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數不清的現代醫院與此有親緣關係,不過只有極少數做到了形似神似。

文 | 唐克揚

因為家人需要陪護,去年10月,闊別了近30年我又住進了故鄉的醫院——說實話,剛走進灰白色調的醫院有些心慌慌:醫生的兒子,我是小病絕不上醫院的,現在要做一個“患者家屬”了。雖然成年後基本沒住過院,醫院我並不陌生,從前不大正規的醫院幾乎是我家,經常出入玩耍的我,不大意識到這裡的死生苦懼,母親的同事對我和善得就像家人。

還有一點,值得在這個時候特別提到,去年我陪護的病房就是呼吸科病房,家人動的正是肺部手術,雖然不是傳染性疾病。

上個秋天,從病房歸來的我,打開“創新設計”課程的教案,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該講個醫院的案例了。這是一門導論性質的課程,大多數學生是理工科的背景,所以每個建築設計的案例,側重點並不在新鮮有趣的風格,而在於它們和某種普遍性的生活樣式的關聯度:出行、購物、聚會……我的教課角度,是希望能說明,尋常被當成裝飾品的空間意匠,最終,總要通過一些現代的理念和技術手段,才能和這個時代的某些現象連接在一起。

最終選擇的案例並不冷僻,芬蘭建築師阿爾瓦·阿爾託(Alvar Aalto,1898~1976),他將近100年前設計的帕米歐肺結核病療養病院。但是打開讀書筆記,裡面並沒有特別深度的信息,我搜索了很多渠道,包括下載能下載到的中英文論文,奇怪,好像這些彼此重複的信息,不足以講述這座已成文化遺產的建築的“原理”。給學生們講一個建築案例之前,往往希望驕傲地告訴他們:“我瞭解,我去過……”可是這次我不大可能去了解它。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攝於1930年代的帕米歐療養病院

這幢建築早就不是傳染病院了。


也難怪,一旦出自“設計大師”之手,很多事情會成為神話。阿爾託在帕米歐肺結核病療養病院的競標中勝出時剛剛30歲,幾乎沒有任何設計醫院的經驗。這幢建築使得他一舉成名而且徹底地走向了現代建築。對比一下我剛剛住過的病房,我會感到一絲沮喪,他所做到的一些事情,一個世紀之後在我們身邊依然做不到。好像總是面臨著巨大的現實壓力,我們甚至連想想這些事情的機會都很少有。

肺結核病當時是種不治之症,死於這種疾病的名人不計其數,肺結核病人前往療養病院療養,常是經典小說的初始情節。比如托馬斯·曼的《魔山》,就是1912年他的妻子去瑞士達沃斯的療養病院後產生的靈感。這個地方如此特殊,是因為百分之五十的人再沒機會出院了,他們都不用操心自己結賬。你可以說病人們去療養病院是去治病的,也可以說,他們是去那兒和死神賭上一把。

也可能正因為這種情況,年輕的阿爾託的“設計”才得以順利實施。我的本意是想找找他的設計和醫學治療之間的某種關係,卻發現這裡面好像沒有什麼很“硬”的科學依據。建築師據說篤信科學分析,但看起來他手裡並沒有我想要找的圖表和數據。直到今天,中國醫院的設計基礎好像也還是出自這些基本簡單的假設:門診部、急診部、手術區、住院部、康復區等等;不同的診療科室應該分開,避免交叉感染,共用的一些功能比如掛號、取藥卻又要適當集中;醫生護士和患者分佈在不同的區域,但是患者著急的時候又希望儘快地找到自己對口的醫護。我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也是在那幾個抽象的地點之間,每日往復奔走,惴惴不安中祈禱一切順利。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病房大樓走廊,圖:Sami Heikinheimo

醫院,因此和高鐵站、飛機場、鋼鐵廠等等一樣,一般輪不到設計師來花心思。因為它好像是一種功能結構非常確定,內部關係異常精密的“醫療機器”——阿爾託也這麼形容他的建築。人從機器的一頭進去,再從另一頭完好無恙地出來,便是他說的“治癒機器”,自然,“離開”也可能悄無聲息,這是醫院讓人畏懼的地方,它並沒有其他日常生活空間的定數,病人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我想去買一本英文的醫療建築方面的書來看看,卻發現那裡面真的是各色各樣的圖表——比如,為了防止病人和醫生受到意外的輻射,放射科的設計就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太具體了。可是,除了書裡寫好的東西,我又能給學生們講些什麼呢?畢竟,機器一旦變化了,對建築的要求也就跟著迅速改變——這可能也是這座傳染病院很快棄之不用的原因。

今天這樣精密的醫療機器,在阿爾託那個時候顯然還不太多。所以他重點考慮的是人和環境的關係——好像不大複雜,所以沒有去過也完全可以想象。在赫爾辛基西面大約50英里的森林裡,這座建築藏在山丘間濃密的樹叢後面,不走近了都不太看得到。我看到一張圖,明顯是從飛機上拍攝的,才可以清楚俯瞰到它是由四組不同高度的建築物組成的“樹枝”狀,放棄了行列式的佈局,讓每座建築不至於完全互相遮擋:

一幢最高最大的一字形板樓,七層,是朝南的住院區。四層高的公共空間,在它北邊的陰影中,是四層樓,是醫院的行政辦公區域,加上診療室、手術室,還附帶餐廳、圖書館以及其他公共功能。再向北,是更矮的一座,裡面是洗衣房、廚房和職工食堂、宿舍,最後那座在樹林邊的是鍋爐房。接待大廳連接著住院區和醫院大樓,從西邊來的患者,實際第一眼看到的醫院入口是在這。五六級臺階的上方,我們已經認出了未來的阿爾託得以知名的曲線形,像是一顆豌豆的混凝土雨棚,下表面塗成黑色。他的花瓶啊椅子啊都是這個形狀,但是據當地人半開玩笑地說:你看,這就是半邊無可救藥的肺葉啊。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芬蘭現代建築大師阿爾瓦·阿爾託


數不清的現代醫院與此有親緣關係,不過極少數才做到形似神似。只有不多的建築師,可以一力設計建築,建築室內,甚至還要負責傢俱。阿爾託放在樓梯拐角處還有其他公共地方的椅子,是設計史上常會提到的“帕米歐椅”。椅子的框架和座部都是彎曲膠合板製成,採用了本地常見的樺木,它既摩登,又讓病人感到舒適和溫暖,有利仰臥,可以更順暢地呼吸。他的意見,構成了現代設計同時考究形式和功用的“人體工程學”的基礎:“……組成一個人日常居所的一部分的一件傢俱,不應該引起過量的光反射……就聲響效果、吸收聲音等而言,它應該不至於低效。和人有親密接觸的部件,比如椅子等,不能用熱傳導性能過於優越的材料比如金屬製造。”

帕米歐外表還算普通,內部卻是彩色的,我們覺得通常只有幼兒園才配有這麼多顏色。橡膠地面是亮黃色的,暖氣部件是紅色的,磚紅,芥末黃,礫石灰,深灰,各種藍,天藍,薄荷藍,灰藍,各種綠,開心果仁綠,粉墨綠,藍綠,都是周邊風景中找得到的顏色。一位比阿爾託還要年輕的藝術家考利亞(Eino Kauria)在負責協調空間裡這些色彩,

但是隻有仰視過病床之上深色天花板的阿爾託本人,才知道為什麼要在療養病院裡搞這麼多顏色。對應“帕米歐椅”的,是我們今天所知的“帕米歐色系”。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病房內部佈局,圖:Soile Tirilä

今天人們大多知道北歐設計喜歡鮮明大塊面的顏色,據說那兒半年都是冬天,太容易得憂鬱症了。茫茫大雪中的冬夜,明亮的走廊浸透了光線,使得整個空間就像是一盞燈。當壞心情的你推門進來抖落一身白花花的雪渣,這些顏色除了指示你去哪裡,確實是種心理安慰呢!

你看,連值班護士待的玻璃小隔間都像阿爾託後來設計的花瓶,是優美的曲線形的,空間裡幾乎找不到尖利的稜角,連同柱子、燈罩、傢俱的邊緣都是圓的,避免讓人不小心撞到。你確信自己在住院嗎?

答案毋庸置疑。不管多麼好看,病人終究會從那個著名的豌豆形想到自己的肺葉,它正在無聲繁殖著致命的病菌。病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無論急緩,最終會低熱、盜汗、乏力、胸痛、呼吸困難,令人心驚膽戰的咳嗽,最終會咳出血來。在傳染病院落成的那個時代,還得有十多年,病人只能待在陽光充足、空氣新鮮、風景優美的地方,等待自身的免疫力戰勝疾病——也可能是失敗。而他們的親人們通常無法陪侍在身邊,能夠把他們送到這裡已經是萬幸。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圓形牆壁,圖:Sami Heikinheimo

阿爾託在住院區設計了7層145個病房,他把朝南最好的位置留給了這些時常行動困難的患者。他希望即使他們不下床也可以看到外面美麗的景色,充分接觸到有治癒效果的陽光。為此他顯著地增大了每個病房的窗戶,讓它們儘可能地接近地板。靠近窗臺的位置,牆壁稍稍傾斜,這樣室內可以有更好的光線,打開窗戶下的機關有利於空氣流通。

這其實不是什麼特別了不得的發明。憑著直覺人們就能明白,陽光、空氣、水都是生命最基本的助力。但是直到19世紀末,大部分醫院並不是這個樣子。一種情況是根本沒有“醫院”可言,“醫院”等同於收容所、難民營,是某些慈善機構比如教會臨時架設的。帕米歐在10年前西班牙大流感爆發的時候,因為床位急缺,人們明知道有傳染的危險,也只能把病床成行按列地安置在進深過大的巨型空間裡,那樣意味著有的人臥床一天也見不到陽光。


如果醫院有設計理念,往往受制於不同時期的醫療理念,比如現代醫護體系的創始者南丁格爾,就把清潔和通風看作醫院空間最主要的原則,醫院的佈局因此需要很大的基地面積,好讓空氣沿著廊道在建築之間形成對流。但是人們那時並不知道,“新鮮空氣”中也可以有致命的病菌,這對於呼吸道疾病尤其是個重大問題。

一旦瞭解了空氣的成分,“隔離”就成了頭等重要的事情,上述優美的曲線玻璃,首先需要的是把醫護人員和患者隔離開來。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接待處,圖:Sami Heikinheimo

可是患者之間是無法徹底隔離的。阿爾託在此顯出了一位篤信建築社會意義的建築師的決斷,他在建築的不同部分體現了打通病患“社區生活”的關切,他們除了治癒,還要生活,包括準備應付將來半殘廢的餘生。

除了寬敞的公共大廳,彩色的外廊可以駐足眺望,每一層都有專門曬太陽的地方,他放棄了均一化的建築結構,專門用一側的懸挑結構來創造出沒有阻擋的空間,使用當時並不多見的玻璃電梯。在病房的頂樓,他還設計了一個堪比郵輪甲板的露臺,可以讓身體狀況允許的病人24人一組出來“放風”交談,毫無遮擋地看到周圍山谷的風光。漫長的冬天裡,北歐的陽光是一種奢侈品,所以,即使是室外溫度已經零下,院方也會提供毛皮睡袋,日光浴好繼續下去。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屋頂陽臺,圖:Soile Tirilä

阿爾託真的確信這種室外“治療”可以幫助病人痊癒嗎?直到1946年,醫學界才找到有效的用抗生素應付肺結核的辦法。這以前醫院的建築師也只是幫襯著醫生,應他們的判斷而起舞罷了,什麼才是空間的療法,他們心裡可能只有粗放的看法。

從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上說,現代建築技術發展的主要推動力,在室外空氣糟糕透了的大城市。那裡,工程師們更傾向於用人工方法來推動室內外空氣的循環。阿爾託設計帕米歐那一陣子,美國採暖與通風工程師學會正提議禁止使用“新鮮空氣”(Fresh Air)這個有傾向性的說法——他們的目標是正確的空氣(Right Air),而不一定是“室外空氣”(Outside Air)。他們最終引入了全封閉的大型機械通風系統,在美國,醫院建築隨之集約化了,越建越大,因為效能更高——如果它從不失效,從而倒過來幫助傳染源擴散的話。

阿爾託沒那麼麻煩,他願設身處地去“相信”。斯坦格爾(Gustaf Strengell)說他有的是“深邃的、決斷的意志,追求清晰和純淨,罔顧那些瑣碎的計較”。在設計療養病院的這段時間,碰巧他自己也因病住院,

阿爾託強調設計只須從病人自己的需求出發,要考慮一個病人“最虛弱的可能境地”。比如暖氣是安在天花板上的,不至於太熱,風從窗戶吹入的時候不是直奔病人,而是拂向天花板,然後再緩和地在室內形成迴流。因為病人需要安靜,他在病房內設計了著名的洗手盆樣式,水流跌落在45度角的盆壁的時候會減速,不至於激起太大的聲響。

最人性化的醫院,誕生在100年前

洗手盆樣式,圖:Soile Tirilä

阿爾託的設計一度被稱為“功能主義”,說它們源於他對科學分析的執信。可是,我又覺得,如果他不是那麼年輕,如果當時的人們不是找不到這種病“正確”的療法,他煞費苦心的這些“功能”,未必能在醫生的權威下實現——在我們身處的文化和境遇中,甚至會被當成不必要的“花頭”。

1955年,在《藝術與技術》一文中,他問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有關“功能”。一個學生面對阿爾託和其他評委陳述他設計的兒童醫院,說了一大通技術問題,直到阿爾託開口了:“你明顯還是至少忽略了一種可能性:如果一隻獅子從窗口跳進來,這棟建築和這些生病的孩子們又如何呢?這些考量還管用嗎?”

習慣於日常問題和“緊迫問題”的我們,對此當然莫名其妙。在別處,阿爾託強調“每個設計任務將會涉及十個、甚至數以千百計的不同的、自相矛盾的成分”,他也許說的是這個。他認為只有藝術手段經由人的意志才能獲取“和諧的功能”。

獅子當然不可能跳上帕米歐高層的窗戶,但是隨著新療法的出現去世外桃源療養不再必要,帕米歐要證明自己依然有用。在上世紀70年代再度被醫療機構用作他用之前,1955年,在包括阿爾託等人的幫助下,這座依然有趣的肺結核病療養病院成功地改成了一個劇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