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染了黑頭髮，在商場買了幾十塊的染髮膏，在院子裡邊曬太陽邊哼歌就把頭髮染了。我過年回家的時候，還跟我炫耀，“看我這黑頭髮，你媽給我染的，手法還行。”
真是個不細心的女兒，他不說，我一點都沒注意到，這個曾經能輕鬆揹著我爬山的男人，頭髮白過又染黑了，眼窩好像也陷得更深了，在女兒面前會撒嬌了，快變成一個小老頭了。可是之前，似乎就是昨天，我爸還不是這個樣子。
那個時候，我爸一頭濃密的黑髮，皮膚是那種健康的黝黑，手臂很有力量，能輕易把小胖墩的我舉過頭頂，還會笑呵呵地跟我承諾：等你考了第一名，給你買輛自行車。
我爸說話向來算數，所以這一次的承諾，我自然是深信不疑。
作為一個大人，我爸的攀比心是非常重的，他好哥們家的孩子跟我都是同齡人，大家聚在一起除了談一談最近的煩心事，必談的話題還有孩子的學習情況：
“我家孩子今天回家跟我說老師讓他當大隊長，我說耽誤學習，他還非要當……”
“我家孩子也是，小小年紀非要當什麼學習委員，自己才考第三……”
“你說我們家老大，非要一輛自行車，我說考第一給你買，還挺爭氣，就考了個第一……”
從我爸的話語中很容易能聽出來，他對我這個女兒是非常寵溺的，但是也有例外。比如當我考到第一名並且收到我學習生涯第一份大禮的時候，我居然不能獨享這一份禮物，並且還要大方的送走。
自行車不應該是我的嗎？為什麼要讓給妹妹？不行！
我通常把我的所有物劃好領地誰都不能侵犯，可是爸爸不一樣，妹妹也不一樣，他們是親人，他們是直系血緣關係的家人，並且以此為理由可以侵犯我的任何權益。最後，我還要被批評，“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很委屈。
“爸，你可以好好對我說，你不應該理所當然的要求我把自行車讓給妹妹，這是我通過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你也不應該揍我，我們有話要好好說，我打不過你，可是我堅持認為我是對的。她是妹妹，我知道我應該讓著她，但是我也有很喜歡的東西，不能全部都讓出去。”
如果當時我跟我爸這麼說，不知道換來的是心平氣和的談話，還是更嚴厲的說教。沒辦法知道，因為這些話，即使是過了十幾年，我都沒有和他說過。
所以有時候，我們埋怨父親不善言辭，不和我們溝通，其實，自己也並沒有主動和他好好聊過，哪怕一次。沒和他好好說過在學校喜歡哪個老師；沒和他好好說過和很好朋友鬧了彆扭；沒和他好好說過作為姐姐也不想讓給妹妹一些東西。
沒和他好好說過小學時候分數不好時，不想只是得到批評，還想要鼓勵。
沒和他好好說過中學時候也會喜歡小男生，也會逃課出去和小姐妹在外面瞎逛。
沒和他好好說過高三時候複習壓力大，想回家休息一下而不是繼續呆在學校矇住頭哭。
沒和他好好說過，大學時候瞞著他出去旅行很開心很安全並不需要很操心。
沒和他好好說過畢業之後的工作和生活也並不是很好，艱難的時候很想回家抱抱他。
我也從來沒有和他好好說過，我第一次做女兒，你第一次做爸爸，咱們互相體諒一下。
考研，對我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學習過程，對於我爸來說是個坎。
我爸一直覺得讀書是必須的，他的願望是什麼時候我能成為北大的女博士，我一直沒太敢告訴他，他女兒沒那麼優秀。我對讀書這件事是沒有異議的，對於考研也是。所以我不僅帶著他的期望去考研，重要的是我還帶著自己的熱愛。
經歷過漫長而煎熬的考研之後，很多人會格外喜歡那個時候奮力拼搏的自己，彷彿找到了高考時候熱血回憶，我當然不例外，我也喜歡不斷拼搏向上，努力變優秀的自己。
但是有時候，努力可以讓人神采奕奕，卻不一定有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我沒考上。對於這個結果，我只能說，“考研，我愛過你不後悔，也尊重故事結尾。”但對於我爸，我就要說聲抱歉了，辜負一個人的信任是一件讓雙方都很難過的事，尤其那個人是爸爸。他希望女兒可以變優秀，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遺憾的是，我讓他失望了。
但是啊，來自家人的鼓勵和祝福永遠是最好的良藥，他終於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嚴厲的斥責我，為什麼沒有考好，
而是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人生不只有這一種可能，考研失敗並不代表什麼。我格外感動，並不只是因為來自父親的安慰，更多的是感慨，原來他也並不是沒有變化，以前的那個嚴厲的父親在歲月的洗禮中和女兒一起成長，女兒少了倔強多了懂事，父親也總算知道孩子在挫折時需要的是鼓勵而不是責怪。
還是要誠懇的對他說一句：“爸爸對不起，我沒有考上研究生。”我沒有變成一個你心目中足夠優秀的北大女博士，但是我仍然在努力。
當我終於成一個小女孩變成一個能獨立做決定的大人時，父親也不可避免的成為了小老頭，本來想趁著黑髮好好愛他，沒想到不經意之間，他已經藏起了白頭髮。似乎沒辦法理直氣壯的告訴他：“爸爸，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你操心了。”在他眼裡，女兒永遠是女兒，只有操心的事不一樣了而已，惦記的人一個都不會少。
我一點都不喜歡聽莫文蔚唱的《當你老了》，似乎還是那個倔強又任性的小孩，不願意接受什麼命運的安排，但是宇宙秩序就像無意識的機器人，它踩著鋼鐵般的步伐節節逼近，讓你知道，你長大了，你的父親老了。
對於女兒的小時候來說，爸爸是神一般的存在，會把胖嘟嘟的小姑娘舉過頭頂，讓她看清戲臺子上的阿姨怎麼舞起水袖。對於女兒的青春時光來說，爸爸是必須要嚴防死守的敵人，一點小秘密都要藏好。對於女兒懂事之後的以後來說，爸爸變成了孩子，倔強並且沉默，你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各種“小把戲”，而你也大膽猜測，曾經他也知道你所有的“小秘密”。
龍應臺在《目送》中寫：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去愛他吧，哪怕沒有足夠豐厚的物質條件給他；去陪陪他吧，他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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