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3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經典美文摘抄


:現實與想象的差距或甜蜜或苦澀又與誰無關呢?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經典美文摘抄

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裡握著鉛筆,不肯閒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於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極而流,閉著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別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後的側影。

沒有頭髮,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極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於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 明星與香菸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父母兄弟姊妹。他父親不是壞人,而且整天在外做生意,很少見到,其實也還不至於討厭。可是他父親晚餐後每每獨坐在客堂裡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膩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闆。他父親開著醬園,也是個店老闆,然而……既做了他的父親,就應當是個例外。

汝良並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踉踉蹌蹌扶牆摸壁走進酒排間,爬上高子,沙嗄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後用手托住頭髮起怔來,頭髮頹然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裡,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裡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賬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米給他們吃。

至於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後泫然送他出門,風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髮。可惡的就是:汝良的母親頭髮還沒白,偶然有一兩根白的,她也喜歡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並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嘔哭了。閒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

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和他一般地在大學裡讀書,塗脂抹粉,長得不怎麼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樣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還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髒、憊賴、不懂事,非常孩子氣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經大了,一來便把他們混作一談,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裡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零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鄙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誰都不覺得。從來沒有誰因為他的批評的態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甚麼要緊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課後他進語言專修學校念德文,一半因為他讀的是醫科,德文於他很有幫助,一半卻是因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裡人一桌吃飯──夜校的上課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像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他已經坐在學生休息室裡,烤著火,溫 習 功課。

休息室的長臺上散置著幾份報紙與雜誌,對過坐著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裡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翻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摺疊了一下,伏在臺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髮,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裡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吃了一驚,她的側面就是他從小東塗西抹畫到現在的唯一的側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再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口鼻間的距離太短了,據說那是短命的象徵。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種稚嫩之美。她的頭髮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才是純正的、聖母像裡的金黃。唯其因為這似有如無的眼眉鬢髮,分外顯出側面那條線。他從心裡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彷彿這個人整個是他手裡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於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份。彷彿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麼?"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裡。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經典美文摘抄

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塗,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囁嚅著不知說了點什麼,手裡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塗下去,塗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本來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得真不錯,為什麼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麼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麼?"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她道:"教得還好麼?"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著頭,隨意翻著書,問道:"你們唸到哪兒了?"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書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著,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脹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得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亞道:"我還想從頭再學起來呢。你要是願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 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說著,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裡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為什麼呢?難道她……

她是個幹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裡工作,夜校裡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著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麼?沁西亞也許並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麼?

也許他愛著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麼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他面迎太陽騎著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皮,車尾的夾板上拴著一根藥水煉製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一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著太陽騎著車,寒風吹著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著電車颼颼跑。車窗裡望進去,裡頭坐著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裡曬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在太陽裡煽著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裡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裡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裡的狗汪汪吠叫。學校裡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髮,一個鬈就是一隻鈴。可愛的沁西亞。

午前最後一課也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

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裡的無線電裡也唱著紹興戲。從妃紅蕾絲 窗簾裡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著『十八隻抽斗"。……文化的末日!這麼優美的環境裡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於另一個世界裡的。汝良把她和潔淨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經典美文摘抄

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於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麼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於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複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於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燦亮,一件一件從皮包皮裡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緻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著的未來。現在這未來裡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鬥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著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麼看看也不大合適。

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裡沒有白天與黑夜,彷彿在白晝的房間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裡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另一類的事了。來得太早,她辦公室裡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得慌?人走了,一樣也窘慌。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檯前面。他怔了一怔──她彷彿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髮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份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 成一團 ,向字紙簍裡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麵包皮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檯底下的一雙腳只穿著肉色絲襪 ,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著她的鞋就是踢著了她的腳,彷彿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蘇散蘇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縹緲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重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麼?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嚕囌。

"您抽菸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唸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裡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 ,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裡做事上,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彙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婚了?"沁西亞道:"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賬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賬。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 桃屑撒在桌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份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裡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麼?"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裡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裡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

然後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後看報。

然後工作。

午後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的休息,第二天好好的工作。"

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餘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的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面方面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麼這樣慢呢?怎麼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甚麼不去?叫你來,為甚麼不就來?你為什麼打人家?你為什麼罵人家?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規矩?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鐘頭兒,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麼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麼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 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 魂"。

以後汝良就一直髮著楞。電車搖聳當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溼著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輕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 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裡。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 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 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 是可珍貴的,它彷彿燙手似的──自由 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輕幾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裡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皮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裡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服裝店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咖啡館櫥窗裡陳設著一隻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會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汝良只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汝良只是望著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麼?"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裡的事,夜校裡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後──"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裡。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麼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裡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調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彷彿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裡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裡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彷彿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輕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麼──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準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麼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毛毛雨中,像玻璃缸裡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臺毯一樣的氅衣,長髮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 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鬚髮兜底一層層溼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 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唱詩班領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彷彿,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掙得長汗直流,熱得頭髮都脫光了。

聖壇後面悄悄走出一個香夥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髮,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裡的,白螞蟻鑽出鑽進的鬼。

他先送了兩杯酒出來,又送出兩隻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裡,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侷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髮的小夥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 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彷彿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裡,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裡,搖搖的光與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製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采,雖然香夥出奇地骯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麼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後,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後就散了。只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裡去參加茶會。汝良遠遠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以後,沁西亞打電話給他,託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裡待著悶得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 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 ,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浪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裡去,道:"是傷寒症。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 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裡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濛濛地看過來。對於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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