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泛指创作于唐朝诗人的诗。唐诗是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之一,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同时也对世界上许多民族和国家的文化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对于后人研究唐代的政治、民情、风俗、文化等都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和价值。
目录:
501长安遇冯著
502幽居
503滁州西涧
504闻雁
505卢纶 逢病军人
506塞下曲六首(其二)
507塞下曲六首(其三)
508晚次鄂州
509送李端
510李益 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511喜见外弟又言别
512过五原胡儿饮马泉
513立秋前一日览镜
514鹧鸪词
515洛桥
516度破讷沙二首(其二)
517汴河曲
518塞下曲四首(其一)
519边思
520从军北征
长安遇冯著
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冯著是韦应物的朋友,其事失传,今存诗四首。韦应物赠冯著诗,也存四首。据韦诗所写,冯著是一位有才有德而失志不遇的名士。他先在家乡隐居,清贫守真,后来到长安谋仕,颇擅文名,但仕途失意。约在大历四年(769)应征赴幕到广州。十年过去,仍未获官职。后又来到长安。韦应物对这样一位朋友是深为同情的。
韦应物于大历四年至十三年在长安,而冯著在大历四年离长安赴广州,约在大历十二年再到长安。这诗可能作于大历四年或十二年。诗中以亲切而略含诙谐的笔调,对失意沉沦的冯著深表理解、同情、体贴和慰勉。它写得清新活泼,含蓄风趣,逗人喜爱。刘辰翁评此诗曰:“不能诗者,亦知是好。”确乎如此。
这的确是一首情意深长而生动活泼的好诗。它的感人,首先在于诗人心胸坦荡,思想开朗,对生活有信心,对前途有展望,对朋友充满热情。因此他能对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诚同情,体贴入微,而积极勉励。也正因如此,诗人采用活泼自由的古体形式,吸收了乐府歌行的结构、手法和语言。它在叙事中抒情写景,以问答方式渲染气氛,借写景以寄托寓意,用诙谐风趣来激励朋友。它的情调和风格,犹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曲宛转,读来似乎一览无余,品尝则又回味不尽。
幽居
韦应物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韦应物的山水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白居易《与元九书》),形式多用五古。《幽居》就是比较有名的一首。
诗人从十五岁到五十四岁,在官场上度过了四十年左右的时光,其中只有两次短暂的闲居。《幽居》这首诗大约就写于他辞官闲居的时候。全篇描写了一个悠闲宁静的境界,反映了诗人幽居独处、知足保和的心情。在思想内容上虽没有多少积极意义,但其中有佳句为世人称道,因而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
韦应物实现了脱离官场,幽居山林,享受可爱的清流、茂树、云物的愿望,他感到心安理得,因而“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蹇劣”,笨拙愚劣的意思:“薄世荣”,鄙薄世人对富贵荣华的追求。这里用了《魏志。王粲传》的典故。《王粲传》中说到徐干,引了裴松之注说:徐干“轻官忽禄,不耽世荣”。韦应物所说的与徐干有所不同,韦应物这二句的意思是:我本就是笨拙愚劣的人,过这种幽居生活自当心安理得,怎么能说我是那种鄙薄世上荣华富贵的高雅之士呢!对这两句,我们不能单纯理解为是诗人的解嘲,因为诗人并不是完全看破红尘而去归隐,他只是对官场的昏暗有所厌倦,想求得解脱,因而辞官幽居。一旦有机遇,他还是要进入仕途的。所以诗人只说自己的愚拙,不说自己的清高,把自己同真隐士区别开来。这既表示了他对幽居独处、独善其身的满足,又表示了对别人的追求并不鄙弃。
韦应物的诗受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等前辈诗人的影响很大,前人说:“应物五言古体源出于陶,而化于三谢,故真而不朴,华而不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又说:“一寄穗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宋濂《宋文宪公集》卷三十七)。这些评价并不十分恰当,但是可以说明韦诗的艺术价值和艺术风格的。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一首山水诗的名篇,也是韦应物的代表作之一。诗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诗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间。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县,西涧在滁州城西郊野。这诗写春游西涧赏景和晚雨野渡所见。诗人以情写景,借景述意,写自己喜爱与不喜爱的景物,说自己合意与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怀忧伤,便自然流露出来。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在前、后二句中,诗人都用了对比手法,并用“独怜”、“急”、“横”这样醒目的字眼加以强调,应当说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来,这诗是有寄托的。但是,诗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韦应物是个洁身自好的诗人,也是个关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常处于进仕退隐的矛盾。他为中唐政治弊败而忧虑,为百姓生活贫困而内疚,有志改革而无力,思欲归隐而不能,进退两为难,只好不进不退,任其自然。庄子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韦应物对此深有体会,曾明确说自己是“扁舟不系与心同”(《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表示自己虽怀知者之忧,但自愧无能,因而仕宦如同遨游,悠然无所作为。其实,《滁州西涧》就是抒发这样的矛盾无奈的处境和心情。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无所作为,恰同水急舟横。所以诗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忧伤的情怀。
说有兴寄,诚然不错,但归结为讥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说偶然赋景,毫无寄托,则割裂诗、人,流于肤浅,都与诗人本意未洽。因此,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
闻雁
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韦应物由尚书比部员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离京,秋天到任。这首《闻雁》大约就是他抵滁后不久写的。
这是一个秋天的雨夜。独坐高斋的诗人在暗夜中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淅淅沥沥的秋雨,益发感到夜的深沉、秋的凄寒和高斋的空寂。这样一种萧瑟凄寂的环境气氛不免要触动远宦者的归思。韦应物家居长安,和滁州相隔两千余里。即使白天登楼引领遥望,也会有云山阻隔、归路迢递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处了。故园的眇远,本来就和归思的悠长构成正比,再加上这漫漫长夜、绵绵秋雨,就更使这归思无穷无已、悠然不尽了。一、二两句,上句以设问起,下句出以慨叹,言外自含无限低徊怅惘之情。“方”字透出归思正殷,为三、四高斋闻雁作势。
正当怀乡之情不能自已的时候,独坐高斋的诗人听到了自远而近的雁叫声。这声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显得分外凄清,使得因思乡而永夜不寐的诗人浮想联翩,触绪万端,更加难以为怀了。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对“闻雁”而引起的感触不着一字,留给读者自己去涵咏玩索。“归思后乃说闻雁,其情自深。一倒转说,则近人能之矣。”(沈德潜《高诗别裁》)
光从文字看,似乎诗中所抒写的不过是远宦思乡之情。但渗透在全诗中的萧瑟凄清情调和充溢在全诗中的秋声秋意,却使读者隐隐约约感到在这“归思”、“闻雁”的背后还隐现着时代乱离的面影,蕴含着诗人对时代社会的感受。
沈德潜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澹,并入化机”(《说诗晬语》)。古澹,确是韦应物五言绝句的风格特征。从这首《闻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绝句“意当含蓄,语务舂容”的特点的同时,有意识地运用古诗的句格、语言与表现手法,以构成一种高古澹远的意境。诗句之间,避免过大的跳跃,语言也力求朴质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两句还杂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这种风格,与白居易一派以浅易的语言抒写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判然属于两途。
逢病军人
卢纶
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此诗写一个伤病退伍在还乡途中的军人,从诗题看可能是以作者目睹的生活事件为依据。诗人用集中描画、加倍渲染的手法,着重塑造人物的形象。诗中的这个伤兵退伍后,他很快就发觉等待着他的仍是悲惨的命运。“行多”,已不免疲乏;加之“有病”,对赶路的人就越发难堪了。病不能行,便引出“住”意。然而住又谈何容易,离军即断了给养,长途跋涉中,干粮已尽。“无粮”的境况下多耽一天多受一天罪。第一句只短短七字,写出“病军人”的三重不堪,将其行住两难、进退无路的凄惨处境和盘托出,这就是“加倍”手法的妙用。第二句承上句“行”字,进一步写人物处境。分为两层。“万里还乡”是“病军人”的目的和希望。尽管家乡也不会有好运等着他,但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对于“病军人”不过是得愿死于乡里而已。虽然“行多”,但家乡远隔万里,未行之途必更多。就连死于乡里那种可怜的愿望怕也难以实现呢。这就使“未到乡”三字充满难言的悲愤、哀怨,令读者为之酸鼻。这里,“万里还乡”是不幸之幸,对于诗情是一纵;然而“未到乡”,又是“喜”尽悲来,对于诗情是一擒。由于这种擒纵之致,使诗句读来一唱三叹,低回不尽。
诗的前两句未直接写人物外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然而由于加倍渲染与唱叹,人物形象已呼之欲出。在前两句铺垫的基础上,第三句进而刻画人物外貌,就更鲜明突出,有如雕像被安置在适当的环境中。“蓬鬓”二字,极生动地再现出一个疲病冻饿、受尽折磨的人物形象。“哀吟”直接是因为病饿的缘故,尤其是因为创伤发作的缘故。“病军人”负过伤(“金疮”),适逢“秋气”已至,气候变坏,于是旧伤复发。从这里又可知道其衣着的单薄、破敝,不能御寒。于是,第四句又写出了三重“不堪”。此外还有一层未曾明白写出而读者不难意会,那就是“病军人”常恐死于道路、弃骨他乡的内心绝望的痛苦。正由于有交加于身心两方面的痛苦,才使其“哀吟”令人不忍卒闻。这样一个“蓬鬓哀吟”的伤兵形象,作者巧妙地把他放在一个“古城”的背景下,其形容的憔悴,处境的孤凄,无异十倍加。使人感到他随时都可能象蚂蚁一样在城边死去。
这样,通过加倍手法,有人物刻划,也有背景的烘托,把“病军人”饥、寒、疲、病、伤的苦难集中展现,“凄苦之意,殆无以过”(南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它客观上是对社会的控诉,也流露出诗人对笔下人物的深切同情。
塞下曲六首(其二)
卢纶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塞下曲》共六首一组,分别写发号施令、射猎破敌、奏凯庆功等等军营生活。因为是和张仆射之作(诗题一作“和张仆射塞下曲”),语多赞美之意。
此为组诗的第二首,写将军夜猎,见林深处风吹草动,以为是虎,便弯弓猛射。天亮一看,箭竟然射进一块石头中去了。通过这一典型情节,表现了将军的勇武。诗的取材,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据载,汉代名将李广猿臂善射,在任右北平太守时,就有这样一次富于戏剧性的经历:“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清人吴乔曾形象地以米喻“意”,说文则炊米而为饭,诗则酿米而为酒(见《围炉诗话》),其言甚妙。因为诗须诉诸读者的情绪,一般比散文形象更集中,语言更凝炼,更注重意境的创造,从而更令人陶醉,也更象酒。在《史记》中才只是一段普普通通插叙的文字,一经诗人提炼加工,便升华出如此富于艺术魅力的小诗,不正有些象化稻粱为醇醪吗?
塞下曲六首(其三)
卢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塞下曲》组诗共六首,这是第三首。卢纶虽为中唐诗人,其边塞诗却依旧是盛唐的气象,雄壮豪放,字里行间充溢着英雄气概,读后令人振奋。
一二句“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写敌军的溃退。“月黑”,无光也。“雁飞高”,无声也。趁着这样一个漆黑的阒寂的夜晚,敌人悄悄地逃跑了。单于,是古时匈奴最高统治者,这里代指入侵者的最高统帅。夜遁逃,可见他们已经全线崩溃。
尽管有夜色掩护,敌人的行动还是被我军察觉了。三、四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写我军准备追击的情形,表现了将士们威武的气概。试想,一支骑兵列队欲出,刹那间弓刀上就落满了大雪,这是一个多么扣人心弦的场面!
从这首诗看来,卢纶是很善于捕捉形象、捕捉时机的。他不仅能抓住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而且能把它放到最富有艺术效果的时刻加以表现。诗人不写军队如何出击,也不告诉你追上敌人没有,他只描绘一个准备追击的场面,就把当时的气氛情绪有力地烘托出来了。“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并不是战斗的高潮,而是迫近高潮的时刻。这个时刻,犹如箭在弦上,将发未发,最有吸引人的力量。你也许觉得不满足,因为没有把结果交代出来。但惟其如此,才更富有启发性,更能引逗读者的联想和想象,这叫言有尽而意无穷。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是没有尾,那尾在云中,若隐若现,更富有意趣和魅力。
晚次鄂州
卢纶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全唐诗》于本篇题下注“至德中作”,时当在安史之乱的前期。由于战乱,诗人被迫浪迹异乡,流徙不定。在南行途中,他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诗人只不过截取了飘泊生涯中的一个片断,却反映了广阔的社会背景,写得连环承转,意脉相连,而且迂徐从容,曲尽情致。在构思上,不用典故来支撑诗架;在语言上,不用艳藻来求其绮丽;在抒情上,不用泼墨来露出筋骨。全诗淡雅而含蓄,平易而炽热,读来觉得舒畅自若,饶有韵味。
送李端
卢纶
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
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诗章,以一个“悲”字贯串全篇。首联写送别的环境气氛,从衰草落笔,时令当在严冬。郊外枯萎的野草,正迎着寒风抖动,四野苍茫,一片凄凉的景象。在这样的环境中送别故人,自然大大加重了离愁别绪。“离别自堪悲”这一句写来平直、刻露,但由于是紧承上句脱口而出的,应接自然,故并不给人以平淡之感,相反倒是为本诗定下了深沉感伤的基调,起了提挈全篇的作用。
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李益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李益和苗发、司空曙,都列名“大历十才子”,彼此是诗友。诗题曰《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中最活跃的形象便是傍晚骤来的一阵微风。“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李陵《答苏武书》),因风而思故人,借风以寄思情,是古已有之的传统比兴。本诗亦然。这微风便是激发诗人思绪的触媒,是盼望故人相见的寄托,也是结构全诗的线索。此诗成功地通过微风的形象,表现了诗人孤寂落寞的心情,抒发了思念故人的渴望。
诗从“望风怀想”生发出来,所以从微风骤至写起。傍晚时分,诗人独坐室内,临窗冥想。突然,一阵声响惊动了他,原来是微风吹来。于是,诗人格外感到孤独寂寞,顿时激起对友情的渴念,盼望故人来到。他谛听着微风悄悄吹开院门,轻轻吹动竹丛,行动自如,环境熟悉,好象真的是怀想中的故人来了。然而,这毕竟是幻觉,“疑是”而已。不觉时已入夜,微风掠过竹丛,枝叶上的露珠不时地滴落下来,那久无人迹的石阶下早已蔓生青苔,滴落的露水已渐渐润泽了苔色。多么清幽静谧的境界,多么深沉的寂寞和思念!可惜这风太小了,未能掀帘进屋来。屋里久未弹奏的绿琴上,积尘如土。风啊,什么时候能为我拂掉琴上的尘埃呢?结句含蓄隽永,语意双关。言外之意是:钟子期不在,伯牙也就没有弹琴的意绪。什么时候,故人真能如风来似的掀帘进屋,我当重理丝弦,一奏绿琴,以慰知音,那有多么好啊!“何当”二字,既见出诗人依旧独坐室内,又表露不胜埋怨和渴望,双关风与故人,结出寄思的主题。
全篇紧紧围绕“闻风”二字进行艺术构思。前面写临风而思友、闻风而疑来。“时滴”二句是流水对,风吹叶动,露滴沾苔,用意还是写风。入幌拂埃,也是说风,是浪漫主义的遐想。绿琴上积满尘埃,是由于寂寞无心绪之故,期望风来,拂去尘埃,重理丝弦,以寄思友之意。诗中傍晚微风是实景,“疑是故人”属遐想;一实一虚,疑似恍惚;一主一辅,交织写来,绘声传神,引人入胜。而于风著力写其“微”,于己极显其“惊”、“疑”,于故人则深寄之“悠思”。因微而惊,因惊而思,因思而疑,因疑而似,因似而望,因望而怨,这一系列细微的内心感情活动,随风而起,随风递进,交相衬托,生动有致。全诗构思巧妙,比喻维肖,描写细致。可以说,这首诗的艺术魅力实际上并不在以情动人,而在以巧取胜,以才华令人赏叹。
喜见外弟又言别
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这首诗艺术地再现了诗人同表弟(外弟)久别重逢又匆匆话别的情景。在以人生聚散为题材的小诗中,它历来引人注目。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开门见山,介绍二人相逢的背景。这里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出离别已有十年之久。二是说明这是社会动乱中的离别。它使人想起,发生于李益八岁到十六岁时的安史之乱及其后的藩镇混战、外族入侵等战乱。三是说二人分手于幼年,“长大”才会面,这意味着双方的容貌已有极大变化。他们长期音信阻隔,存亡未卜,突然相逢,颇出意外。句中“一”字,表现出这次重逢的戏剧性。
颔联“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正面描写重逢。他们的重逢,同司空曙所描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中的情景显然不同。互相记忆犹新才可能“疑梦”,而李益和表弟却已经对面不能相认了。看来,他们是邂逅相遇。诗人抓住“初见”的一瞬间,作了生动的描绘。面对陌生人,诗人客气地询问:“贵姓?”,不由暗自惊讶。对一个似未谋面者的身份和来意感到惊讶。
下句“称名”和“忆旧容”的主语,都是作者。经过初步接谈,诗人恍然大悟,面前的“陌生人”原来就是十年前还在一起嬉戏的表弟。诗人一边激动地称呼表弟的名字,一边端祥对方的容貌,努力搜索记忆中关于表弟的印象。想来,他当时还曾说:你比从前……。
诗人从生活出发,抓住了典型的细节,从“问”到“称”,从“惊”到“忆”,层次清晰地写出了由初见不识到接谈相认的神情变化,绘声绘色,细腻传神。而至亲重逢的深挚情谊,也自然地从描述中流露出来,不需外加抒情的笔墨,已经为读者所领略了。
十年阔别,一朝相遇,该有多少话语要说!颈联“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表现了这倾诉别情的场面。分手以来千头万绪的往事,诗人用“沧海事”一语加以概括。这里化用了沧海桑田的典故,突出了十年间个人、亲友、社会的种种变化,同时也透露了作者对社会动乱的无限感慨。
两人热烈地交谈,从白天到日暮才停下话音。叙谈时间长,正表明他们情谊的深长。“暮天钟”并不是单纯作为日暮的标志而出现的。它表明二人叙谈得十分入神,以至顾不上观望天色的变化,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才使他们意识到原来已是黄昏。作者在这一联,避实就虚,择取了叙旧时间很长这个侧面,表现出二人欢聚时的热烈气氛和激动心情。
前六句,从久别,到重逢,到叙旧,写“喜见”,突出了一个“喜”字;七、八句转入“言别”。作者没有使用“离别”的字样,而是想象出一幅表弟登程远去的画图:“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明日”,点出聚散匆匆。“巴陵道”,即通往巴陵郡(今湖南岳阳)的道路,这里提示了表弟即将远行的去向。“秋山又几重”则是通过重山阻隔的场景,把新的别离,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用“秋”形容“山”,于点明时令的同时,又隐蕴着作者伤别的情怀。不是从宋玉开始,就把秋天同悲伤联系在一起了么?“几重”而冠以“又”字,同首句的“十年离乱”相呼应,使后会难期的惆怅心情,溢于言表。
这首诗不以奇特警俗取胜,而以朴素自然见长。诗中的情景和细节,似曾人人经历过的,这就使人们读起来,感觉十分亲切。诗用凝炼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生动的细节,典型的场景,层次分明地再现了社会动乱中人生聚散的独特一幕,委婉蕴藉地抒发了真挚的至亲情谊和深重的动乱之感。
过五原胡儿饮马泉
李益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诗题一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又作《盐州过五原至饮马泉》。唐代五原县属盐州,今为内蒙古五原。中唐时,这是唐和吐蕃反复争夺的边缘地区。李益曾为幽州节度使刘济幕府,居边塞十余年。这首诗,是抒写诗人在春天经过收复了的五原时的复杂心情。
同激昂高扬的盛唐边塞诗相比,李益这首诗忧伤重于欢欣,失望多于希望,情调大相径庭。这是不同时代使然。同时,正由于诗人具有爱国热忱,因而明知前途难测,希望微茫,却仍然要给人以欢欣和希望,这是诗人思想感情使然。这就使这首诗独具一种风格,欢而不乐,伤而不哀,明快而婉转,悠扬而低回,把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表现得和谐动人,含蓄不尽。明人胡震亨概括李益边塞诗的基本情调是“悲壮婉转”,能“令人凄断”,这首诗正可作为代表。
立秋前一日览镜
李益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
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这首诗,当是诗人失意时的即兴之作,深含身世之慨和人生体验,构思精巧,颇有意趣。
失志不遇的悲哀,莫过于年华蹉跎而志业无成,乃至无望。如果认定无望,反而转向超脱,看破红尘。在封建士人中,多数是明知无望,却仍抱希望,依旧奔波仕途,甘受沦落苦楚。李益这诗即作是想,怀此情。
明天立秋,今天照镜子,不言而喻,有悲秋的意味。诗人看见自己两鬓花白如雪,苍老了。但他不惊不悲,而是平静淡漠,甚至有点调侃自嘲。镜中的面容,毕竟只表现过去的经历,是已知的体验。他觉得自己活着,这就够了,身外一切往事都可以一笔勾销,无须多想,不必烦恼,就让它留在镜子里。但是,镜外的诗人要面对明天,走向前途,该怎么办呢?他觉得明天恰同昨日。过去无成而无得,将来正可无求而无失。何况时光无情,明日立秋,秋风一起,万物凋零,自己的命运也如此,不容超脱,无从选择,只有在此华发之年,怀着一颗被失望凉却的心,去面对肃杀的秋风,接受凋零的前途。这自觉的无望,使他从悲哀而淡漠,变得异常冷静而清醒,虽未绝望,却趋无谓,置一生辛酸于身外,有无限苦涩在言表。这就是此诗中诗人的情怀。
诗题“立秋前一日”点明写作日期,而主要用以表示本诗的比兴寓意在悲秋。“览镜”,取喻镜鉴,顾往瞻来。前二句概括失志的过去,是顾往;后二句抒写无望的未来,是瞻来。首句,实则已把身世感慨说尽,然后以“在镜中”、“两鬓雪”、“对秋风”这些具体形象以实喻虚,来表达那一言难尽的的遭遇和前途。这些比喻,既明白,又含蓄不尽,使全篇既有实感,又富意趣,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鹧鸪词
李益
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
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
这是一首乐府诗,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收录《鹧鸪词》三首,有李益的这首和李涉的两首。李涉诗云:“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二女虚垂泪,三闾枉自沉。惟有鹧鸪啼,独伤行客心。”李益与李涉在诗中都用了湘江、斑竹、鹧鸪等形象来烘托气氛,为所要表现的主题服务。可见《鹧鸪词》在内容上均是表现愁苦之情的,而且都须用“鹧鸪”的飞鸣来托物起兴。也就是说,《鹧鸪词》中少不了鹧鸪,此外鹧鸪在诗中还有切题、破题的作用。
两首诗不同之点是:李涉的《鹧鸪词》由怀古兼及游子行客之情。他充分运用联想:看到湘江水深,想到屈原的沉江自杀;看到斑竹阴阴,想到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听到鹧鸪的啼叫,触动自己羁旅的愁怀。所抒之情,并非集中于一点,而是泛咏愁情。李益的《鹧鸪词》,写一位女子对远方情郎的思念,抒情较强烈,也更集中。
李益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生活在湘江一带的女子。诗的开头写她怀远的愁情,不是用直陈其事的方法来正面描写,而是用“兴”的手法烘托和渲染,使愁情表现得更加含蓄而有韵致。
如前两句都是用兴的手法。首句“湘江斑竹枝”又兼用典。舜之二妃娥皇、女英,为舜南巡而死,泪下沾竹。这种染上斑斑泪痕的竹子,称为“湘妃竹”,又称“斑竹”。诗中人看到湘江两岸的斑竹,自然会想到这个优美而动人的爱情传说,连类而及,勾起自己怀念情郎的愁绪。正在这时,诗中人又看到引动她愁绪的另一景物,那长着锦色羽毛的鹧鸪,振翅而飞,且飞且鸣,其声凄清愁苦,听到鹧鸪的啼叫,更加重了她的愁绪。鹧鸪喜欢相对而啼,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大凡游子、思妇,都怕听鹧鸪的啼叫。看到听到鹧鸪的飞鸣,自然会使这位思妇的愁怀,一发而不可收了。
接着诗句自然地过渡到“处处湘云合”一句,以笼罩在湘江之上的阴云,来比喻女主人公郁闷的心情。以阴云喻愁怀,这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艺术手法。《文镜秘府论。地。六志》引《赠别诗》曰:“离情弦上急,别曲雁边嘶,低云百种郁,垂露千行啼。”释曰:“……上见低云之郁,托愁气以合词。”《鹧鸪词》的“处处湘云合”,既是对实景的描写,又巧妙地比喻女子愁闷的心情。
诗的前三句,诗人用湘江、湘云、斑竹、鹧鸪这些景物构造出一幅有静有动的图面,把气氛烘托、渲染得相当浓烈,末句突然一转,向苍天发出“郎从何处归”的问语,使诗情显得跌宕多姿而不呆板。它写出了主人公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我们仿佛看到她伫立湘江岸边翘首凝望的身影,感觉到她盼郎归来的急切心情,人物与周围的环境达到和谐一致,绘出了一幅湘江女子怀远图来。
这首诗清新含蓄,善用比兴,具有民歌风味。抒情手法全靠气氛的渲染与烘托,很有特点。
洛桥
李益
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
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
“洛桥”,一作“上洛桥”,即天津桥,在唐代河南府河南县(今河南洛阳市)。当大唐盛世,阳春时节,这里是贵达士女云集游春的繁华胜地。但在安、史乱后,已无往日盛况。河南县还有一处名园遗址,即西晋门阀豪富石崇的别庐金谷园,在洛桥北望,约略可见。诗人春日独上洛阳桥,北望金谷园,即景咏怀,以寄感慨。
它先写目中景。眺望金谷园遗址,只见柳条在春风中摆动,婀娜多姿,仿佛一群苗条的伎女在翩翩起舞,一派春色繁荣的好风景。然后写心中情。面对这一派好景,今日只有诗人孤零零地站在往昔繁华的洛阳桥上,觉得分外冷落,不胜感慨系之。
显然,诗的主题思想是抒发好景不常、繁华消歇的历史盛衰的感慨,新意无多。它的妙处在于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所造成的独特意境和情调。以金谷园引出洛阳桥,用消失了的历史豪奢比照正在消逝的今日繁华,这样的构思是为了激发人们对现实的关注,而不陷于历史的感慨,发人深省。用柳姿舞腰的轻快形象起兴,仿佛要引起人们对盛世欢乐的神往,却以独上洛桥的忧伤,切实引起人们对时世衰微的关切,这样的手法是含蓄深长的。换句话说,它从现实看历史,以历史照现实,从欢乐到忧伤,由轻快入深沉,巧妙地把历史的一时繁华和大自然的眼前春色溶为一体,意境浪漫而真实,情调遐远而深峻,相当典型地表现出由盛入衰的中唐时代脉搏。应当说,在中唐前期的山水诗中,它是别具一格的即兴佳作。
度破讷沙二首(其二)
李益
破讷沙头雁正飞,鸊鹈泉上战初归。
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诗题一作“塞北行次度破讷沙”。据说唐代丰州有九十九泉,在西受降城北三百里的鸊鹈泉号称最大。唐宪宗元和初,回鹘曾以骑兵进犯,与镇武节度使驻兵在此交战。诗当概括了这样的历史内容。“破讷沙”系沙漠译名,亦作“普纳沙”(《新唐书。地理志七》)。
前两句写部队凯旋度过破讷沙的情景。从三句始写“平明日出”可知,此是黎明尚未到来。军队夜行,“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时而兵戈相拨,偶有铮之鸣。栖息在沙上的雁群,却早已警觉,相唤腾空飞去。“战初归”乃正写“度破讷沙”之事,“雁正飞”则是其影响所及。先写飞雁,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两句与卢纶《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机杼略同,匠心偶合。不过“月黑雁飞高”用字稍刻意,烘托出单于的惊惶:“雁正飞”措词较从容,显示出凯旋者的气派,彼此感情色彩不同。三句写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喷薄而出(因人在西北,所以见“日出东南”),在广袤的平沙之上,行进的部队蜿如游龙,战士的盔甲银鳞一般,在日照下冷光闪闪,而整个沙原上,沙砾与霜华也闪烁光芒,鲜明夺目。是一幅何等有生气的壮观景象!风沙迷漫的大漠上,本难见天清日丽的美景,而现在这样的美景竟为战士而生了。而战士的归来也使沙原增辉:仿佛整个沙漠耀眼的光芒,都自他们的甲胄发出。这又是何等光辉的人物形象!这里,境与意,客观的美景与主观的情感得到高度统一。
清人吴乔曾说:“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围炉诗话》)此诗主要赞颂边塞将士的英雄气概,不写战斗而写战归。取材上即以偏师取胜,发挥了绝句特长。通篇造境独到,声情激越雄健,是盛唐高唱的余响。
汴河曲
李益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
这是一首怀古诗。题中的汴河,唐人习指隋炀帝所开的通济渠的东段,即运河从板渚(今河南荥阳北)到盱眙入淮的一段。当年隋炀帝为了游览江都,前后动员了百余万民工凿通济渠,沿岸堤上种植柳树,世称隋堤。还在汴水之滨建造了豪华的行宫。这条汴河,是隋炀帝穷奢极欲、耗尽民膏,最终自取灭亡的历史见证。诗人的吊古伤今之情、历史沧桑之感就是从眼前的汴河引发出来的。
首句撇开隋亡旧事,正面重笔写汴河春色。汴水碧波,悠悠东流,堤上碧柳成阴,柔丝袅娜,两岸绿野千里,田畴相接,望中一片无边春色。悠悠而去的汴河流水,引人在想象中瞩目于两岸千里春色,使本来比较抽象的“无限春”三字具有鲜明的形象感,不着痕迹地过渡到第二句。刘禹锡《杨柳枝》说:“炀帝行宫汴水滨”。第二句中的“隋家宫阙”即特指汴水边的炀帝行宫。春色常在,但当年豪华的隋宫则已经荒废颓败,只留下断井残垣供人凭吊了。“已成尘”,用夸张笔墨强调往日豪华荡然无存,与上句春色之无边、永恒,形成怵目惊心的强烈对照,以见人世沧桑、历史无情。“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刘禹锡《金陵五题。台城》),包含在“隋家宫阙已成尘”中的意蕴,不正是这种深沉的历史感慨吗?
一、二两句还是就春色常在、豪华不存这一点泛泛抒感,三、四则进一步抓住汴水春色的典型代表──隋堤柳色来抒写感慨。柳絮春风,飘荡如雪,本是令人心情骀荡的美好春光,但眼前这汴河堤柳,却绾结着隋代的兴亡,历史的沧桑,满目春色,不但不使人怡情悦目,反而让人徒增感慨了。当年隋炀帝沿堤树柳,本是为他南游江都的豪奢行为点缀风光的,到头来,这隋堤烟柳反倒成了荒淫亡国的历史见证,让后人在它面前深切感受到豪奢易尽,历史无情。那随风飘荡、漫天飞舞的杨花,在怀着深沉历史感慨的诗人眼里,仿佛正是隋代豪华消逝的一种象征(杨花的杨与杨隋的杨也构成一种意念上的自然联系,很容易让人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不过,更使人感怆不已的,或许还是这样一种客观现实:尽管隋鉴不远,覆辙在前,但当代的封建统治者却并没有从亡隋的历史中汲取深刻的教训。哀而不鉴,只能使后人复哀今人。这,也许正是“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这两句诗所寓含的更深一层的意旨吧。
怀古与咏史,就抒写历史感慨、寄寓现实政治感受这一点上看,有相通之处。但咏史多因事兴感,重在寓历史鉴戒之意;怀古则多触景生情,重在抒今昔盛衰之感。前者较实,后者较虚;前者较具体,后者较空灵。将李益的这首诗和题材、内容与之相近的李商隐咏史七绝《隋宫》略作对照,便可看出二者的同异。《隋宫》抓住“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这一典型事例,见南游江都所造成的巨大靡费,以寓奢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汴河曲》则但就汴水春色、堤柳飞花与隋宫的荒凉颓败作对照映衬,于今昔盛衰中寓历史感慨。一则重在“举隅见烦费”,一则重在“引古惜兴亡”。如果看不到它们的共同点,就可能把怀古诗看成单纯的吊古和对历史的感伤,忽略其中所寓含的伤今之意;如果看不到它们的不同点,又往往容易认为怀古诗的内容过于虚泛。怀古诗的价值往往不易被充分认识,这大概是一个重要原因。
塞下曲四首(其一)
李益
蕃州部落能结束,朝暮驰猎黄河曲。
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
唐代边塞诗不乏雄浑之作,然而毕竟以表现征戍生活的艰险和将士思乡的哀怨为多。即使一些著名的豪唱,也不免夹杂危苦之词或悲凉的情绪。当读者翻到李益这篇塞上之作,感觉便很不同,一下子就会被那天地空阔、人欢马叫的壮丽图景吸引住。它在表现将士生活的满怀豪情和反映西北风光的壮丽动人方面,是比较突出的。
诗中“蕃州”乃泛指西北边地(唐时另有蕃州,治所在今广西宜山县西,与黄河不属),“蕃州部落”则指驻守在黄河河套(“黄河曲”)一带的边防部队。军中将士过着“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的生活,十分艰苦,但又被磨炼得十分坚强骁勇。首句只夸他们“能结束”,即善于戎装打扮。作者通过对将士们英姿飒爽的外形描写,示意读者其善战已不言而喻,所以下句写“驰猎”,不复言“能”而读者自可神会了。
军中驰猎,不比王公们佚游田乐,乃是一种常规的军事训练。健儿们乐此不疲,早晚都在操练,作好随时迎敌的准备。正是“为报如今都护雄,匈奴且莫下云中”(同组诗其四)。“朝暮驰猎黄河曲”的行动,表现出健儿们慷慨激昂、为国献身的精神和决胜信念,句中饱含作者对他们的赞美。
这两句着重刻画人物和人物的精神风貌,后两句则展现人物活动的辽阔背景。西北高原的景色是这样壮丽:天高云淡,大雁群飞,歌声飘荡在广袤的原野上,马群在绿草地撒欢奔跑,是一片生气蓬勃的气象。
征人们唱的“燕歌”,有人说就是《燕歌行》的曲调。目送远去的飞雁,歌声里诚然有北国战士对家乡的深切怀念。然而,飞鸿望断而“燕歌未断”,这开怀放歌中,也未尝不包含歌唱者对边地的热爱和自豪情怀。如果说这一点在三句中表现尚不明显,那么读末句就毫无疑义了。
“牧马群嘶边草绿”。在赞美西北边地景色的诗句中,它几乎可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奇句媲美。“风吹草低”句是写高原秋色,所以更见苍凉;而“牧马群嘶”句是写高原之春,所以有油然生意。“绿”字下得绝佳。因三、四对结,上曰“塞鸿飞”,下对以“边草绿”,可见“绿”字是动词化了。它不尽然是一片绿油油的草色,而且写出了“离离原上草”由枯转荣的变化,暗示春天不知不觉又回到草原上。这与后来脍炙人口的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都以用“绿”字见胜。在江南,春回大地,是啼鸟唤来的。而塞北的春天,则由马群的欢嘶来迎接。“边草绿”与“牧马群嘶”连文,意味尤长;似乎由于马嘶,边草才绿得更为可爱。诗所表现的壮美豪情是十分可贵的。
边思
李益
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这很象是一首自题小像赠友人诗。但并不单纯描摹外在的形貌装束,而是在潇洒风流的语调中透露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寄寓着苍凉的时代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首句写自己的装束。腰垂锦带,显示出衣饰的华美和身分的尊贵,与第三句“关西将家子”相应;佩吴钩(一种吴地出产的弯刀),表现出意态的勇武英俊。杜诗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之句,可见佩带吴钩在当时是一种显示少年英武风姿的时髦装束。寥寥两笔,就将一位华贵英武的“关西将家子”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了。
第二句“走马曾防玉塞秋”,进一步交代自己的战斗经历。北方游牧民族每到秋高马肥的季节,常进扰边境,需要预加防卫,称为“防秋”。玉塞,指玉门关。这句是说自己曾经参加过防秋玉塞、驰驱沙场的战斗行动。和上句以“锦带”、“吴钩”显示全体一样,这里是举玉塞防秋以概括丰富的战斗经历。
不过,诗意的重点并不在图形写貌,自叙经历,而是抒写感慨。这正是三、四两句所要表达的内容。“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关西,指函谷关以西。古代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说法,李益是姑臧(今甘肃武威,亦即凉州)人,所以自称“关西将家子”。表面上看,这两句诗语调轻松洒脱,似乎带有一种风流自赏的意味。但如果深入一层,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诗人的理想抱负和其他作品来体味,就不难发现,在这潇洒轻松的语调中正含有无可奈何的苦涩和深沉的感慨。
写慷慨悲凉的诗歌,决非李益这们“关西将家子”的本愿。他的《塞下曲》说:“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象班超等人那样,立功边塞,这才是他平生的夙愿和人生理想。当立功献捷的宏愿化为苍凉悲慨的诗思,回到自己熟悉的凉州城时,作者心中翻动着的恐怕只能是壮志不遂的悲哀吧。如果说:“莫笑”二字当中还多少含有自我解嘲的意味,那么,“只将”二字便纯然是壮志不遂的深沉感慨了。作为一首自题小像赠友人的小诗,三、四两句所要表达的,正是一种“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式的感情。
这当然不意味着李益不欣赏自己的边塞之吟,也不排斥在“只将诗思入凉州”的诗句中多少含有自赏的意味。但那自赏之中分明蕴含着无可奈何的苦涩。潇洒轻松与悲慨苦涩的矛盾统一,正是这首诗的一个突出特点,也是它耐人寻味的重要原因。
从军北征
李益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这里是一个壮阔而又悲凉的行军场景,经诗人剪裁、加工,并注入自己的感情,使它更浓缩、更集中地再现在读者面前。
李益对边塞景物和军旅生涯有亲身的体验。他的边塞诗与有些人的作品不同,并非出于想象或模拟,而是直接来自生活,因而诗中往往隐藏着他自身的影子,对读者有特殊的感染力量。这首诗的题目是《从军北征》,说明诗人也参加了这次远征,正如黄叔燦在《唐诗笺注》中所指出,“碛里征人,妙在不说着自己,而己在其中”。当然,这首诗的感染力之所以特别强烈,更因为他善于运用诗人独有的敏锐的观察力,从远征途中耳闻目睹的无数生活素材中选取了一幅最动人的画面,并以快如并刀的诗笔把它剪入诗篇。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话来说,这正是一个诗人必须兼有的“能感之”和“能写之”的本领。
诗的首句“天山雪后海风寒”,是这幅画的背景,只七个字,就把地域、季节、气候一一交代清楚,有力地烘托出了这次行军的环境气氛。这样,接下来不必直接描述行军的艰苦,只用“横笛遍吹《行路难》”一句就折射出了征人的心情。《行路难》是一个声情哀怨的笛曲,据《乐府解题》说,它的内容兼及“离别悲伤之意”。王昌龄在一首《变行路难》中有“向晚横吹悲”的句子。而这里用了“遍吹”两字,更点明这时传来的不是孤孤单单、声音微弱的独奏,而是此吹彼和、响彻夜空的合鸣,从而把读者带进一个悲中见壮的境界。
诗的后两句“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是这一片笛声在军中引起的共感。句中的“碛里”、“月中”,也是烘染这幅画的背景的,起了加重首句的作用,说明这支远征军不仅在雪后的天山下、刺骨的寒风里,而且在荒漠上、月夜中,这就使人加倍感到环境的荒凉、气氛的悲怆。也许有人对这两句中“三十万”的数字和“一时回首”的描写,感到不大真实,因为一支行军队伍未必如此庞大,更不可能全军都听到笛声并在同一时间回首顾望。但是,植根于生活真实的诗歌,在反映真实时决不应当只是依样画葫芦,为了托出一个特定境界,收到最大艺术效果,有时不但容许而且需要运用夸张手法。李益的这两句诗,如果一定要按照碛上行军的实际人数、按照闻笛回顾的现场情况来写,其艺术效果必将大打折扣。只有象现在这样写,才能充分显示这片笛声的哀怨和广大征人的心情,使这支远征队伍在大漠上行军的壮观得到最好的艺术再现,从而获致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全出”的艺术效果。这不但不违背真实,而且把真实表现得更突出,更完满,也更动人。
乐声对人有巨大的感染力。李益在一些写边情旅思的诗中善于从这一点着眼、下笔,让读者随同乐声进入诗境,通过乐声引声的反应窥见诗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如在《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两句中,诗人明点出征人因笛声而触发的是一夜望乡之情;在这首诗中,他却只摄取了一个回首看的动作,没有说明他们为什么回首看以及回首看时抱什么心情,但寓情于景,情在景中。这一动作所包含的感情,是一言难尽,又可想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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