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3 永無贏家(傳奇故事)

洪武二十五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數日來一直憂心忡忡的潁國公傅友德帶著侍衛,去秦淮河邊散步。走著走著,忽聽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撞入耳鼓。

循聲望去,數十丈遠處,幾個蒙面黑衣人正手持利刃,瘋狂追殺一個青年男子。青年男子受了重傷,滿身血汙,踉踉蹌蹌奔上了河堤。前有深水阻道,後有惡徒緊逼,走投無路之際,青年男子索性昂首挺胸,衝著黑衣人悲憤大罵:“你們這幫殺人如麻的爪牙,動手吧,你爺爺我不怕死!”

“對不住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請放心,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些。”其中一個黑衣人飛撲上前,揮刀劈向青年男子的胸口。傅友德看得真真切切,刀光閃過,血濺進射,青年男子一頭倒栽進了秦淮河。那幾個黑衣人相互瞅了一眼,緊接著疾奔而去,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他們兇狠歹毒的殺人手法,當是時下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呆立半晌,傅友德重重嘆口氣正欲走開,卻見水面上血花湧動,那個青年男子拼力探出了頭。傅友德四下望望,低聲吩咐趕緊救人。侍衛七手八腳將人拽上岸,傅友德又讓侍衛脫下衣服,包裹住青年男子速速回府,並安置在後院柴房。

足足昏睡了兩天兩夜,青年男子終於從鬼門關爬了回來。當得知救他的是潁國公傅友德時,青年男子強忍傷痛滾下床,“咚咚咚”便是三個響頭。傅友德問他為何會遭到錦衣衛的追殺。話未出口,青年男子已是淚流滿面,悲聲回道:“傅國公,我是周將軍的義子周大復啊。十年前,周將軍收我為義子,寄養在鄉郊。我義父還有義兄,死得太慘了!”

他口中所稱的周將軍,是跟隨當今天子明太祖朱元璋南征北戰、立下累累戰功的周德興。洪武三年,他被封為江夏侯。但幾天前,周德興的兒子周驥酒後亂性,與宮女勾搭成奸。春宵一度人未醒,醜事已傳到了朱元璋耳中。後宮之中,上至三宮六院九妃二十七世婦,下至掃地打雜的宮娥丫鬟,都是朕的女人。敢碰朕的女人,你小子簡直是色膽包天!朱元璋龍顏大怒,當即下旨:殺!子不教,父之過,連他老子周德興一塊兒殺!

這樁株連九族的血案發生後,傅友德猶如驚弓之鳥,茶飯不思。他和周德興浴血沙場,結下了生死之誼,兄弟遭難,他卻大氣都不敢出。也難怪,天子嗜殺成性,翻臉不認人,哪怕說錯半個字,都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周大復咬牙說道:“短短几年,捨生忘死打江山的六公二十八侯都快被皇上殺絕了。傅將軍,這樣的暴君,又怎值得你擁戴輔佐?”

“賢侄,不可胡說,小心隔牆有耳。”傅友德聽得心頭一哆嗦,忙攔住了周大復的話茬。自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設立特務機構錦衣衛以來,細作遍佈天下,密如蛛網,你半夜打了幾個噴嚏、撒了幾泡尿,都在他們掌控之內。這絕非誇大其詞。上個月,在翰林院編校史書、年至耄耋之年的老朋友錢宰博士就差點觸了大黴頭。那天,錢博士下朝回家,嘟嘟囔囔吟了一首詩:“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意思是說,我都這麼大把歲數了,每天還要按時上下班,太累,若能早點退休,回家種地,一覺睡到自然醒該有多美。誰想,次日上朝,朱元璋一見錢博士就說,你昨天唸的那首詩很棒,可是朕並沒嫌你遲到,還是把“嫌”字改成“憂”字再發表吧。錢博士一聽,當場嚇出一身白毛汗,急忙磕頭謝罪。好在朱元璋心情好,沒揪下他的腦袋做酒盅。從那以後,不管是做飯的廚師,門口的乞丐,還是睡在枕旁的小妾,錢博士瞅誰都像皇上安插的眼線,他恨不得穿針引線將自己嘴巴縫上。

聽傅友德提及錢宰,周大復不覺眼前一亮:“我義父一家被滿門抄斬,根本就是一場陰謀,是林裕妃那個賤女人的誣陷。傅國公,請恕我唐突,誰敢保證下一個不是你?要想逃過災禍,唯有請錢博士相助。”

錢宰乃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他能有何辦法?見傅友德不解,周大復說道:“當然有。筆桿子殺人,比刀劍更狠!”

茅廁之中獻妙計

一轉眼,中秋節到了。傅友德擺下酒宴,邀錢宰人府賞月。雖說是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可傅友德仍不敢掉以輕心。酒過三巡,傅友德衝錢宰使了個眼神,起身去了茅廁。不一會兒,錢宰也打著酒嗝跟去。

“錢博士,今年我們尚能把酒賞月,至於明年,可就不好說嘍。”傅友德瞥著錢宰開了口。

錢宰似乎喝大了,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硬著舌根轉了話題:“傅國公,謝謝你今晚的盛情招待。特別是那盤香酥雞,味美可口又筋道,應該是用公雞做的吧?呵呵,還是做母雞好,老老實實下蛋,本本分分孵雛,省得挨刀。”

沒錯,公雞體健肉實,烹製出的香酥雞自然有嚼頭。轉念一想,傅友德回過味來——當初打天下,要用武將,如今天下太平,當用文人安邦治國,再留著武將無異於在自家院裡養老虎。早些日子,宮裡宮外風傳,說朱元璋看皇太子儒弱,擔心將來強臣欺主,便以種種藉口大開殺戒,李善長、徐達等一干功高蓋世的武將先後死於非命。皇太子勸父親不要濫殺無辜,朱元璋把一根長滿刺的棍子扔到地上,命皇太子去撿,結果扎破了手掌。朱元璋冷哼:朕要不為你拔除毒刺,你哪會有好日子過!

這個傳言,想必錢宰也早有耳聞,不然,他也不會有此感慨。傅友德壓低聲音道:“母雞長肥了也會挨刀,比如熬製調理氣血的母雞湯。錢博士,關鍵不在牡牝,而在主人的喜好。”

聞聽此言,錢宰顯然一怔。細細咂摸,著實有理,皇太子的老師宋濂就是個例子。宋濂老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連朱元璋都是他的鐵桿粉絲,熱熱乎乎如同一家人。後來,宋濂的孫子牽扯進了胡惟庸案,朱元璋翻臉比翻書還快,一道聖旨便將口口聲聲尊為“聖人”的老先生貶到蠻荒之地,落了個病死異鄉的下場。此外,與宋濂並稱“浙東四先生”之一的劉基牛不牛?再牛也沒得善終。由此看,天子不光殺“公雞”,心氣不順照樣會拿“母雞”開刀。再想想上次,隨口胡謅了一首詩,就差點挺屍去見閻王,至今還覺得後脖頸“颼颼”直冒冷風。

錢宰越想越後怕,膽突突地問:“傅國公,咱們交往了大半輩子,你說,老朽該怎麼辦?”

傅友德湊到跟前,從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窩裡鬥!”endprint

這一招並非傅友德謀劃出來的,而是周大復教的。窩,是指“母雞窩”,必須想辦法轉移朱元璋的視線,讓他去殺那些耍嘴皮子的“母雞”,以此保全已經所剩無幾的武將。之所以選中錢宰,原因很簡單。第一,在朱元璋眼裡,他是個十足的書呆子,絕少摻和政事;第二,他和胡惟庸、宋濂等重臣堪稱手足。眼瞅著手足被剁光,你就一點都不心疼?

玉盤西斜,送錢宰走出府宅,傅友德趕往後院去見周大復。周大復再次跪倒,連聲道謝:“傅國公,我替我義父義兄和上百口無辜被殺的周家人謝謝您。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賢侄請起。我和你義父也是過命的兄弟,若能為他報仇,我自當全力以赴。可我擔心錢博士迂腐木訥,又豈是林裕妃那個妖媚女子的對手?”傅友德暗暗為錢宰捏一把汗。

大明後宮,妃子共分九等,貴妃的地位最高,其次是淑妃、寧妃、賢妃等,裕妃排在末位。別看林裕妃等級最低,可她豔若桃花又工於心計,已將幾個貴妃、淑妃拉下馬,打人了冷宮。此次周驥“染指”的宮女,原是侍候淑妃的。宮女出了穢行,淑妃哪能逃得了干係?為爭寵而害了淑妃和周家上百人的性命,林裕妃的手段可謂陰毒至極。讓一個糟老頭子和她鬥,能有幾分勝算?不料,周大復卻哼道:薑是老的辣,您瞧好吧,那個賤女人的死期不遠了!

果不其然,數日之後,一個令傅友德難以置信的消息傳遍了南京城:林裕妃受老爹林元亮的牽連,被賜白綾自盡!

血雨腥風文字獄

聽聞林裕妃已死,傅友德當夜便同周大復偷偷摸摸去了荒郊野外,拜祭被冤殺的周德興將軍。尚未靠近墳冢,周大復突然一把拉住了傅友德:“有人!”

月色中,只見有個黑影正坐在周德興將軍的墳前。

瞪眼細瞅,傅友德認出來了,是錢宰錢博士。只見錢博士衝墳墓拱拱手,口氣多了絲狠勁:“周將軍,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情知來日無多。能在去見將軍前幫你解解氣,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還請周將軍轉告宋老弟,即便舍了這條老命,老朽也要為他討個公道!”

目送錢宰慢騰騰走遠,傅友德不由暗歎:武夫殺人,動刀動槍;文人奪命,動筆動墨。就像林裕妃和她的老爹林元亮,毫不起眼的一個“則”字便送他們踏上了黃泉路一與傅友德一過完中秋佳節,錢宰就著手整理《張士誠傳》。張士誠,字確卿,乳名九四,也是一代梟雄,曾與朱元璋打得你死我治,並在高郵稱王,國號大周。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朱元璋調集重兵,經過數年征戰,總算滅了張九四。錢宰剛給他寫完傳記,便瞄見朱元璋走進了翰林院。他沒去迎駕,而是故作入神,嘖嘖有聲:被人當猴耍了還臭美呢,這天下第一號大傻瓜的名號非你莫屬。朱元璋犯了悶,這老東西罵誰呢,我得問個明白。錢宰慌忙下跪,引經據典:張九四自立為王,覺得自己的名字太俗,就請那些大儒給起個雅名。大儒們合計再三,送了他“士誠”兩個字。殊不知,《孟子》中有“士誠小人”之句。皇上,你看他們悄沒聲兒地就把張九四給罵了,張士誠這大傻瓜到死都沒覺悟。聽到這兒,朱元璋若有所思,轉身回宮取出林裕妃的老爹、浙江府學林元亮作的一篇中秋賀辭。坐穩龍椅後,朱元璋對文人產生了興趣,每逢節日盛典,文官們總會呈上一大堆辭藻華麗、順帶拍馬溜鬚的賀表。朱元璋出生於貧苦家庭,放過牛行過乞,偷過雞摸過狗,還當過小和尚,就是沒念過書。當看到“作則垂憲”一詞時,朱元璋想,這分明是暗諷我做過賊,誅之!那時,“則”、“賊”同音,好端端的一句話竟被他理解成了“學習做賊好榜樣”。

要說這世上,還真有拍馬屁不要命的主兒。林元亮這廂屍骨未寒,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那邊又寫了篇《萬壽賀表》。當轉交到錢宰手上時,錢宰盯緊其中的一句“垂子孫而作則”。朱元璋登時恨得咬牙切齒:還敢說我做過賊,誅!

這個趙伯寧也非好鳥,劉基被貶有他一份“功勞”。而就在朱元璋刀鋒一轉殺向文人時,因舉證胡惟庸謀反有功、被提拔為祥符縣學教諭的賈翥也撞上了槍口。他寫過一篇《正旦賀表》,內有“取法象魏”四個字。此時,朱元璋的想象力已變得無比豐富:取法,去發,這是在嘲笑朕當過和尚啊,殺!

殺戒大開,一時間,南京城內血雨腥風。太常卿張羽、河南左布政使徐賁、蘇州經歷孫右……前赴後繼去了陰曹地府。朝堂之上,儘管每天都會出現空缺,可傅友德倒比以前放心多了。風水輪流轉,等皇上殺盡那些搬弄是非、害死我眾多好兄弟的文官,武將們又該吃香的喝辣的了。再說,掰著指頭數數,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將領已所剩無幾,你要連窩端了,一旦邊關告急,誰給你看家護院?可沒高興幾天,大麻煩到了——坊間傳言,文官遭殃皆因錢宰胡說八道,而在背後蠱惑他胡說八道的正是潁國公傅友德!

這事能傳到這裡,自然也瞞不住皇上!傅友德慌忙去找周大復:“賢侄,錢博士說的都是事實,怎能是胡說八道?”

“不,錢博士確實是在信口雌黃。”周大復打斷傅友德,又拿“士誠”說起了事。《孟子》中的原文是“士,誠小人也”,這只是齊人尹士的自謙:見笑了,我是個小字輩。哪裡有汙衊張士誠是小人的意思?

“先別管是不是,眼下大難臨頭,我們該怎麼辦?”傅友德急問。周大復眉頭一斂,指蘸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大字:反!

反叛朝廷,那可是滅門之罪!傅友德禁不住渾身一顫,呆若木雞……

波詭雲譎無贏家

上當了!這是個精心謀劃的致命騙局,我被周大復耍了!

傅友德醒過神來,這時,周大復早已溜之大吉。在他的枕下,傅友德找到了一封書信。信中說,周大復並非江夏侯周德興的義子,而且和周家半絲瓜葛都沒有。他本姓張,叫張辰忠,是大周誠王張士誠的三兒子。當年,朱元璋攻破高郵,張士誠積薪齊雲樓下,驅群妾登樓,命養子張辰保縱火自絕,他的兩個親生兒子亦從此藏匿民間。這一仗,朱元璋收穫頗豐,不僅滅了死敵,得了城池,還從熊熊烈火中搶出了張士誠天姿國色的夫人陳貴妃,帶回宮內冊封為寧妃。只可惜,劫後好景不長,寧妃遭林裕妃陷害,很快香消玉殞。張辰忠長大成人後,發誓要報仇雪恥,於是取名周大復,倒唸則是“復大周”,暗含光復大周之意。秦淮河邊被追殺的一幕,其實是他自導自演的“苦肉計”,以此接近日日擔心步眾多開國猛將後塵的傅友德。他的用意非常明瞭:武將已殺戮殆盡,也該輪到文臣了。等殺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再奪回父親的江山。

信中還說:“傅國公,謝謝你和錢博士的鼎力相助。待日後事成,我定為你們建祠造廟,世代拜祭。順便再說一聲,那些傳言都是我放出去的。因為你勇武善戰,若不讓那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殺了你,我定難成事……”

可惡、可恨,你可坑死我了!傅友德急火攻心,“噗”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當日,朱元璋便傳旨令他進宮。君臣寒暄幾句,朱元璋忽地目露殺機:“傅將軍,你的小兒子有些不聽話。作為老爹,你說該怎麼辦?”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傅友德深知時任殿前親軍的兒子老實本分,忠於職守,可皇上要殺他們,就算說出天花也沒用。沉思片刻,傅友德一跺腳,大步奔出了殿。不待眾臣想明白他要幹啥,傅友德已提著兒子的頭顱快步返回,悲聲大叫:“皇上,你想要我們父子的腦袋,明說便罷,何必拐彎抹角?臣也送你一句話,你不顧兄弟之情、君臣之義屠戮功臣,用不了多久,你也會落到臣這般下場!”

一番痛訴,傅友德仗劍自刎。嚥氣之際,他恍惚看到,又有一個人被押上了大殿。

是……周大復!

“謀逆之臣,按律當誅。傅國公,意欲害朕之人即將陪你上路。放眼天下,還有誰敢覬覦朕的寶座?”朱元璋大笑,又看向抖成一團的錢博士,“錢博士,你說,朕有那麼好糊弄嗎?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嗎?”

敢情,錢博士也是朱元璋的眼線,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演戲:武將欺主,文臣惑上,如不除掉,兒子坐的龍椅就會變成扎屁股的針氈。

錢宰頓首道:“吾皇英明,朱家江山萬世永固!”

“這話朕愛聽。沒人能贏得了朕,朕永遠都不會輸!”朱元璋的笑聲震得大殿直晃,更震得人人腿肚子發軟。而他萬難料到,宮廷鬥狠,波詭雲譎,沒有人是永遠的贏家。數年後駕崩剛躺進墳墓,他的第四個兒子燕王朱棣便舉兵反叛,開始了復仇式的殘殺。因為功臣被屠殺罄盡,中央軍一敗塗地,建文帝也如人間蒸發般失蹤。據傳,朱棣乃朱元璋從張士誠手裡搶來的寧妃所生。被搶之時,寧妃已珠胎暗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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