感情是要经过一番洗涤,克服了小己的私欲和利害计较。矿石商人仅只看到矿石的货币价值,而看不见矿石的美的特性。我们要把整个情绪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动了方向,才能面对美的形象,把美如实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里来,再把它放射出去,凭借物质创造形象给表达出来,才成为艺术。


陈老师爱画画


青年时代的宗白华用《流云》小诗的清新勃发来表达自己对少年中国的憧憬和向往。他诗歌的魅力虽然与其自身的诗性品格有关,但更多地是时代和社会环境使然。在宗白华的诗歌及其诗学理论中,同样也包含着他早期的唯美主义倾向与对黑暗的研究。而对小诗这一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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