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22章 曲則全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堯的兒子,漢武帝的奶媽

歷史上“曲則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堯舜傳位。堯的兒子叫丹朱(他雖是皇帝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太子的名稱),所謂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親,其實也沒有大壞處,只是頑皮。堯用盡了種種辦法教導他,始終不太成材。一個世家公子,有錢、有地位、有勢力,在教育立場上看,有他先天性的優越,同時也有先天性的難以受教的缺失。據說,堯為這個兒子,發明了圍棋(我們現在玩的圍棋,便是堯所發明的),以此來教他的兒子,訓練他的心性能夠縝密寧靜下來,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沒有達到國手的境界,到底還是無效。因此,堯把帝位傳給了舜,歷史上稱謂“公天下”。在後來歷史學家,認為帝堯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時也是保全自己後代子孫的最高辦法。如果當時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話,也許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變成非常壞、非常殘暴,那麼堯的後代子孫,也可能會“死無瞧類”了。他把天下傳給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後代,這便是“曲則全”最高運用的道理。

現在,再舉三則歷史實例: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22章 曲則全


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東方朔。朔曰:此非唇舌所爭,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固謂曰:汝痴耳!帝今已長,豈復賴汝哺活耶!帝悽然,即敕免罪。

《史記》載救乳母者,為郭舍人,現在據劉向《說苑》等記,說是東方朔。餘姑且認為是東方朔,較有趣味。

在歷史的記載上的漢武帝,有人說他是“窮兵黷武”,與秦始皇並稱,同時也是歷史上的明主。漢武帝有個奶媽,他自小是由她帶大的。歷史上皇帝的奶媽經常出毛病,問題大得很,因為皇帝是她的乾兒子,這奶媽的無形權勢,當然很高,因此,“嘗於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憲”,漢武帝也知道了,準備把她依法嚴辦。皇帝真發脾氣了,就是奶媽也無可奈何,只好求救於東方朔,東方朔在漢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調皮耍賴的人。漢武帝與秦始皇不同,至少有兩個人他很喜歡,一個是東方朔,經常與他幽默——滑稽、說笑話,把漢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漢武帝很喜歡他,因為他說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一個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經常在漢武帝面前頂撞他,他講直話,使漢武帝下不了臺。由此看來,這位皇帝獨對這兩個人能夠容納重用,雖然官做得並不很大,但非常親近,對他自己經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有這麼大關係。奶媽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辦理,實在不能通融,只好來求他想辦法。他聽了奶媽的話後,說道,此非唇舌所爭——奶媽:注意啊!這件事情,只憑嘴巴來講,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教導奶媽說:“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你要我真幫忙你,又有希望幫得上忙的話,等皇帝下命令要辦你的時候,一定叫把你拉下去,你被牽走的時候,什麼都不要說,皇帝要你滾只好滾了,但你走兩步,便回頭看看皇帝,走兩步,又回頭看看皇帝。千萬不可要求說:“皇帝!我是你的奶媽,請原諒我吧!”否則,你的頭將會落地。你什麼都不要講,喂皇帝吃奶的事更不要提。“或可萬一冀耳”!或者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可以保全你。

東方朔對奶媽這樣吩咐好了,等到漢武帝叫奶媽來問:“你在外面做了這許多壞事,太可惡了!”叫左右拉下去法辦。奶媽聽了,就照著東方朔的吩咐,走一兩步,就回頭看看皇帝,鼻涕眼淚直流。東方朔站在旁邊說:你這個老太婆神經嘛!皇帝已經長大了,還要靠你餵奶吃嗎?你就快滾吧!東方朔這麼一講,漢武帝聽了很難過,心想自己自小在她的手中長,現在要把她綁去砍頭,或者坐牢,心裡也著實難過,又聽到東方朔這樣一罵,便說算了,免了你這一次的罪吧!以後可不要再犯錯了。“帝悽然,即敕免罪”。暫且交付看管起來,也就好了。

像這一類的事,看起來,是歷史上的一件小事,但由小可以概大。此所以東方朔的滑稽,不是亂來的。他是以滑稽的方式,運用了“曲則全”的藝術,救了漢武帝奶媽的命,也免了漢武帝后來的內疚於心。

假如東方朔跑去跟漢武帝說:“皇帝!她好或不好,總是你的奶媽,免了她的罪吧!”那皇帝就更會火大了。也許說:“奶媽又怎麼樣,奶媽就有三個頭嗎?”“而且關你什麼事,你為什麼為她說情?”“可能她的犯罪,都是你的壞主意吧!”同時把你的講話傢伙也一齊砍下來,那就吃不消了。他這樣一來,一方面替皇帝發了脾氣,你老太婆神經病,十三點!如此一罵,皇帝難過了,也不需要再替她求情,皇帝自己後悔了,也不能怪東方朔,因為東方朔並沒有請皇帝放她,是皇帝自己放了她,恩惠還是出在皇帝身上,這就是“曲則全”。



劉備的淫具,齊景公的劊子手

(先主)劉備在蜀,時天旱,禁私釀,吏於人家,索得釀具,欲論罰。簡雍與先主遊,見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何以知之?對曰:彼有其具。先主大笑而止。

三國時代,劉備在四川當皇帝,碰當天旱——夏天長久不下雨,為了求雨,乃下令不準私人家裡釀酒,就如現在政府命令,不準屠宰相類同。因為釀酒,也會浪費米糧和水,就下令不準釀酒。命令下達,執行命令的官吏,在執法上就發生了偏差,有的在老百姓家中搜出做酒的器具來,也要處罰。老百姓雖然沒有釀酒,而且只搜出以前用過的一些做酒工具,怎麼可算是犯法呢?但是執行的壞官吏,一得機會,便“乘時而駕”,花樣百出,不但可以邀功求賞,而且可以藉故向老百姓勒索、敲詐,報上去說,某人家中,搜到釀酒的工具,必須要加處罰,輕則罰金,重則坐牢。雖然劉備的命令,並沒有說搜到釀酒的工具要處罰,可是天高皇帝遠,老百姓有苦無處訴,弄得民怨處處,可能會醞釀出亂子來。簡雍是劉備的妻舅,有一天,簡雍與劉備兩郎舅一起出遊,順便視察,兩人同坐在一輛車子上,正向前走,簡雍一眼看到前面有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在一起走路,機會來了,他就對劉備說:“這兩個人,準備姦淫,應該把他倆捉起來,按姦淫罪法辦。”劉備說:“你怎麼知道他們兩人慾行姦淫?又沒有證據,怎可亂辦呢?”簡雍說:“他們兩人身上,都有姦淫的工具啊!”劉備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懂了,快把那些有釀酒器具的人放了吧。”這又是“曲則全”的一幕鬧劇。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22章 曲則全


當一個人發怒的時候,所謂“怒不可遏,惡不可長”。尤其是古代帝王專制政體的時代,皇上一發了脾氣,要想把他的脾氣堵住,那就糟了,他的脾氣反而發得更大,不能堵的,只能順其勢——“曲則全”——轉個彎,把他化掉就好了。這是說身為大臣,做人家的幹部,尤其是做高級幹部,必須要善於運用的道理。歷史上這些故事多得很,我們再看第三個:

齊有得罪於景公者,公大怒。縛至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諫者誅,晏子左手持頭,右手磨刀,仰而問曰:古者明王聖主肢解人,不知從何處始。公離席曰:縱之,罪在寡人。

周朝,春秋時代的齊景公,在齊桓公之後,也是歷史上的一位明主。他擁有歷史上第一流政治家晏子——晏嬰當宰相。當時有一個人得罪了齊景公,齊景公乃大發脾氣,抓來綁在殿下,要把這人一節節地砍掉。古代的“肢解”,是手腳四肢、頭腦胭體,一節節地分開,非常殘酷。同時齊景公還下命令,誰都不可以諫阻這件事,如果有人要諫阻,便要同樣地肢解。皇帝所講的話,就是法律。晏子聽了以後,把袖子一卷,裝得很兇的樣子,拿起刀來,把那人的頭髮揪住,一邊在鞋底下磨刀,做出一副要親自動手殺掉此人,為皇帝洩怒的樣子。然後慢慢地仰起頭來,向坐在上面發脾氣的景公問道:“報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難下手,好像歷史上記載堯、舜、禹、湯、文王等這些明王聖主,要肢解殺人時,沒有說明應該先砍哪一部分才對?請問皇上,對此人應該先從哪裡砍起?才能做到像堯舜一樣地殺得好?”齊景公聽了晏子的話,立刻警覺,自己如果要做一個明王聖主,又怎麼可以用此殘酷的方法殺人呢!所以對晏子說:“好了!放掉他,我錯了!”這又是“曲則全”的另一章。

晏子當時為什麼不跪下來求情說:“皇上!這個人做的事對君國大計沒有關係,只是犯了一點小罪,使你萬歲爺生氣,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殺他呢!”如果晏子是這樣地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為什麼搶先拿刀,要親自充當劊子手的樣子?因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明其妙的人,聽到主上要殺人,拿起刀來就砍,這個人就沒命了。他身為大臣,搶先一步,把刀拿著,頭髮揪著,表演了半天,然後回頭問老闆,從前那些聖明皇帝要殺人,先向哪一個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請主上指教是否是一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說,你怎麼會是這樣的君主,會下這樣的命令呢?但他當時不能那麼直諫,直話直說,反使景公下不了臺階,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則全”的諫勸藝術了!

大概把這些歷史故事瞭解以後,可作人生做人處事的參考。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間朋友之道,也是一樣。人非修學不可,讀了書要學以致用,但有時候書雖讀得多,碰到事情的現場,脾氣一來,把所讀的書都丟掉了,那就沒有辦法的事。

枉則直的教育法

其次,我們再用歷史故事說明“枉則直”的道理。漢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學生,所以,我們講老莊的思想學術,引用他的故事亦蠻多的,現在又要借用他的一則歷史故事:

漢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後兄長君。弟廣國,字少君。初為人略賣,傳十餘家。聞皇后立,乃上書自陳。厚賜田宅,家於長安。周勃、灌嬰等曰:吾屬不死,命且懸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恐又復效呂氏也。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兩人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過去宗法社會,重視長子,大兒子可以繼承皇帝位子,這是古代傳統的習俗。漢文帝的大兒子的媽媽姓竇,兒子當了太子,母親便順理成章當上皇后(過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一個生兒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可是,竇家這位皇后,家庭履歷並不太高明,她是貧賤出身。皇后的哥哥名字叫做“長君”,有個弟弟名叫“廣國”,又名“少君”。竇家這個小兄弟更慘,年輕的時候,被騙子騙走,把他賣掉,這家買來,賣給那家,輾轉賣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幾歲時,聽到姊姊當了皇后,他便寫信給皇后,說明彼此之間同胞姊弟的關係。竇皇后接到信以後,既驚喜,又懷疑,寫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騙走賣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后說明小時候同胞手足間,如何共同生活,姊弟如何相親相愛,列舉事實證明,皇后才相信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為報告中所說的事,只有他們姊弟之間才曉得。從此歸宗認親,一步登天,“厚賜田宅”,賞賜田宅很多;“家於長安”,住到國都所在地來,以便姊弟間可以時常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我們曉得漢朝的歷史,一起手,便有外戚之禍。漢文帝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就是因為漢朝劉家的老太太呂后造反出了問題,才有機會輪到他當皇帝。漢高祖死後,呂后當權,想要把劉家——漢高祖後代都弄光,給自己孃家呂氏後代當皇帝。這件政變的大禍事,全靠跟劉邦同時起義的老幹部周勃與陳平他們設計平息了。周勃與灌嬰,都是追隨漢高祖劉邦一同起來打天下的、立有汗馬功勞的將領。他兩人看到竇皇后姊弟之間這個情形,便聯想到剛剛過去呂后與呂家的故事,就商量說,我們這些人,與漢高祖一起出來打天下,出生入死,總算留下一條老命,現在業已過了退休高齡,將來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現在情形看來,我們的命運,還須掌握在竇家姊弟的手裡,而且這兩姊弟出身貧賤,知識、道德、修養都很低。像這種人,一旦進入政治舞臺,手上有了權勢,如果殘暴起來,比知識分子出身的人,還要殘暴得多。周勃與灌嬰,在幾千年前,雖然出身行伍,但憑人生經驗,就早已看出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沒有正確中心思想和深厚學術修養的人,一旦出來當政,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有此遠見,的確高人一等,無怪能做開國功臣之一。商量結果,唯一辦法,只有首先教育他們讀書明理,“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唯一的補救辦法,為了他們好,為了竇家好,為了我們全體高級老幹部,將來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審慎選擇一批好的老師,和一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來輔導他步入正途。周勃他們認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不從教育著手,“恐又復效呂氏也”,這兩個人將來當權了,恐怕要學呂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險了。“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於是選拔有學問、有道德、有節行的人(有學問的人,不一定品行好,因此必須要加一項有節行)與他做朋友,並教他讀書。竇家兄弟兩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從此便變成謙虛退讓的君子,與世無爭,這有多好啊!皇親國戚之間,還有誰敢欺負他,他也不欺負人。身為皇親國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貴驕人,自然更為高貴了!這兩兄弟後來學問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親屬,他們是非常講學問、講道德,絕對不以自己的尊貴,去欺負人家,傲視人家,不要法律的約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這樣的學問、這樣的修養,因此而終前漢世代,竇氏世澤綿長,成為世家大族。這就是“枉則直”的道理。

實際上,周勃、灌嬰對竇皇后姊弟之間這樣處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說是別有私心的。他們是為了自己將來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會被陷害,所以也非聖人之道。聖人之道,是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應為大眾著想。倘認為像竇少君兄弟這樣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應該加以教育而造就他為國家所用的人才,並非只顧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應當如此,老莊之道,也不例外。歷史上記載得很明顯,他們兩個人的動機,不是為別人著想,也不是為國家天下著想,而只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而有此一動機的,所以只能說是一種權術手段。但是這個手段,已經夠高明,夠美好,事實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經》“枉則直”的原則了!

下面晏子這一個“枉則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則直”的道理:

晏子(嬰)謂曾子曰: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圓中規,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故君子慎隱揉。和氏之壁,井裡之困也。良工修之,則為存國之寶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輩,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這個人(大概曾子那時年紀很少,該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對曾子說:“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不像現代是橡皮的。車輪是圓的,可是山上的木頭是直的,沒有彎曲的,“良匠揉之,其圓中規”。好的木工,把直的木頭拿來加工,變成彎的圈圈,一經雕鑿過,這個圓圓剛好中規中矩,剛剛是一個圓圈,沒有一點偏差。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木頭的本身,雖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節的凸出來,或者是木頭有一個地方凹下去,這兩種情形,都是木頭的缺點,可是經過木工的雕鑿,“不復贏矣!”這個木頭,如有缺點做成車輪,要載很重的東西,那怎麼行呢!但是經過一個木工的整理過,它沒得缺點了,便可發出堅強的作用來。


南師寶藏:《老子他說》22章 曲則全


“故君子慎隱揉”。什麼叫“隱揉”呢?慢慢地、漸漸地。所以說,要學會做一個君子,便要謹慎小心,致力學問修養,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車輪子一樣,慢慢地雕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東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來了,到這時候,才看出成績。所謂“慎隱揉”。就是慢慢地、漸漸地、靜靜地,不急躁地去做。這就是告訴曾子,人生的學問道德修養,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個觀念,“和氏之壁”。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塊大的寶石——玉,就是藺相如見秦昭王“完壁歸趙”的那塊玉。原是楚國的玉工卞和,觀察到荊山有一塊大石頭,斷定它裡面蘊藏有一方美玉。最初還沒有人相信,指他說謊話騙人,卞和因此還受了刑罰,兩腿被鋸斷了。後來事實證明,的確其中有玉,一躍而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玉。卞和好冤枉啊!但這塊寶玉,當它還沒有開鑿出來,只不過是一塊噗石而已。如同鄉巴佬,生活沒得辦法,到山上弄塊石頭——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準了,鑿開了裡面有玉,就會發財。這和窮人到沙灘上淘金是一樣的。可是,石頭固然找對了,但必須經過良工加以切磋、雕琢,製做成為上好的珍品,那麼,這塊石頭才能成為“存國之寶”,象徵保全一個故國的大寶了。它本來不過是山裡一塊沒有人要的石頭,連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來後,經過人工雕鑿整理,就變成“存國之寶”。引用這個故事來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個普通的人,要想變成一個聖人,或者是要開創一番事業,處處需要學問、道德、知識、技能,但須看你自己平常所學、所修養、所注意的是什麼?這就是說明了“枉則直”的一則作用。

再說“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時,翟人有獻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嘆曰: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欒枝曰: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說之。欒枝曰: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

“窪則盈”。水性下流,凡是低窪的地方,流水積聚必多,最容易盈滿。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謂的霸主,並非後來項羽自稱為“西楚霸王”的霸王。後世所謂的“霸王”,應該等於現在世界上的發達國家,在國際間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聲望威力。尤其晉文公是春秋時候第二個霸主,而且他更與齊桓公所遭遇家庭問題所發生的變故,類似而又不同。他因為後孃的爭權而發生變故,逃亡在外,歷盡艱危險阻,吃盡苦頭,餓過飯,幾乎把命都丟掉,流亡了十九年,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最後復國,所以晉國在他手裡成為一個霸主。當他當了霸主的時候,翟這個地方(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晉文公貢獻一件長得很大的—一起碼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靈的狐狸,結果也難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殺了,得了一張大皮。在過去以狐皮製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貴,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沒有這種資格和本錢,因此得到這樣好的一張特等狐皮,自然要獻給君主。另外一張豹的皮,也是有特別花紋的皮色,都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這樣的珍品,因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所以看了以後,不免引起感慨,大嘆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長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動物有什麼罪呢?可是這兩個傢伙,硬是被人打殺了,只是因為它的皮毛長得太過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禍害的降臨!

這時,曾經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欒枝的大夫,聽了晉文公的感嘆,就接著說:“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這幾句話是很妙的雙關語,他說:“一個國家擁有廣大的土地(春秋時候,人口很少,沒有開發的地方很多),君主內府(宮廷)的財帛又那麼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沒有飯吃。那豈不是如這兩頭被殺害的狐狸、豹子一樣的可怕嗎?”欒枝這話說得很幽默,換句話說,他當時所講的話與後世禪宗祖師們的話頭一樣,都具有面面觀的價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聽別人吹牛的天才,才可聽得懂。像齊桓公、晉文公、漢高祖這些人,專門會聽別人吹大牛的,自然心裡有數。欒枝的話也可以解釋為:我們國家的土地那麼廣大,而你私人皇宮的財產又那麼多,“福者禍之所倚”,說不定有一天也像這狐豹的皮件一樣,落到別人的手裡啊!這幾句話很難解釋,很難作明白的表達,直譯成白話,就沒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為古文,則自成為一套文學邏輯。古文為什麼不明講呢?如果用現在的白話文的體裁語氣,講完了以後,等於在洗澡堂裡看裸體,一覽無餘,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在說話的藝術上,變成太直,等於頂撞,絕對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則全”的原則。同樣的語意,經過語言文字的修飾,便可以當作指責,也可以當作比喻。不要認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講話未必真會那麼講。在我的經驗中,曉得前輩說話,真的那麼講,因為我小時候聽到前輩先生們講話,他們嘴裡講出來的話就是文質彬彬的。自己讀書沒有讀好,聽他們講話往往會聽錯了,不像現在一般講話,一點韻味也沒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說成“善哉!善哉!”這又為了什麼?因為古人認為語意如不經修飾,就不足以表示有學問的修養。現在如果用這種語彙,說委婉的話,卻反遭人譏誚為“咬文嚼字”了。

晉文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內心的感慨,再經過跟在他身邊的親信接上這麼一句“獨非狐豹之罪乎?”晉文公便說:“善哉說之!”意思是說:好!你的道理說得對,你就把你要說的道理直接講個徹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顧忌了!

欒枝說:“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你沒有平均地權,把沒有開發的地區分配給人民耕種,將來就會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別人就會起來分配。你宮廷中財產那麼多,沒有替社會謀福利,將來就會有人將你皇宮的寶藏拿走了。晉文公說:你說的全對!因此馬上就實施政治改革,“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這就是“窪則盈”的道理。

我們再說一個“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問政於咎犯。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古之所謂致師而戰者,其斯之謂乎?

“咎犯”是一個人名,不要認為“咎”是過錯,“犯”是犯了罪,這樣解釋那就糟了(一笑)。咎犯和欒枝,都是晉文公身邊的高級幹部,而且都是跟晉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吃盡苦頭的人。有一天晉文公與他討論政治的道理,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咎犯答覆說:你要在經濟上、財政上,做平均的分配,合理的分配。比如我們分配一塊肉,煮熟了來分配,還不如分腥的好。拿一塊生的豬肉分給人家,五斤也好,十斤也好,分到豬肉的人,也許紅燒,也許清燉,比較方便,一定要煮熟切片再分送給人家,那麼,人家就固定非吃白切肉而不可了!這樣,就有點強迫別人的意志了!這是分熟的不如分腥的涵義,是用譬喻的邏輯。再說,分食物給人家,不如分地給人家自己去耕地好。也就是說,最好是把王室的私有財產——土地,平均地權,分配給老百姓以後,“而益其爵祿”,不但分配給他土地,使其生活安適,而且給他適當的職務,使他有事情可做。這樣一來,自己的財產雖然分配給了老百姓,在形態上好像是把財產分掉了,其實老百姓富有了,也就是王室國家的富有。“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這兩句又是什麼內涵呢?因為萬一有敵人來侵犯,全國老百姓不要你下達命令,自然會起來作戰,如果我們共有的國土被敵人佔據了,那大家也完了。何謂“致師而戰者”?“致師”,是不等到下達命令,老百姓自動地都來動員,因為國家的災難,就是人民自己的災難,這是“致師而戰”的內涵,同時也說明了“窪則盈”的原理。

我們現在費了很多時間力氣,說明了這幾句話的道理,下面再講一則歷史故事,來說明“敝則新”。

趙簡子謂左右車席泰美,夫冠雖賤,頭必戴之。履雖貴,足必履之,今車席如此泰美,吾將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

趙簡子也是戰國時代的大政治家之一,“謂左右車席泰美”。他看到左右的人,如一般官吏或侍隨官等人,都把他的車子裡鋪的席子,做得太講究了,拿現在比喻,地毯太好了,所以,他很不高興,向左右的人說:為什麼把我車子裡面佈置得那麼漂亮,那麼名貴呢!帽子再壞,還是戴在頭上。鞋再名貴,還是穿在腳底下,踏在地面。現在你們把車子鋪上那麼好的地毯,那麼我要穿上什麼鞋子,才能踏這地毯上面,以便名貴中更加名貴呢!即使換了一雙更名貴的鞋子,我可無法再到我媽媽那裡找一雙漂亮的腳來穿這雙好的鞋子呢!那怎麼辦!“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這句話,就同參禪一樣是話頭,人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美上而輕下”也是不合理的,這不是道德的根本。他吩咐把漂亮的地毯拿掉,保留原來的樸實,那才是永遠是常新的。

我們引用歷史的故事,來說明老子這幾句話的作用,使大家瞭解在行為上、做人處事的原則。一個人做人做事,無論大事小事,一定要把握住道家的精神——“曲全”、“枉直”、“窪盈”、“敝新”這幾個原則才好。這是人生的藝術,自己要把這一生的生活,個人的事業前途,處理得平安而有韻味,就應該把握這一些原則。而這四個原則,歸納起來,統屬於“曲則全”的延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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