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4 探春“敏”,紫鹃“慧”,都好懂,但宝钗的“时”是什么意思?

探春“敏”,紫鹃“慧”,都好懂,但宝钗的“时”是什么意思?

作者

洞烛

薛宝钗被誉为“山中高士”,结合《终身误》曲前后文,出处大致是高启咏梅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句。高启才名满天下,是很清高孤介的人物,但以 “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皇甫谧·高士传序》)的标准,高启毕竟做过明朝的翰林编修,虽然最后因为一篇文章,被朱元璋怀疑替张士诚招魂而被腰斩,但比之曾经因“叩马而谏”的自屈就未能入选“高士”的伯夷叔齐,大概还进不了“高士”行列。

“高士”一词最早现于《墨子.兼爱.下》, “吾闻为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这个要求,比之儒家五伦,是远过于朋友之伦的“善”了。皇甫谧作《高士传》,嵇康作《圣贤高士传》,两人各以自身偏好对历代人物作了取舍,其中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的鲁仲连是共有的。按《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鲁仲连自道“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这样的人物,虽机巧迭出,动机却是真正的“大公无私”。

两部书都成于“独尊儒术”已久的魏晋时期,价值观上自然是奉儒家为圭臬。但其时战乱不断,民间固然惨痛无比,庙堂、门阀之间也是屡有生死残杀,士大夫阶层常有朝不保夕之感,一时玄学大起,侧身于山林者众。不可避免的,两部“高士传”就都多少带了点老庄的影子,也都有用“隐士”转代“高士”的趋势。再往后近2000年,大儒频出,变化繁杂,到了《石头记》,“高士”的寓意也就更为丰富。

通部《石头记》看来,薛宝钗待人处事,心态宽厚、乐于助人且不求回报,虽因限于活动空间,比不得鲁仲连这样的从横捭阖急公好义,但于闺阁中已经算得上翘楚;平常住在“雪洞”一样的房间里,上能悟佛老,下能讽“螃蟹咏”,灵台通透,隐逸之态尽显。“义”与“隐”两者兼具,以古义而言,谓之“高士”自无不妥。

但曹雪芹的“高士”标准要高于此。

书中概述宝钗,首次是第五回,用“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后一处在第八回,用“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至第五十六回,浓墨重彩写宝钗行迹,回目即为“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以《石头记》作者的如椽之笔,为宝钗作传,竟三次用了“时”字,这就不能以写作技巧上的“特犯不犯”来解读,显然是作者用“狡猾之笔”特意指明,“高士”还要具备一个重要属性。

是为“时”。

“时”是经典的儒家范式用语,泛见于诸多典籍,有“是”、“伺”等义项,但运用最多的,则是“时机“。号为六经之首的《易》,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之语。其中的“时”,与“变通”勾连,正是“安分随时”的意思。

孟子将“时”提到了最高的位置。《孟子·万章下》云:“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

儒家自孔子始,就对纯形而上学的探索并不看重,而更强调道德、审美等个人品性,在人生过程中、在复杂、深厚的交际关系里不断成长,最终成为“仁”人。这是一种以社会和他人为相处对象的个体修养完善模式,自不可颟顸强为,更不能鲁莽从事,取“时”守“中”,讲究理性,是儒家一贯的行为准则。儒家重“时”,是指圣人成事,既要观照个体自身,是否具备必要的器质与能力,比如”清“的高洁、”任“的能力、”和“的本心,但更为重要的,是有与环境相匹配的时机,这才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才能“集大成”。

因此,儒家虽始终秉持性善论,提倡君子的责任是救世济民,为心要善,原则要强,但手段却是灵活多变毫不拘泥,内在并不缺乏创新余地与生命力。发展至阳明心学,上接孟子衣钵,“心即理也”蔚然大盛,达到了儒家从“认识论”到“本体论”的理论构建,单以其对儒家思想体系的贡献论,与基督教一代大贤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并无二致。

以这个角度对照薛宝钗,许多后人诟病的行为就有了解答:金钏投井,她想到的是宽慰王夫人,一则自然是亲疏,二则金钏已死,唯有减免了王夫人的内疚,随后的处置才会有利于金钏及其家人,这就是“从时”;柳湘莲出家,她想的是发散货物,因为从内心深处,她丝毫不认可这种感性而冲动的行为,而耽于伤悲误了正经事,更是于事无补,这也是“从时”,是“心即理也”。

美国实用主义大师杜威说过:

我们说具体情形拥有独特而又最终道德的特质,这样便等于把道德考虑的重量和负担转移到智力上去。这样做并不毁坏责任,而只是把它安于具体位置。有关道德的情况,要求判别与决定先于行动。情况的实际意义与解决方案,并不自明。必须搜寻。

儒家与“实用主义”,都是对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关注度更高,关于这两者的比较研究,已经成为东亚儒家文化圈的一门显学,从以上引文来看,其相近处真是不少。

再看宝钗在“小惠全大体”一回中的立意:

“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这番议论,学识兼备,意思通达,不单是“高士”,已经俨然是大儒作派,或者,也算得上一个实用主义者的行为准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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